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书本网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书名:遗花录 作者:且醉风华 文案 扶风城有天下闻名的圣门三脉, 其中天机谷一脉,顾氏谷主膝下有三个女儿。 次女顾微雪是城中别有名气的顾氏后人, 家传学术没她的份儿,一家和睦没她的份儿,就连姻缘也容不得她宵想。 偏偏给个渣男做继室就轮到了她。 心死翻生,她终于忍无可忍。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宫廷侯爵 天之骄子 励志人生 搜索关键字:主角:顾微雪 ┃ 配角:见文中 ┃ 其它:   ☆、名花   门被推开,有人走了进来。   顾微雪有些浑浑噩噩地睁开了眼睛,意识回笼的刹那,整整一个日夜不进饮食造成的不适也迅速传遍了全身。   她慢慢撑身坐起来,这些微的动静引起了对方的注意。   “咦,二姐你醒啦?”顾月见正站在她房中的书架前找着什么,回头看了她一眼,说得随意。   “你找我?”开口时声音沙哑,连顾微雪自己也吓了一跳。   “哦,没,我来你这儿拿本书。”顾月见说着话时已经从书架上找到了自己想找的东西,转过身来冲着顾微雪扬手晃了晃,“你这新买的话本我拿走了啊,等从云中泽回来还你。爹爹他们斗茶我不爱看,也就长姐能坐得住。”   顾微雪不由一怔:“你们要走?”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她因为不肯接受父亲之命的婚事,苦苦哀求未果,气苦之下回屋将自己不吃不喝关了一天一夜的事不过才刚刚发生……而现在,他们便要走了,去与人斗茶?来找她借话本?   “是啊,早两日父亲就和云伯父约好的。”顾月见想到什么,又抿唇笑笑,“云悠哥哥也要回来。”   顾微雪屈起手指,攥紧了被子。   “你不起来吗?”顾月见好像这时才注意到她还坐在床上,“我们马上就走了。虽然爹爹说让大家不许管你,不过他不在家,你可以喝点儿水吃些东西。哦,对了,长姐先前还专门让人给你留了早饭。”   见她垂着眸不说话,顾月见本来已经准备要走的步子又顿了下来,看着她说道:“二姐,不是我说你,你这心气也太高了些,微生家那位公子也不错啊。你干嘛不肯答应嫁过去?”   喉咙里一阵阵火烧火燎的干燥,顾微雪没有力气,也没有心气多言,只轻轻淡淡说了句:“我不会给人做妾。”   “不是说他妻子已病入膏肓了么?”顾月见不以为意地说道,“你嫁过去时必然是正妻啊。”言罢,又自觉用心地劝解道,“毕竟城中的人都知道你没有习得家学,如今爹爹能为你觅得和江陵坞那边的亲事已经很是费心了,门当户对不说,还有家产可期。”   “他虽然和云悠哥哥那样的人是不能比,不过你看,你同长姐和我也不一样嘛。所以说,我觉着二姐你还是该想明白些,别拿自己身子较劲。”   顾微雪懒得说话,靠着床柱闭上了眼。   顾月见看她这样,难以理解之余无奈地扬了扬眉:“那我走了。”见她还是没什么反应,便撇了撇嘴,拿着书径自离开了。   又不知过了多久,顾微雪才复又睁开眼,木然地听着从窗外传来的阵阵鸟鸣声,良久后,她起床梳洗完换了衣服,终于跨出了房门。   家里果然很清静,经过花厅时她向里面看了一眼,昨天放在那里的聘礼箱子已经不见了,看来是被收了起来。   她一路走着,只有偶尔经过的下人会唤她一声,仿佛在提醒她确然是这家里的存在。   但没人问她要去哪儿,她就这么一路走出了大门,向着东边那片山坡行去。   ***   山上的阳光似乎更灿烂一些,洒在身上也更加温暖,顾微雪就这么慢慢地走到了一棵茂叶青绿的槐树下。   她伸出手轻轻覆上了褐色糙皮的树干,想起十三岁那年自己曾经因为无法修习家学而委屈离家,就在离这里不远的山洞里待着,一开始还想着要是家里来人找,她一定不肯回去,谁知一待大半天也没有听到来寻她的声音。   那时她又忍不住开始想,是不是藏的地方太深了?于是她就走到这棵树下,正好是可以望见自己家的高处。她坐在树下又等了许久,仍旧没有人来寻她,傍晚时她远远望去,家中炊烟袅袅。   那一次晚上她回到家中,父亲只看着她说了一句:“无谓累人累己。”   是了,无谓累人累己。如今看来,这句话真是再对不过。   顾微雪遥遥看了一眼正笼在春日阳光里的那个家,不由笑了一笑,转过身,搬了两块大石头垒在树下,然后从袖中拿出一条麻绳,抬脚踩上石头,选了一段粗壮的树枝,开始绕环,系结,系死结。   就这样吧。她闭上眼,心想,一了百了。   “噔”一声用脚推到了垒在最上面的石头,身体骤然悬空,脖子旋即被勒紧,她开始忍不住发出声音,呼吸越发困难。   顾微雪涨红了脸,下意识地用手来抓绳子,却怎么也没办法松开。   脑海中仿佛有白光闪过,阵阵模糊,又阵阵清晰。不过刹那,思绪便百转千回,又归于一片混乱空白,而她只无比明晰地认清了一个事实:她后悔了!   死这件事真的是无比受罪的一件事,她为什么要这么想不开?!有什么大不了的她要这么折腾自己?   什么“无谓累人累己”,她也是姓顾的,凭什么就要活得这么憋屈,连死都死的这么窝囊?   喜欢错了云悠又怎么样?既然注定不是自己的,难道她就这么没用,连这种坎也过不了吗?   她的人生,凭什么一定要等下辈子才能重新来过?   一念及此,她更加拼命地想挣脱,然而脚下悬空的状态让她完全失去了着力点,窒息的感觉正在侵袭着她的身体和意识,手上越来越无力,眼前也越来越模糊。   想呼救,却只能听到自己微弱的呻丨吟声。   她心中陡然生出一阵绝望——完了。   ***   数十年来,世人皆知如今天下大势集中在三座皇都,即金羽、丽海和北星。金羽玉氏,丽海慕容氏以及北星兰氏多年来一直是呈三足鼎立之态,和时便天下太平,有龃龉时则动荡一方。   也因此,另一个身处于这天下,却又游离在这权力大势之外,仿若世外桃源般的地方便更显存在微妙。   这个地方,就是圣门三脉齐聚之地——扶风城。   所谓圣门三脉,指的便是三个地方:江陵坞、云中泽,还有天机谷。这三脉分别以微生氏、云氏和顾氏家族为中心,传授家学,培养弟子,这些门生有些出仕为官,有些安居一方,还有些出世绕了一圈后又选择了隐世。总之,这座城和外面的世界既没什么不同,也有着很大的不同。   而圣门中又以位于天机谷的顾氏一脉稍显特殊,他们的家学不传授外人,也不会传授给所有男丁。这个规矩,是从第十代谷主那里传下来的,原因无他,只因其深叹“天机不可泄露”一句,而自家的家学却恰恰是窥探天机之策,所以才招致顾氏的人丁一代不如一代兴旺,英年早逝的人更是不在少数。   为了避免顾氏一脉招致天谴落得个人丁全灭的下场,前代家主才定下了这么个规矩,也是从那时候起,天机谷便渐渐成为了三脉中看似最单薄也最平平无奇的一脉,传说中那些可窥天机的秘术也好像都失了传。   到了天机谷这一代谷主顾凤鸣的门下,满打满算只有三个弟子,分别是他的长女、幼女还有一个外甥,而最优秀和最有名的,都是他的长女顾紫菀。   不知道的人会有些理所当然的好奇,莫非天机谷主家中排行第二的是个儿子,因此他才舍不得传授他家学,转而收了自己外甥入门?   但知道的人却晓得,凤鸣谷主的膝下只有三个女儿,而顾家二小姐正正是顾家三姐妹里最“特殊”的一个。   顾微雪自打懂事起就已经隐约明白了自己和长姐还有小妹的不一样,父亲对自己并不像对她们那样亲近,而且好像也有意无意地不让姐妹与她太过于亲近。   六岁那年,有一回她跟着家里人去云中泽拜访云氏族长,云悠的姑姑第一次见她们三个,便问名字是什么,那时小妹抢在她前头说了名字,等到她最后一个说的时候,对方便微露讶异地笑道:“怎么你的名字不一样?”   不一样?她当时有点愣,从那些大人的眼中,她仿佛第一次有些确切地明白了自己的不同。   顾紫菀,顾微雪,顾月见。是了,为什么偏偏她的名字与花无关?   十三岁时,她私下偷习家学的事被发现,顾凤鸣动用家法狠狠抽了她一顿,她委屈又气愤,倔强地流着眼泪问他“为什么长姐和月儿都可以学,就我不可以?”   那时顾凤鸣说:“没有为什么,有些人天生没有这个资质,我不想教你。”   我不想教你。简简单单五个字,打碎了顾微雪所有的希望。她愣了半晌,直到她长姐轻声唤她,才仿佛如梦初醒,转身哭着就跑了,她还听见从身后传来顾凤鸣厉喝的声音:“别管她!”   结果当真没有管她。   她就那么在山上待了一整天,一直到晚上,夜风吹过黑压压的山林,沙沙作响的声音在夜里显得尤其诡秘,好像下一瞬从那黑暗中便会走出来什么可怕的东西。   她抱着双膝坐在一簇小小的篝火前,低着头不去看四周围,肚子饿得咕咕叫,却强忍着不敢乱走。   沙沙夜风中,她忽然听见有脚步声渐近。   “微雪?”少年清朗温润的声音从寂静的夜色中传来,一抹白色的身影提着灯,仿若漆漆黑夜中乍现的星光,出现在了她的眼前。   顾微雪呆呆望着他,不知怎地,鼻尖就是一酸,眼泪“唰”地就流了出来,哭得难以成言。   少年微有愕然,但旋即便弯起唇角笑了,他走过去向她伸出手:“来,我带你回家。”   她眼神中波动了一下,望着他,有些期待,又有些忐忑地开了口:“你们在找我吗?”   他似乎没想到她会这么问,眸中闪过一丝意外,却转瞬即逝,然后,向着她微微一笑:“是,我已经找了你很久。”   她闻言,连忙将手伸出去握住了他的,像是生怕好不容易终于来寻自己的人会消失。   只是不大争气的,她刚刚拉着他的手站起身,肚子就又咕咕叫了起来,她尴尬地立时红了脸,顿了顿,松开手对他说道:“云悠哥哥,你走前面吧,我自己跟得上。”   他听了,却没动,反将手中的灯笼递给了她:“拿着。”   她依言刚刚接过,便见他背过身在自己面前蹲了下来,侧过脸对她说道:“天晚了,别让家里人等着,上来。”   顾微雪迟疑了须臾,终于走过去张开手从背后轻轻环上抱住了他。身体的温度隔着衣衫传来,她趴在云悠的背上,能够听到他近在耳畔的呼吸声,这让她觉得莫名心安。   后来她回去才知道,原来他只是恰好来家中做客,原来,是他特意去寻了她。   长大后,她知道云悠是父亲心中的佳婿人选,也渐渐明白想做他妻子这件事无异于痴人说梦,无论是她们的父亲也好,还是云中泽那边也罢,所属意的人都是她的长姐——顾紫菀。   ……   眼前的一切正在渐渐暗淡,顾微雪挣扎的手也已失去了气力,她模糊地知道自己就快要彻底失去意识,然而满心的遗憾和后悔都无法令她挣脱,什么绝境爆发,都是假的,自杀这件事根本没有后悔药可卖!   她的眼泪不受控制地顺着眼角滑了下来。   “嗖!”   风里有什么声音?   顾微雪忽然觉得身子一轻,下一瞬,她重重摔到了地上,但这身体的痛感居然丝毫没有令她清醒多少,她只隐约还有一丝丝意识,仿佛知道自己的呼吸不再那么难受了。   过了片刻,好像有人将她扶在了怀中,耳边似乎有人说话,但她听不清对方说的什么。   意识模糊地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她隐隐嗅到了一缕特别的清冽幽香,这香气入鼻,竟好像稍稍减轻了她的不适。   她手下无意识轻攥,攥到了一片微凉的衣料。   这触感令她心中蓦然一松,旋即歪过头,便睡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开学日快乐~~江湖有缘,咱们又在坑底见面啦~~哈哈哈,我这两天脚受了点略深刻的皮外伤,擦药的时候那个酸爽啊,走路也残残的~回家的时候有只小狗差点就跟着我回来了,我想了想,可能还是伤口吸引了它→_→开坑攒人品,希望赶紧好~   ☆、云中泽   顾微雪再次蒙蒙醒转的时候,入目处仍旧是她熟悉的那顶绣花帐子。   ……怎么会?   她愣愣地出了会儿神,伸手揉了揉眼睛,然后捏住脸,用力一拧——嘶!她倒吸了一口凉气,这才确定眼前看到的一切是真的,她居然没有死?!不仅没有死,还被人送回了家?   是谁救了她?   她立刻转头看去,却发现屋子里还是只有她一人,只有阳光在大开着的门边洒了一片。她深吸了一口气,觉得喉咙里也好像已经不再像之前那样干燥难受,于是起身掀开被子下了床。   她想找个人问一问是什么回事,自己的救命恩人是谁?还有,在鬼门关外走了一遭的自己这会儿只有一个念头:好饿!要吃饭!   她巴着门框刚走到门口,一只脚还没跨出去,眼前的阳光忽然就被挡住了。   顾微雪一怔,抬起了头,旋即顿住,愣了半晌才干干地唤了一声:“……云悠哥哥?”   白衣青年站在门外,距她不过堪堪两步之遥,长身玉立,像镀了一层薄薄的金光,让她恍惚觉得不太真实。   他手里还端着一个青瓷碗,于眸中乍然闪过一抹讶然后,便皱了眉伸手来扶住她:“才离开一会儿便不让人省心,进去好生待着。”   声音一贯温润沉稳,语气像是有些责备,但话语却让她听来莫名感动。   顾微雪一边被他扶着返身往回走,一边试图挣扎了一下:“不躺了吧,我觉得都快躺废了。诶?你端着什么好吃的呢?好香啊!”   不提这茬还好,一说饿得她哈喇子都快流下来了。   不过云悠倒也没把她重新赶到床上去“躺尸”,只是扶她到桌边坐了下来,然后把手里的碗放在了她面前。   “喝点粥,”他坐下前伸手轻轻拨了一下碗里的勺子,好让勺尾正对着她右手的方向,“慢慢吃,厨房里还有些糕点正热着。”   早就饿得眼冒金星的顾微雪本来埋头就要开干的,听他这么一说,手上的动作也就缓了下来,还颇为期待地笑问:“什么糕点啊?”   “金羽都醉仙楼的桃花糕,”他静静看着她,“你不是最爱吃么?我这次回来给你带了些。”   顾微雪被他这样的目光看地一顿,忽然不知该说什么,只好“哦”了一声,继续低着头喝粥。   云悠半垂着眸将目光落在了她的脖子上,衣领掩映间,那道隐约印有绳索纹路的红痕实在太过显眼。   他又再皱了皱眉。   恰此时,丫鬟端着蒸热好的糕点进来了,往桌上放东西的同时还不忘关心顾微雪两句:“二小姐您没事就好,云悠公子带您回来的时候可把我们吓坏了。”   顾微雪被呛了一下,无语。好吧,她已经很刻意地顾左右而言他不去提这茬了,奈何该来的总是会来。   “没什么,”她打着哈哈,“就是没吃饭饿的。”   丫鬟自然不会追问什么,草草得了个答案就忙自己的事去了,临走前还问了云悠是否吃过午饭再离开。   “不必了,我坐会儿就走。”他回道。   这一问一答倒也提醒了顾微雪,于是丫鬟前脚刚走她便催起了他:“我吃东西不用人陪的,长姐他们都出发许久了,你还是快些回去吧。”   云悠看着她,说道:“你一个人去山上做什么?”   ……果然还是来了。顾微雪闻言,默默在心里叹了口气,你这么拐着弯儿问,反而让我更心虚啊!   于是她也不去先提,顺着他的话说道:“也没什么,就是在家里待着有些憋闷。”   他沉默了片刻,伸手慢慢倒了杯水,一边缓缓说道:“无论如何憋闷都好,我希望你以后不要用这种方式去找乐子。”   她默然咬唇,垂眸低声道:“我已经知道错了……”又抬起头望着他,郑重地道,“云悠哥哥,谢谢你。”   云悠淡淡“嗯”了一声:“知道错就好。”又看了她一眼,“快吃吧,待会备辆马车,我跟你同路走。”   “啊?”顾微雪有点儿没反应过来。   见她这么反应,云悠便也似微有疑虑地瞧着她:“约好的两家相聚,你何以例外?”言罢,眸中微微笑意露出一丝调侃,“既已被我亲手逮住了,恐怕你也找不了什么借口装病。”   这个理由……似乎听来没什么毛病。顾微雪不由失笑,须臾,像是想到了什么,似下定决心般点了头,笑道:“好吧,既如此,我便应你的邀约去了。”   云悠没再说什么,只将手中新斟的一杯水放在了她面前。   ***   顾微雪吃饱喝足后,云悠就先出去吩咐人套马备车,约好了等她换好衣服直接在大门外会合,谁知这一等居然等了许久。   联想到不久前她才干过傻事,云悠几乎是立刻便有了不祥的感觉,正准备返身回去查看,便见她低着脑袋快步疾走了过来,也没跟他打招呼,闷着头就上了车。   云悠有些莫名地跟上来掀开门帘看了她一眼——顾微雪正略不自在地用手提攥着衣领。他旋即便明白她应该是在镜中发现了脖子上的印痕,于是顿了顿,说道:“你这样做作,才更引人注意。”   果然,她一听立刻就把手给放下了。   他瞧着她假模假式迅速正襟危坐的样子,扬唇笑了一笑:“等上路后你可以再睡一会儿。”   言罢,放下门帘转身上马,这便吩咐车夫出发了。   这一路走了大半个时辰,临近正午时分,一骑一车终于出了林间路,旋即,一片绵延了粉白色烟霞的广阔之地便出现在了眼前。   清风静谧间,但闻鸟鸣莺啼,萦萦送香来,比起天机谷中只有他们顾氏一家的稍显冷清,这里一眼望去所能看到的房屋和正行走于阳光水雾阡陌间的行人,确实让人觉得热闹多了。   三月芳菲,桃李灼灼,溪流石上,渺渺潺潺。这里,便是圣门三脉之一云氏一族所居之地——云中泽。   “云大公子,您回来啦?!”   “云大公子好。”   ……   一路上,顾微雪都能听见往来经过的居民和云悠打招呼,这样的情景她也已经习惯了,在这扶风城之中,身为一族之长独生子的他自小便有着有别于一般同辈人的名望。   马车一路驶到了位于烟霞深处的云涛山庄外,顾微雪还没下车,已经听见有人在招呼云悠进门了。   “走吧。”云悠回头唤了她一声。   一旁的下人们齐刷刷地将目光落在了刚刚从车上下来的顾微雪身上,似有些意外她会同他一起回来。   她像是没有看到那些人眼中的讶然一样,应了一声,便跟在云悠后头踏入了山庄大门。   不多时,她随着云悠来到了一片桃花林,随着行路渐深,从林中传来的说笑声也越来越清晰,顾微雪听在耳中,忽然觉得一阵气躁。她深吸了一口气,又理了理自己的衣领,脚下步伐开始加快。   “公子回来了!”正在林中侍候的下人远远见着他们,就已经迫不及待做了通报。   花树下,围坐在茶席边的几人闻言,循着渐近的脚步声纷纷转眸看了过来。   “云悠哥哥!”顾月见兴奋地从位置上跳了起来,望着他的眸子里亮晶晶的,下一瞬,目光移到跟在后面的顾微雪身上,一顿,便露出了诧异之色,“二姐,你怎么也来了?”   “我回来时先带了些东西去天机谷,”云悠一边领着顾微雪继续往前走,一边似在回答所有人的疑问,“正好看见微雪还在家中,便邀了她同行。”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了长辈面前。   “爹。”顾微雪垂眸唤了一声此刻脸色并不怎么愉悦的顾凤鸣。   坐在他身旁的顾紫菀笑着伸手来拉她二妹:“来了就好,身子好些了么?”   “嗯,”她弯唇笑了笑,“好多了。”   顾月见这时便又凑了过来:“二姐,看你气色比早上好了许多,是不是想通了?决定答应这门婚事了?”   顾微雪淡淡笑了一笑。   顾凤鸣凝眸望着她,眉间有些微皱,刚要说什么,便被她开口打断了。   “对了长姐,”她向着顾紫菀笑道,“去年咱们埋的酒起出来了么?”   顾紫菀一怔,旋即也笑了:“你不说我都忘了,难得今天人这么齐,确实是个开封的好日子。”说着,她目光柔柔落在云悠的身上,就连声音也又再柔了几分,“也算是给云大哥接风了。”   云悠微微笑了笑:“那便有劳三位顾小姐了。”   眼见顾家三姐妹转身离开渐远,他才看着坐在面前仿佛若有所思的顾凤鸣说了话:“顾伯父,我先前去府上时,听下人说您已经答应了微生荣的提亲。”   顾凤鸣一时没有答话,算是默认了。   “凤鸣兄,”云悠的父亲云文濯也顺着话头开了口,半笑道,“微雪她才十八岁,紫菀都还尚未出阁,你这是否也太过着急了些啊?等再过两年帮她寻一个更好的……”   顾凤鸣扬手止住了他尚未说完的话:“寻常女子十八岁也已是适嫁之龄了。”言罢,顿了顿,方续道,“我的女儿我了解,选择这门婚事自有我的理由。”   云文濯一听,这话倒像是人家自己在嫌弃这个未承家学的女儿。顾凤鸣偏心也不是什么秘密了,原本他也是有些怜惜这看着长大的小姑娘偏要被嫁给个平庸之人做继室,只是人家的家事,他又能多说什么?何况这位凤鸣兄也是出了名的固执。   只是他虽这么想着止了言语,但他的儿子却没有。   “顾伯父,”云悠看着顾凤鸣,说道,“请恕慕恒直言,这门婚事您不能答应。” 作者有话要说:  今晚吃火锅\\(^o^)/   ☆、异人   “什么?”云文濯满是惊讶地看着自己儿子,有些怀疑是听错了,“慕恒,你的意思是……”   “父亲没有听错,我确然险些帮微雪收了尸。”云悠转过视线,看着同样面色愕然的顾凤鸣,“若不是那条绳子断了令她摔下来,恐怕我去时她早已气绝。”他说着,微微一顿,“顾伯父,先前您应该也看见她脖子上那道勒痕了吧?那时她躺在地上人事不省,气息微弱,那道红痕其实比现在更加触目惊心。”   顾凤鸣垂眸看着面前的棋盘,沉默了良久。   “她自小闹这些脾气也不是一次两次了,”顾凤鸣忽然淡淡开了口,“也许……”   他的话没有说完,云悠便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她若是故意同您玩把戏,何必跑到山上去?若是没有人及时发现,那她岂不是死定了么?”   顾凤鸣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再度沉默着。   “凤鸣兄,”云文濯也轻声劝道,“我看,你不如就不要逼她了吧?”   “你们不明白。”顾凤鸣说了这一句,停顿了许久,才终于缓缓续道,“微雪的命格很难找到匹配之人,错过了微生荣,她恐怕便要孤老一生了。”   话音落下,云悠蓦然怔住。   周遭的气氛霎时变得有些沉静。茶炉上的紫砂壶中已开始蒸氲起了热气,却迟迟没有人伸手去煮茶。   清风中,只剩良久的沉默。   ***   “呸!我的酒怎么这么涩啊?!”顾月见捧着自己刚从桃花树下挖出来的酒埕,才迫不及待地开封喝了一口,还未全部入喉就一口气喷了,鼻子眉毛全都皱了起来。   “二姐,给我尝尝你的!”她转头招呼离自己最近的顾微雪,伸了手就要来接酒坛子。   顾微雪笑了笑,回手避开:“自己酿的酒自己解决。”她说着,冲着对方一眨眼,“我这坛要送人的。”   顾月见一听,哼笑了一声,说道:“你不给我喝,云悠哥哥也不会喝你的啊,长姐酿的酒一定比你的好喝。”   顾微雪抱着酒坛站起了身,一回头,恰好看见顾紫菀也正抱着她的酒埕往这边走。   “长姐,”她扬声冲着不远处唤了一声,扬起手,“我先走了,去找个人!”言罢,她眸光一转,落在顾月见脸上,笑道,“谢啦,若非姐妹相助,我一时半刻还真不知道怎么从爹面前脱身呢。”   说完,也不等顾月见从愣怔中回过神,便转身挥挥手,径自走了。   顾微雪一路抱着酒坛子往东翻过两座山坡来到了一片竹林里,又往深处继续走去,不久,一间林中精舍便出现在了不远处。   她熟门熟路地推开后门走了进去,刚绕到前院,就冷不丁突然有个声音咋呼了起来。   “雪丫头!”一个黑发黑须,个头矮小,相貌有些丑陋的男人原本正在院中和自己的弟子忙碌,一见到她,立刻便丢了手里的活儿快步走了过来。   “你来得可真巧,快来看,”他伸手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就往东北角的那张石桌前拽,“你去年设的那个残局被人给破了!”   顾微雪一怔,顺着他的目光也往桌面上看去——棋盘之内,黑白子纵横,那黑子棋路霸道凌厉,一往无前披荆斩棘。她原先看那本古书时从未想过这个局居然还可以这样拆,不觉一时看入了迷。   “是谁破的?”她不由好奇心起。   “我哪儿知道是谁,反正是从城外头来的。”对方皱着眉道,“说是请我去给他兄长看病。结果才刚破了局,我都还没来得及收拾细软呢,不晓得怎么的又跑了!”语气里颇有些意犹未尽的不爽。   一旁正在晒药材的小徒弟听了,笑道:“师父只记挂着他的棋局,哪里关心那么多。那位公子应是有急事才走的,依我看多半是家中生了变故,不然怎么会到手的大夫也不请走?雪姐姐你若早些时候,或许就能见到破局之人了。”   “哦,真可惜,我还想同他交流交流的。”顾微雪看着面前的棋局有些遗憾地轻轻叹了声,然后转过来,将手里的酒坛子递给了面前的人,说道,“老鬼头,我可能要离开扶风城,再也不回来了。”   黑须黑发的矮小男人险些把酒坛子掉在地上,赶紧让小徒弟抱稳拿走后,一脸愕然地抬头看着她:“你这是啥意思?”   “逃婚,”顾微雪淡淡牵了牵唇角,走到石桌旁坐了下来,“我爹要把我嫁给微生家的人做继室,我食也绝过了,吊也上过了,要不是云悠,我估计已经在阎王爷那儿去报道了。我现在终于明白,有些事情不是靠期待就会有转机的。”   他这才注意到她脖颈间那道若隐若现的印痕,登时瞪圆了眼睛:“顾凤鸣是不是偏心偏傻了?!他怎么不把你姐姐和小妹嫁给别人当继室?还有你,难道天机谷就不是你的家么?凭什么走?再说你知道城外面的地方长什么样?一个小姑娘家能往哪儿去?”   “没见过城外是什么样子,那便去见见咯。”经历过生死之后,顾微雪此时面对这件事,心境已经平静了很多,“我爹说,我这辈子命中能遇到微生荣已是应该庆幸。我想看看到我这一生过完之时,他说得对不对。”   老鬼头却觉得她这看似平静其实一点也不平静。他沉默了半晌,说道:“雪丫头,要不你另外在城中择个看得上眼的?我来帮你成事……对了,你不是喜欢云悠那小子么?”   顾微雪立刻眉头紧锁地抬眸盯着他:“你别打他主意,我谁也不嫁。”   “到这会儿了你还矜持什么,”他没好气地啧了一声,“自己想要的便去争取,不然就凭你爹偏心的那劲头,云家那小子的姻缘还能落在你头上?”   “若落不了在头上,那必定也是因为我与他并非两情相悦。”她站起身,拍了拍裙摆,“好了,我就是来最后送坛亲手酿的酒给你,当是提前道个别。不管怎么说,咱们也算相识一场。虽然你脾性古怪,又不合群,但谢啦,”她笑了笑,“你把我当朋友。”   老鬼头看了她须臾,忽然似无奈地叹了口气:“小姑娘家,怎么说起话来老气横秋的。”   顾微雪低眸一笑,将要再说些什么,一阵清风过,竹舍东边有间房门忽然开了,她循声下意识转眸看去,只见一个鹤发白须的长者正站在门边,半眯着眼望着他们。   竹舍里有客人,这其实也并不算太稀奇。但让顾微雪真正觉得稀奇的是,老鬼头见着对方,居然立刻迎了过去,用她从未听过的恭敬语气唤了那长者一声:“先生,您怎么出来了?”   穿着一身略有些发白的灰色布衫,他慢慢从竹阶上走了下来,语声悠缓:“听见你在和谁说话,睡不着,便出来瞧瞧热闹。”   顾微雪看着他步步行来,从容自若,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架势,不由越发好奇对方的身份。   “你是顾凤鸣的女儿?”他终于来到近前,打量了她半晌后,如是开口问道。   她点点头,望着他:“我叫顾微雪,老先生您是……”   “不过路人而已,姓名不重要。”他淡淡笑了笑,就着她身旁的石凳坐了下来,“鬼风,笔墨纸砚借我一用吧。”   他居然用这么淡定的语气直呼其名,老鬼头还像个小徒弟似的对他这么恭敬顺从。这……顾微雪不禁有些暗暗咋舌。   她正沉浸在惊讶中尚未回过神,那老先生又向着她再度开了口:“小姑娘,方才你们说的话我不巧都听见了,你若不介意的话,可愿意告诉我你的生辰八字?”   顾微雪不由一怔。生辰八字这样东西,就算是寻常人也不会轻易予人,何况是他们天机谷的人?再说眼前这是个陌生人,她拿不准他要自己的生辰八字是何用意,总不会……是好心要帮她去相亲吧?   她瞬时的犹豫被对方看在眼中,他微微笑了笑,说道:“怎么,不敢么?”又道,“既然你父亲是鼎鼎有名的‘天机神算’,那你又何必怕我?”   顾微雪皱了皱眉,抬眸寻到了不远处老鬼头正在往他们张望的身影,见他目光中似乎颇有鼓励之意,她想了想,对着面前的人洒脱一笑:“我相信老鬼头,所以也相信您。”   言罢,她便提笔在纸上写下了自己的生辰八字,一气呵成,然后双手拿起恭恭敬敬地递了过去。   老先生垂眸只看了一眼,眉间便微微一凝。   “你那个未婚夫婿的八字你可知道?”他又问。   “不太清楚,只知道他才刚满了二十七岁。”说完,她反应过来什么,蹙眉忙道,“他才不是我未婚夫婿!”   老先生但笑不语,并未与她纠结这个,而是伸手提笔,在她的八字旁边又写了一行字。   顾微雪探脑袋瞧了一眼,发现他写的是另一个生辰年月,她对此并非毫无学识,立刻便看明白他是反推了一个微生荣大概的出生年月。   对八字么?她一见是这样,立刻便丧失了一大半说不上道不明的期许,这种事情她的父亲必然早就做过了,且还用的确实完整的八字来对的,这些提亲必备的工夫,哪里还需要旁人再来折腾。   她正兀自胡思乱想着,对方却在略一沉吟后忽然起身走到了药圃边,俯身从桶中拿起水瓢舀了一瓢水,再转身走到空地前,长袖一挥,将瓢中水尽数洒落在地。   顾微雪有些微怔地看着他捡起一根树枝在被打湿的地上写写画画,莫名之余不知不觉也起身凑了过去。   是卦象。她看清了地上长长短短的道道,却也只能认出来这些是卦象。   过了一会儿,鹤发白须的长者终于停下写画的动作,沉眸细细端详了一阵眼前的卦象图,然后,他横起手里的树枝,“咔咔”折断成了数截,一扬手,抛落在地。   不知为何,对着此情此景,顾微雪居然有些大气也不敢出,满腹的疑问只能压在心头,像是害怕一出声就会惊扰到他。   “小姑娘,”片刻后,他回过头看着她,缓缓说道,“你这一生,恐怕很难有夫妻之缘了。”      ☆、命格之运   顾微雪愣在原地,怔怔看着面前这摊略显凌乱随意的卦象,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接话。   “您的意思是,”她定了定神,抬眸看向面前的人,“果然只有微生荣……才是我命定之人?”   老先生笑了一笑:“并非此意。”他转身将水瓢放回桶中,重又踱着步子走了回来坐下,对她说道,“表面上来看,你与他的命格确实可以相合。但你同他这场婚事,已因为你自己而起了变故。”   “因为我?”顾微雪一怔,心想莫非是因为自己宁死不嫁的决心致使姻缘之命发生了偏转?   她忙又问道:“那您说我命中难有夫妻之缘是指?”   他略略一顿,说道:“依你的命盘卦象所示,你情缘浅薄,姻缘如雾中花难看定数。再加上你先前与鬼风所言那一番话,我恐怕你性情刚烈,或许会因一时意气以致行路难返而错失缘分。”   顾微雪立在一旁,不发一言地低头沉默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怎么?”他静静端详了她一阵,说道,“是否开始有些担心,后悔不听你爹的话接受他为你选的亲事了?”   “老先生,”须臾后,她抬起眸看着他,语气极认真地说道,“倘若您所言成真,我与微生家这桩亲事告吹的话,不知微雪可否有幸能向您学习这占卜天机之术?”   他听了,笑容中微露讶异:“原来你是在想这个。但你身为顾家人,为何要来向我这个外人学?”   “我父亲说我没有天分,不肯教我。但我想试试。”她语声低缓地说着,却渐渐透出坚定,“如您所说,我命中姻缘难看定数,既是难看定数,那便代表可变。既如此,我为何一定要顺着老天爷此刻的安排去走?”   老先生默然了良久,直到她又再轻声换他,才仿佛乍然从沉思中终于抽回了思绪,然后,他看着她意味不明地淡淡一笑:“真是个会耍心眼儿的丫头。你说这些,无非是因为既不信我,又不想放过那或许万分之一果真存在的拜师学艺之机。”   顾微雪不躲不避地迎着他的目光,笑意微然:“若老先生同意,我这便先回去验证您的卜卦结果了。”   “慢着,”他叫住正转身欲走的她,“无论结果如何,你都要答应我一件事。”   她略有疑惑:“什么?”   “出了这迷踪林后,”他说,“不要对任何人提起我。”   ***   又是一阵风穿花而过,桃花园里因这骤然刮起的风而惊动落英簌簌,一片粉色的花瓣随风飘落在云悠面前的茶杯里,亦惹起一丝微微涟漪。   “不过这桃花时节,或许也确实该办些喜事才对。”云文濯笑意深长地看了一眼顾凤鸣,然后对着自己儿子说道,“慕恒,你如今也已立了业,这成家之事可有什么打算了?”   云悠抬眸,略略一怔,似完全没想过他会说起这个,顿了顿,才道:“没有,孩儿尚未打算成家。”   两个男人不由又对视了一眼。   须臾后,云文濯笑叹了一口气,说道:“你啊,总是这样专注于自己所求又迟钝于自己所需。莫不是觉得儿女情长会阻碍你施展抱负所以才迟迟开不了窍?”   云悠疑惑凝眉,又似认真想了一想,末了,说道:“父亲说的或许有道理,如今于我而言,确实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云文濯有些无可奈何了,心道,这儿子白费了这聪慧的天资,于儿女情长一事实在是太愚钝。于是索性准备直接挑明了自己和顾凤鸣的心照不宣:“但为父却有个看中的未来儿媳人选,你不如听一听是谁再做决定?”   云悠眉梢微微一动,还未说话,忽然有个声音顺着风传了过来。   “老爷,少爷!金羽都来人了。”从园外匆匆而来的管家打断了云文濯父子的对话,在他身后,还跟着一个穿着玄色衣衫的年轻男人。   玄衣男人一到近前便冲着云悠抱手行了个礼,随即从怀里掏出一封信双手呈了过来:“云大人,圣上密旨。”   云悠伸手接过,展开信纸几眼扫毕,眉间已不觉微有讶色。然后,他一边收笺纸一边抬眸看向了云文濯和顾凤鸣。   “父亲,顾伯父,”他说,“圣上召我回都议事,我先告辞了。”   “这么急?”云文濯很诧异,这三年来云悠在探亲假中还从未出现过被即时召回的情况,可见这回确实事有紧急。莫非,是金羽都内出了什么大事?   云悠将信放入怀中,只说了一句:“北星皇驾崩了。”   言罢,起身,施礼告别,转身径直出了花林。   ***   云悠离开后不久,顾紫菀和顾月见便回到了园子里,听说他又被金羽都那边急召了回去,刚刚把酒放去厨房还专门做了两道配酒点心的顾紫菀不由流露出几分失落之情,就连顾月见也颇有些失望。   “本就难得回来一次,这还又把人给叫走了。”顾月见不满地撇了撇嘴,“有什么大不了的非要耽误人家的终身大事,真是讨厌!”   云文濯干咳一声,略有些无奈地笑了笑。   顾凤鸣横了一眼自己的小女儿,沉声责道:“胡言乱语什么?没规矩。”   顾月见也自知有些失言,这种双方家长虽然有默契但子女还尚未达成一致的亲事,说的太明太多,其实对女方是没什么好处的。于是她被顾凤鸣这么一眼看过来,顿时也有些不敢言语了,但心里又按捺不住委屈,伸手碰了碰自己身旁的顾紫菀。   “云伯父,”顾紫菀到底心性成熟许多,更顾全大局,不过失落片刻后便又再端正了大家闺秀的姿态,柔声问道,“金羽都那边召地这么急,是出了什么要紧事么?”   云文濯微一颔首,说道:“北星皇驾崩了。”   “北星皇?”顾月见不等她长姐说话,便抢先表示出了疑惑,“北星都的皇帝驾崩了关金羽都什么事?用得着这么急吼吼的么?”   “三国鼎立,牵一发而动全身。”云文濯耐心解释道,“北星皇突然驾崩,他唯一的儿子今年只有十一岁,一旦登基,必定会有人摄政。”   顾紫菀闻言,接道:“我早就听说北星都内除了皇帝之外,各宗亲中就要数衡阳王和长乐王两个人最有实力,若是这两人之间,云伯父觉得谁更有胜算?”   顾微雪就是在这个时候拎着从老鬼头那儿顺来的药材一脚踏入园子的,顺着风,她刚刚好听见了顾紫菀说的最后一句话。   云文濯沉吟了半晌,说道:“明面上来看,衡阳王更占优势。长乐王毕竟年纪尚轻,根基不及他的兄长稳固。但是……”   顾微雪听他拉长了声音,像是在思考着什么的样子,不由也被吊起了兴趣,于是轻手轻脚快步靠过去,用身子把顾月见往旁边挤了挤,示意她给自己挪挪地方。   顾月见被她冷不丁吓一跳,白了她一眼,没好气地往旁边坐了坐。   “但是你们父亲与我曾经见过长乐王一面。”云文濯默然片刻,最后说了这么一句。   顾家三姐妹齐齐转过头看着顾凤鸣。   “凤鸣兄,你那时可有看过他的面相?”云文濯笑问。   顾凤鸣顿了顿,似乎在回忆着那已经过去许久的一面之缘情景,少顷,他终于开了口。   “心有九窍,断亲绝缘。”顾凤鸣用陈述的语气,淡淡说出了这八个字。   却让其他人蓦然怔住。   断亲绝缘……顾微雪不禁皱了皱眉,这四个字光是听听都凉薄的吓人。   “你瞧我们两个,谈这些事谈的这么严肃,小心吓着小姑娘。”云文濯笑了笑,看向顾微雪,“对了,微雪,你这拿的是什么?”   顾微雪立刻便双手把药材递了一包上去,笑道:“野生的紫须根,用来泡药酒最好不过,您请笑纳。”   云文濯微讶,又瞧着她手里还剩下的那包药材,看了眼顾凤鸣,意味深长地笑了:“谢谢,我这可是沾了光。”   顾凤鸣依然板着脸没有说话。   在云家用过午饭后,顾家人便告辞准备离开。这一回,顾微雪跟在自家人身后走出大门,刚要自觉地去坐另一辆马车时,却意外被她爹给叫住了。   “上车。”顾凤鸣只言简意赅地说了两个字,却很显然指的是自己乘坐的这辆。   顾微雪就略有些诧异地跟上去了。   这便上了路。   车轮滚滚,马车驶出云中泽行至山路间时,车厢内终于打破了沉默。   “和微生家的亲事,”顾凤鸣看着顾微雪,淡淡说道,“你现在是否依然不愿意?” 作者有话要说:  周末总是嗖一声就过完了。。。   ☆、拜师   顾微雪怔了怔,默然半晌后,她回道:“是,女儿不愿意。”全然没有理会顾月见在旁边不断用手肘碰她的示意。   “爹……”顾紫菀担心两人又争执起来,正要出声调和,却被顾凤鸣扬手止住。   “既然如此,”他说,“那便罢了。”   话音落下,三姐妹皆是愣住。   “反正你姐姐还尚未出阁,”顾凤鸣又淡淡道,“你的婚事过两年再说吧。”   顾微雪依然愣愣地看着他,震惊的表情挂在脸上久久没有褪去,这惊诧大于惊喜的表现,让原本也颇感愕然意外的顾紫菀和顾月见也不免疑惑。   “雪妹,”顾紫菀唤了她一声,“你还不快谢谢父亲?”   顾月见伸手在顾微雪面前晃了晃:“诶,二姐,你该不是又后悔了吧?”又转头看着顾凤鸣,“不过我也觉得奇怪,爹,你怎么突然改变主意了?昨天不是还斩钉截铁的么?莫非……”她眼珠子转了转,续道,“是云悠哥哥和云伯父说了什么才让您改变主意了?”   顾微雪心头一动,也撇眸看向了他。   “云悠哥哥说什么了?”顾月见追问。   顾凤鸣没有回答,但他此时看着顾微雪,不久前云悠说的那句话却已又回响在了耳畔。   ——顾伯父,若微雪的“一生”只到今天为止,那您所在意的“将来”于她而言又有何意义呢?   “爹,”顾微雪似仍有些难以置信地瞧着他,语气中满是疑心自己听错的不确定,“您说的……是真的?我真的可以不用嫁给微生荣了?!”   顾凤鸣略略皱眉:“怎么,莫非你此刻的心意又变了?”   “不不不!”顾微雪生怕惹他反悔,连忙摆手,又道,“我,我突然想起有点东西忘了拿,你们先回去,我待会就跟上来!”   言罢,将药材往顾月见手里一塞,当即唤了车夫停下,跳了车就跑了,连顾紫菀在后头扬声喊她也好似全然没有听见。   顾凤鸣将她这着急又雀跃的背影看在眼里,半晌,敛眸,转开了目光。   ***   顾微雪重新回到迷踪林时,天上正密密麻麻飞扬着雨丝,但她顾不上躲雨,也顾不得去擦脸上的水渍,远远地,看着那处竹林精舍便已然心中热血沸腾。   她加快步伐跑了过去。   “老鬼头!老鬼头!”她急拍院门。   小药徒撑着伞来开了门,一见她便讶道:“雪姐姐?你怎么……”   顾微雪一抬眸看见老鬼头正站在二楼檐下,也是略有诧异地看着自己,而刚刚从屋里走出来,此刻正站在他身旁的那个,正是自己要找的人。于是顾不上和对方说什么,甚至都不在意有没有伞能遮雨,她快步进了院子,仰头定定望着站在楼上的人,良久,忽地双膝跪地,磕了三个头。   然后,她复又抬头望向对方,眸光坚定,极郑重地唤了一声:“师父。”   老鬼头一脸惊喜地转过头看了一眼身旁的人,冲着顾微雪笑道:“丫头,是不是准了?”   顾微雪点了点头,身子却仍然没动,像是在等着对方回应。   “起来吧。”片刻后,一直静静看着她的老先生终于开了口,“你既要入我门下,那便须答应我一个条件。”   她毫无迟疑张口便应道:“师父请说。”   “未满二十岁之前,你不可踏出扶风城一步。”他只说了这一句,听不出是为了什么。   顾微雪不由一怔,原本以为对方要叮嘱的必然会是门规条例一类,谁知却是针对她的动向,这又是什么意思?   她虽觉有些奇怪,但也并不觉得是什么难事,反正她自小便是在扶风城里长大,若不是之前那桩婚事逼急了,她本也没什么缘由要离开,也舍不得离开。   如此想着,又秉着师父的话不可辩驳,至少现在不可辩驳的心思,顾微雪当即点了头:“是。”   她师父听了,这才“嗯”了一声,说道:“好了,下雨天也不担心着凉,快起来进屋去暖暖身子。”   “诶!”顾微雪笑开了眉眼,这才起身跟着小药徒进了屋子去烘衣服去了。   老鬼头在旁边看了一场拜师的好戏,也正笑得高兴呢,谁知一转头就看见身旁人的神色略有些不对,这哪像是刚收了个徒弟的开心样子?   “先生,”他便斟酌着问道,“您是有什么顾虑么?是担心顾凤鸣知道……”   “与他无关。”他遥遥望了一阵雨幕,然后返身走回房中,从桌上凌乱的数张布满了墨迹的纸中拿起了最上面的一张,端详了良久。   老鬼头看着好奇,从身后跟进来,瞧着桌上这些写写画画的纸还有好些个散在龟甲旁边的铜钱,问道:“这是什么?”   “九环乾坤卦,我还没有推衍完。”老人淡淡说道。   老鬼头倏地一震,九环乾坤卦?!他旋即反应过来:“您这是给雪丫头起的?”又不由得也有些窥探天机的紧张,忙问,“怎么样?”   他没有立刻回答,沉默了一阵,才说道:“顾凤鸣一定曾经算过她的命格,不过以他的道行,最多能推算到第六层。”   老鬼头忖了忖,立刻明白过来他肯定已经推衍到了第六层之后,不,应该说这个卦恐怕普天之下只有他才能推到第九层。他有些想追根究底,却又仿佛忌惮着什么,总觉得那天机不应是自己可随意窥视的,于是几度欲言又止,到底是没有多问什么。   “待会你下去跟她说一声吧,”他说,“从明天开始,你这迷踪林就是她的课堂。”   ***   顾凤鸣是个说到做到的人,当着三个女儿的面表了态答应不让顾微雪嫁给微生荣之后,第二天一早他就郑重其事地带着微生家的聘礼去江陵坞退了婚。   然而,由于这件事从道理上来讲是顾家出尔反尔,所以引发了微生荣一家的强烈不满,本就出身旁支的他们觉得天机谷主此为是出于轻视,于是嚷着要顾凤鸣给个说法,难能是就这么退了聘礼道声抱歉便了事的?结果脾气一贯执拗的顾谷主连个多余的笑脸都没给别人赔,丢下一句“我女儿宁死不给人做继室,我也没有办法”便径自走了。   这样的答复彻底惹怒了微生荣的父母,也怒而扬言丢了一句:“这门亲事我们不同意退!就算闹到大家长那里,我们也决不罢休!” 作者有话要说:  这天气忽冷忽热也是醉了。。。   ☆、退婚   正式拜师之后的第二天,顾微雪便按照约定好的时间一大早找借口出了门,等来到迷踪林时,她师父早已在翠竹掩映间设好了席座,正端坐桌前一边看书一边喝茶。   “师父!”她兴高采烈地唤出这两个字时,只觉心中一阵充盈,恨不得多喊几声,好像这样才能证明她确然也是个可以拜师学艺的人了。   看着顾微雪蹦蹦跳跳地来到近前,老人放下书,打量着她笑了一笑:“你这个样子,才总算有点儿少女心气的模样了。”   “人逢喜事精神爽嘛,”顾微雪在他对面盘腿坐下,伸手拎起茶壶先给自己师父添了些茶水,然后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我既不用嫁人,又拜了您为师,这简直是双喜临门!”   言罢,她喝了口水,又立刻迫不及待地问道:“师父,今天学什么?”   老先生微微笑道:“你是想学相术,还是卦术?”   顾微雪一想,觉得哪里不太对,不由惑然:“不能都学吗?”   他笑笑摇头:“不是不能,只是我已没有那么多时间教你。”   她一愣,目光落在面前这张鹤发白须的脸上,蓦地,心中陡然生出一阵酸涩。她才刚刚有了师父,却转眼已在谈论别离,而这别离还是永远。   生老病死,这本是他们这些相卜之士最看得通透的一件事,然而此刻,她却只有满腔不舍。   “师父,”默然半晌后,她抬眸望着对方,眼眶竟有些微微泛红,“徒儿还不知道您的名字。”   他依然只是淡淡一笑,云淡风轻:“以后吧,以后你会知道。”见她情绪仍有些低落,他便又笑着转回了话题,“好了,你还没告诉为师,你想学什么?”   顾微雪垂着眸沉默了片刻,才闷着声音说道:“我原先自己只偷学了一些相术基本,别的并不太清楚,但我听说卦术才是最厉害的。我们家祖传的九环乾坤卦可以卜天机,占阴阳,不过那是极需要天资的。”   老人沉吟了须臾,说道:“你跟我来。”   顾微雪眼看他说完话起身就走,忙不迭把手里的茶杯搁在了案上,起身匆忙拍了两下衣摆便急急跟了上去。   约莫一盏茶之后,两个人一前一后来到了一处山坡上,顾微雪看着身旁这个特意戴了帷帽出来的人,不由越发心生好奇。   “前面走过来那两个女人,”他忽然隔着纱帷开了口,“你看见了什么”   顾微雪顺着他示意的方向看去,只见不远处的田坎上,果然有一花衣一青衣两个妇人正有说有笑地向着自己这个方向走来,前者年长,后者年轻。   顾微雪就这么目光不移地看了好一会儿,直到那两人从她面前径直走过,她才犹疑着开了口。   “这花衣妇人眼尾干瘪隐有疤痕,恐怕是夫运……有些不济。”她说,“而那青衣少妇唇角歪斜,爱搬弄是非,夫妻宫上又没有正室之命,这两人应该是一妻一妾,面和心不和。”   “哦?”老先生尾声淡挑,说道,“你这最后一句说得倒挺肯定,是如何推论出来的?”   顾微雪咬唇,默然,随后不大好意思地嘿嘿笑了一笑:“被您识破了,那个,其实我是猜的。因为先前她们两看对方的眼神和表情,同我家里有个厨娘与她相公那小妾的相处姿态一模一样。”   老人失笑,叹道:“就凭你这心思,不学相术倒是可惜了。”言罢,他顿了顿,又缓缓续道,“至少,这更易助你趋吉避凶。”   ***   选定了修习相术之后,顾微雪才知道原来她师父所言的传授并不单单是指看面相,而是指的观相术。所谓观相术,就是包括了星相、手相和面相在内的大相术。   她这才终于懂了为什么师父会说担心没有那么多时间教她。   这天上午,顾微雪正在林中上课,正背着口诀呢,忽然不经意一撇某看见老鬼头急匆匆朝这头走来,还直冲着她挥手。   “怎么了?”他师父顺着她目光回转头看见来人,问道。   “刚去了市集一趟。”他说完,又转而看向顾微雪,“听人说微生老头子刚从城外回来,微生荣一家便把你爹退婚的事闹到公解堂去了,这会子微生老头儿正领着人往天机谷去呢。”   她怔了怔,倏地站了起来:“师父,我回去看看。”说完刚转身急走了两步,又想起什么,回转来一把拽住老鬼头,这才拉着他匆匆跑了。   由于事出突然,等顾微雪乘着马车赶回家时,花厅里的气氛早已是一片紧绷。她轻手轻脚从侧门绕到了雕花大屏风后面,伸手一拍也正站在那里的顾月见,随即赶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花厅里或站或坐地来了不少人,她凝神仔细听了听外面的谈话,很快便了然了眼下的情势,原来微生荣的父亲微生仪想要顾凤鸣二选一:要么把女儿如期嫁过去,要么就必须在约定好的婚礼日期之前给他们家找个新媳妇儿,且无论年纪家世还有命格八字都必须有相应的匹配度。   这种要求,顾凤鸣自然不会答应,这第二条摆明了就是为难他,哪个有相同条件的姑娘愿意来做别人婚嫁的替代品?你以为你是什么皇亲国戚么?如此委曲求全能换来多大的风光?且不说这短短期限内找不找得到,就算能找到,此刻他的脾气也早就被拱了起来,压根儿不想做,不愿做。   于是他冷着脸只有三个字:不可能。   事态发展至此,扶风城的公解堂堂主微生睿,也是整个江陵坞微生氏一族的大家长,也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顾兄,”微生睿笑了笑,说道,“论理,你这悔婚未免确实悔地有些霸道。你看,阿荣的父母连日子都择好了,这样换喜冲喜的亲事,怎么能轻易出尔反尔呢?你应该比谁都明白,这是大忌啊。”   话音落下,顾凤鸣立刻皱起了眉头,脸色又冷了两分,显然动了怒:“我当初答应的是我女儿不做妾,从没说过是冲喜,谁自己定的冲喜亲事,谁自己找人冲去。我顾家的女儿,怎会有给别人家做冲喜嫁娘的道理?说出来简直笑话!”   此言一出,气氛又僵了几分,就连微生睿都已然笑得有一些尴尬。   “既然顾二小姐心意坚定,那我们也无谓勉强。”此时,一个一直旁观静立的青年忽然开了口,但他向着微生睿说完这句后,旋即便将话锋一转,似笑非笑地扬起下颔,续道,“其实此事也确实是晚辈父母太过急切,早听闻顾二小姐为亲父所嫌,不得承袭家学,唯一擅长之处便是厨艺女红,晚辈虽不及族中兄弟多才,但恰好还并不缺那几个丫鬟妈子。即便是冲喜,但毕竟也是要共度一生的妻子,既如此,就更是万万没有必要操之过急,无谓引得纷争。”   说完,他还拱了拱手,一副礼貌的样子说道:“请大家长和顾谷主放心,回头我即刻让人送还庚帖,退了这门亲事,全当没有发生过。”   微生荣最后一个字说完,屏风后面的顾紫菀早已皱起了眉头,低声道:“他这一番抢白,倒成了他们退的婚了。”   顾月见也险些怒出声来:“我们天机谷堂堂顾家,凭什么让个出身旁支的来退婚?还当着这么多人面说你是个丫鬟妈子,这不是在打爹的脸么?”说着转过脸愤愤看了一眼她二姐,“都是你惹的事!”   顾微雪从雕花孔隙间收回了目光,冲着她们做了个“跟我来”的手势,然后,又轻手轻脚地从侧门退了出去。   “月儿,想不想把脸打回去?”顾微雪眸色清亮地看着她,说道。   顾月见一时还没反应过来,顾紫菀却先明白了什么,忙道:“雪妹,你别乱来。”   “我不是乱来,”顾微雪说道,“长姐,你也听见了,微生荣把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我要是不给他长长记性,他还真当我们顾家女儿不如他们江陵坞的男人。这以后,岂非个个来上门提亲的男人都可以小看咱们顾家了?今天说我是丫鬟妈子,来日莫非要说你们两个是不学无术的神棍么?”   “那你想怎么做?”顾月见立刻问道。   顾微雪凉凉一笑:“他不是自负出身于江陵坞么,那咱们就同他斗斗他们微生家最引以为傲的家学。”   顾紫菀和顾月见对视一眼,不由面露诧异,异口同声:“你是说——兵法?!” 作者有话要说:  脚上的疤又裂出血了。。。。心好累╮(╯_╰)╭   ☆、破关   随着顾凤鸣一声语调沉怒的“不送”,听得出情绪极其不悦的逐客令落地,江陵坞一行人刚刚步出顾家大门,还未来得及坐上马车,便听得身后顾家大院传来一阵喧哗。   “慢着!”一个满带怒气的娇俏女儿声蓦然传来。   众人回头,只见顾家三小姐正柳眉倒竖地紧紧盯着他们,然后,下巴一扬,向着微生荣就开了口:“我二姐现在还躺在病榻上,你却就这么走了?”   微生荣一家不由面面相觑,似乎对这个说法感到颇为意外,他对顾月见说道:“我已经说了会退婚,顾二小姐的事恐怕与我没有什么关系了吧?”   “怎么没有关系?”顾月见比先前还更生气了,几步走过来,气势汹汹地盯着他,“我姐姐还没同意退婚呢!”   “……啊?”微生荣有点儿搞不明白了。   倒是微生睿好像明白了什么,问道:“三小姐,你的意思是,退婚一事并非二小姐本意?”   “是啊,”顾月见说,“我爹听说他没本事才非要退的啊,说他配不上我二姐这风华正茂的黄花大闺女。”   她这话一说出口,微生荣一家的脸色倏地变得有些尴尬难看,此前一直没有言语的微生荣母亲程氏此时也终于开口说道:“那么,不知道风华正茂的顾二小姐又为什么跟你爹的意见相左呢?”   “因为我二姐未承家学,所以从不以貌取人啊,”顾月见的语气有些略带嘲讽,又一脸嗤之以鼻的样子,说道,“她说她相信出身于江陵坞的青年,即便不如其族中兄弟多才,但必也是才俊,总不能因为人家是出身于旁支就眼带偏见,学着那些无知村夫看不起人吧。可我爹却偏是不听啊,我二姐与我爹吵了一顿,面子薄,这才一时想不开做了傻事。”   话音刚落,从里面又匆匆跑来一个丫鬟,满脸急色地说道:“三小姐,二小姐怎么也不肯让大夫进去,她说无论如何要见一面荣公子,向谷主证明她一定没有看错。不然,不然……便是死也不能安心!”   这话说得有些严重,就连江陵坞的人也不少皱起了眉头,要说这顾家二小姐,虽然一贯有传言说不得亲父所喜,但从今天顾凤鸣的态度来看,他对这个女儿也并非如外间所言的那么嫌弃,再者,人家怎么说也是堂堂顾家的小姐,若是真因为他们微生家的人出了个什么好歹,岂非更是结了仇?   微生睿身为江陵坞的大家长,本还想着过些时候再来调和一番,又怎会在这关节上加深仇怨?   “阿荣,”微生睿立刻嘱咐道,“此事因你而起,还不快当先跟过去?”   微生荣被大家长这么低声一喝,立刻挺身低头,恭恭顺顺地轻声应了一声:“是。”   ***   片刻后,顾微雪房门前的院子里已围站了一圈人,出乎意料的是顾凤鸣并不在这里,反而是顾家大小姐和三小姐一左一右地扶着蒙了面纱,走路略显得有些虚弱的顾二小姐从房间里走了出来。   她先冲着微生睿开了口:“微雪见过微生堂主,请恕微雪身体虚弱,不便行礼。”   “二小姐不必多礼。”微生睿言罢,又向四周看了一圈,“顾兄呢?”   顾紫菀伸手指了一指身后的房门,其他人霎时了然,也顿觉有些好笑:看来这顾谷主是面上挂不住,所以才不肯出来见人。也对,谁让他先前犟脾气,下了逐客令,结果现在拗不过自己女儿,待会再被顾微雪证明了她没有看错微生荣,岂不是又要让他拉下脸来赔好话才能挽回这桩婚事?   于是微生荣便当先一派有礼有节的样子站了出来,冲着顾微雪拱了拱手:“在下微生荣,不知二小姐身子可好些了?”   顾微雪淡笑颔首:“荣公子有心了,已好了许多,只是尚有些乏力罢了。”说完,竟长长叹了口气。   “雪妹,”顾紫菀便温柔安慰道,“你别忧心了,既然微生堂主和荣公子都来了,你不如就把你曾经对爹说的话再说一遍。”   微生睿身为在场地位最高的人,又被点了名,自然不能不接话:“二小姐,你有什么想说的便说吧。”   “我……”顾微雪摸了条丝帕出来,在眼角边掩了掩,叹道,“我只叹自己命苦,爹曾断言我遇不上一个智勇双全的人,我偏生不信,还非要设下两道招婚关卡。可事到如今,我才知道原来爹他连一个闯关的机会都不给别人,就断言人家这里不是,那里不济。如他这般,让外人如何看待我?岂非只能自惭形秽知难而退么?看来,我便是注定要孤老一生了。”   微生睿隐约觉得哪里不太对,但他看着眼前这三个年轻姑娘,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   “胡说什么?”顾月见皱着眉说她二姐,“你看,这荣公子不是来了么?依我看,咱们就等他施展才华破了你这两个关卡,好让爹爹看看不是什么事都由他说了才是对的。”言罢,冲着微生荣便扬声道,“荣公子,你可别临阵退缩了啊,有些人还等着看你的本事呢。”她一边说着,一边做了个眼色,示意对方屋子里还有某个人呢。   微生荣本来还面有犹疑,可顾微雪和顾月见把话说到了这份上,他要是真的不答应,岂不是自证无能?被顾家人给看扁了?   显然,微生家的其他人也是这么想的。   “阿荣,”他母亲说道,“二小姐如此伤心,你还不应下,等什么?”   微生荣此时已全无顾虑,当下应道:“在下愿意一试,不知二小姐说的关卡是?”   顾微雪眸中露出希冀,声音也仿佛轻快了几分:“一关‘智’,一关‘勇’,荣公子请看树下那方石桌。”   众人循着她的示意纷纷转过目光看去,只见炉香袅袅间,一张棋盘正端放于桌上,上面布有黑子白子,仔细一看,竟是一个残局。   “此局是微雪闲来无事所摆,”她款款走了过来,“棋艺粗浅,只愿得一人不嫌,能陪我饮茶话棋。”   一听是她自己摆的,微生荣便更加没有放在心上,何况这棋局看上去普普通通,他心想,破来也不是难事,甚至连如何破局也已有了个大概的方向。   他回身冲着顾微雪笑道:“那,请小姐先选棋吧。”   “你是客,便执黑棋吧。”顾微雪却是帮他选了先手。   微生荣也不客气:“好,那小姐请坐,我们这便开始吧。”   “恩?”顾微雪眸中露出微讶之色,旋即,又似有些歉意地一笑,“抱歉,是我没有说清楚,荣公子,这里不是我与你的座位。”她伸手一指檐下,“去那里坐吧。”   微生荣一脸不解地看着她:“你这是?”   “我的意思是,”她抬眸看着他,微微一笑,“下盲棋。”   ***   “胜负已分。”   站在树下观战的微生睿出声打破了这尚不到一盏茶时间的沉静,看着面前这方棋盘,宣布了第一关的结果——   “白子胜。”   话音落下,旁观的顾月见忽然一声欢叫,像是很开心得胜,却被代为执棋的顾紫菀立刻看了一眼,责备道:“你高兴什么,这岂不是意味着爹爹说对了?”   顾月见这才意识到自己好像表达错了感情,连忙捂嘴住了声。   微生睿走回来,看着眸中似有遗憾之色的顾微雪,清风中,她覆在脸上的面纱被轻轻吹起一角,露出了脖子到耳根处的一道刺目红痕。若不是这道伤痕,他险些都要怀疑这个女子所谓的自寻短见,也不过只是一场闹戏罢了。   但……他又不禁怀疑,这伤痕是真的么?   “不怕不怕,”顾月见回头来对脸色已有些难看的微生荣说道,“还有第二关呢,第二关一定是你擅长的。”   双方围观的人士中早已开始窃窃私语,纷纷诧异于微生荣落败的速度,而且,可以说是败得惨不忍睹。   微生荣此时急于扳回面子,已有些慌了神,张口急道:“第二关是什么?”   “‘尚武且勇’。”顾微雪说着,回眸缓缓看来,“我想,我将来的夫君,定是一个无论面对任何逆境亦不崩于色沉于心之人。”言罢,她示意下人送上来了两把弓。   “荣公子,”她对微生荣说道,“你我各在对方族中择出两人,一人持弓,一人举靶,交错相组,中靶者胜。”   微生睿闻言,眉头一皱,他身旁也立刻有人说道:“可是顾家人并不擅射术,这要是出了人命……”   “只要不手抖,人命应是出不了吧,”顾紫菀款款一笑,说道,“我们虽不擅射术,但却知道趋吉避凶啊。”   微生荣额上也渗出了汗珠,还未言语,便又听顾微雪说了话。   “既然关卡是我设下的,那么为荣公子举靶的人,自然应该是我。”她说,“至于为我们举靶的……”顾微雪的目光在微生家众人身上逡巡了一圈,最后落回了顾紫菀脸上,“长姐,你来帮我选吧。”   “好。”顾紫菀接了话,便举步走到对方一行人面前,说是选人,其实更像是在观察着什么,少顷,当她走到微生荣母亲程氏的面前时,她凝眸盯着对方的脸看了良久,最后,微微笑道:“夫人,您请。”   这个架势,江陵坞的人要是再看不出来就是瞎子了,为什么是顾紫菀来选?因为谁都知道,她才是顾凤鸣最得意的弟子啊!这不是在选人,这是在看相啊!可是看的是什么相?为什么要选程氏?什么意思?她们这是打算干什么?   程氏心里也有一样的震惊和疑惑,自从被顾紫菀选中的那一刹那,整张脸就变了颜色,再一看在场的顾家众人,除了三个大小姐就是家丁丫鬟,连顾凤鸣的外甥都不在,压根儿就没有一个能信得过的。   “夫人,”顾紫菀看她半天不动,还温温柔柔地催上了,“您怎么了?”   程氏本来就心慌没底,此时下意识看向自己的儿子,只见他居然后背的汗水都濡湿了衣服,更觉连唯一依靠都变得不踏实了,心慌不由越发加剧。   “长姐,怎么了?”顾微雪在那头居然已经把当做靶子的水果给拿起来准备往头上放了。   “我不同意!”这回,不等顾紫菀说话,程氏已经先喊了出来,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拉住她儿子,“不过娶个媳妇儿,还要拿你娘的命来搏么?这顾家的媳妇儿咱们娶不起,不娶了!走!”   “诶这就走啦?!”顾月见在后头还喊了他们两声,“不是说好的要闯关吗?话可说清楚啊,你们这一走,那可就不是咱们家的人配不上别人了!”   这番话一出口,其他人还不明白的也就都明白了,什么闯关,什么证明给自己父亲看,那不过都是套微生荣的入坑的说辞!   恰此时,有个人忽然从院门外迈着步子走了进来。   众人一看,不由无语,这不是顾凤鸣么?说好的在房间里不好意思出来呢?怎么从院外头进来了?   顾凤鸣看了看院中这一圈大眼瞪小眼的人,目光落在微生荣和他娘身上,脸色一沉,淡淡道:“你们怎么还没走?”   微生睿转过头看向顾微雪,只见先前还一副弱柳扶风期期艾艾模样的她,此时眉目间却隐含轻屑笑意。   “怎么回事?”顾凤鸣转眸看向了自己三个女儿。   “没什么,”顾月见意有所指地得意道,“不过是我们听说有人自己胸无半点墨,还好意思嫌弃咱们顾家女儿是丫鬟妈子,所以便同他切磋一番咯。”   “嗯,”顾紫菀点点头,莞尔笑道,“兵者,诡道也。”   这一唱一和,搞得江陵坞众人早已是脸色一阵青一阵白,而那头,深感受辱的微生荣和程氏更是愤愤然已夺路而走。   其他人也自觉无趣地纷纷告辞离开,而身为大家长的微生睿却并未急着走,他反而举步走到顾微雪面前,打量了她两眼,方缓缓笑道:“二小姐,多多保重。”   顾微雪淡淡笑笑,点头施礼:“谢堂主关怀。”   微生睿转过身,又同顾凤鸣不伤和气地道了别,这才向着院外走去。   出大门,上了马车,微生睿忽然哈哈笑了起来,直看得身旁的人莫名其妙,开口问道:“大家长,那顾家丫头这么戏弄阿荣,您就不生气?”   微生睿说道:“生什么气?技不如人,自当该受着这屈辱。以退为进、示敌以弱,美人计,激将法,攻心——这顾家丫头全都用上了。可我们却有一样不会,你知道是什么?那就是她们顾家独门的相面之术。”   “您的意思是?”   微生睿悠悠道:“我敢断言,她们一定是一早就看出来阿荣生性虚荣却心志脆弱,他父亲微生仪又是个惧内之人,家中事务一贯由他老婆主持,而程氏却十分泼辣惜命。所以,她们才敢如此设局。先以一盘盲棋破了阿荣的自信心,然后,再点名让程氏以性命为注,甚至不惜用自己的性命来给微生家施加压力。在这种打击和压力之下,阿荣必然会失去冷静,程氏无法从他身上看到可以倚赖之感,自然越加不敢用命来冒险。”   “给阿玉写一封信吧,”沉吟半晌后,微生睿又说道,“让他寻个时机,把顾紫菀的名号引荐到丽海皇那里。”说着,幽幽一笑,“他和云悠既是各为其主,那天机谷这个便宜,总不能让云家独占了才是。”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要家庭聚会吃生日餐,追文的妹子明晚不用等~~(*^__^*)   ☆、皇都   正式和微生家退婚之后,顾微雪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尤其是她父亲好像也确实不着急再给她乱找婆家,她总算可以放下心来,将全部的精力都放在了偷偷跟师父学艺这件事上。   随着微生荣半个月后在金羽都的私宅里迎娶了一位据说是他们家卯足了劲聘来的,亦是出身于大家闺秀的新嫁娘,扶风城里的人也在一天一天时光的流逝中渐渐忘记了当初天机谷和江陵坞之间那场颇为有名的退婚风波。   春去秋来,冬去春又来。转眼,便已是一年。   这天,平静了整整一年的顾家门前忽然来了辆锦帘檀木的马车停驻,随后从车上下来个穿戴颇为讲究的中年男人让随侍向门房递了通报,片刻后,走进了顾府。   顾微雪从迷踪林回来的时候,恰好看到自家门前有辆看上去陌生又略有些华贵的马车驶走,她不由疑惑,走到门口问家中下人:“刚才是谁来了?”   “回二小姐,”负责送客出来的管家低声道,“是丽海宫里派来的人。”   “丽海?”顾微雪诧异,“他们宫里派人来做什么?”   管家欲言又止地叹了口气:“是……来替丽海皇向大小姐提亲的。”   顾微雪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对方说的是什么,丽海皇?若她所听说的不错,那人不是已经年过五旬,且后宫佳丽早就一堆了么?   她匆忙跑进花厅,刚一踏进去,就看见顾凤鸣脸色难看地坐在那里,而顾紫菀正坐在旁边一脸忧愁无措,眼泛泪光地发愣。顾月见也难得地没有多说话,站在她大姐身边,神色有些复杂。   顾微雪走过去,没有说话,却伸手搭住了顾紫菀的肩膀。然后,向着顾凤鸣说道:“爹,我觉得这件事没有那么简单,丽海皇想将长姐迎入宫中的目的绝对不单纯。”   “这个我知道。”顾凤鸣的声音有些微沉,像透着一丝叹息,沉吟良久后,他似乎想到了什么,下定了某种决心。   “菀儿,收拾一下东西,明天……不,过几天吧,”顾凤鸣说,“过几天带上些贺礼,你去一趟你姨母家给她贺寿。”   顾紫菀有些愣怔地看着他。   顾凤鸣又说了最后一句话:“暂时先不要回来了。”   “爹,您的意思是要长姐去北星都避风头?”顾月见愕然地问道,“可是万一丽海皇那边……”   顾凤鸣眸光一沉:“我倒要看看,他敢不敢去金羽都抢人。”   金羽?不是北星么?顾家三姐妹俱是一愣,但旋即纷纷在心底了然了她们父亲的真正用意。   他是在等,等最近并不在城中的云氏家主归来,然后,好和他正式商定顾紫菀和云悠的婚事。   ***   入夜,顾微雪却迟迟无法入睡,她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最后凝着那窗外婆娑的树影半晌,起身披上衣服拉开门走出了门外。   她在院子里坐了整整一夜。   不知不觉天已发亮,她抬起眼帘望了一会儿天空,睫毛上的露水还未干,便忽地想起什么,于是起身急急出门奔着迷踪林去了。   然而来到竹林精舍里却扑了个空,老鬼头告诉她:“先生一大早就走了,说是昨晚梦见了许久没有梦见的故人,他要去见见。还特意让我等你来了告诉你一声,说他会离开几天,嘱咐你不可疏于用功。”   离开几天?顾微雪心下一沉,不由喃喃:“怎么偏偏是这个时候……”   老鬼头见她脸色好像不太对,便问道:“你怎么了?”   顾微雪心事复杂地摇了摇头:“没什么,我先走了。”言罢,又情绪低落地返身慢慢踏着步子离开了。   在顾凤鸣的授意下,顾家下人已经开始准备起了顾紫菀将要带去北星都送给自己姨母的贺礼,顾微雪站在院子里出了会儿神,看着看着,觉得这些红彤彤的寿礼越发像是喜礼。   她垂下眸,默然半晌,转身向着自己的院子走去。   “雪妹。”   才一踏进小院,顾微雪便听见一个熟悉的温柔声音在唤自己,她抬起头,果然看见顾紫菀正坐在院中石桌旁含笑望着她,而旁边,是一贯粘自己大姐的顾月见正在兀自一脸百无聊赖地吃着糕点。   顾微雪调整了一下心情,笑了笑,回应她:“长姐,你们找我?”   “是啊,”顾紫菀看上去心情倒是比较轻松,“一早上便没见你人,你去哪里了?”   “没什么,我看今天天气不错,所以出去走了走。”顾微雪道,“你找我什么事?”   顾紫菀微笑不语,转眸看了一眼顾月见。   “长姐说,要你和我们一起去北星都。”顾月见这才懒懒接过了话头。   “我?”顾微雪怔了怔,“可是爹他……”   “爹那边我已经说过了,你放心,他没有意见。”顾紫菀微笑道,“既然是专程去给姨母贺寿,那我们三个应该一道去才是。”   顾微雪一时没有说话,这突如其来的安排让她心中有些微乱。   顾紫菀看出了她的犹豫,伸手轻轻把她拉到了一旁,缓声道:“我知道你从未出过扶风城,多半会有些顾虑。但我心里总是有些不安,月儿她性子轻跳,有你在我会觉得更踏实一些。雪妹,你就当是给我壮壮胆,好么?”   顾微雪心头蓦地便是一软,她望着自己的姐姐,一顿,向着顾紫菀眸光坚定地点了头:“好,我陪你。”   ***   三天后,顾紫菀便在两个妹妹的陪同下,告别父亲顾凤鸣,坐上马车离开了扶风城。   马车驶出城门,一路北行。顾微雪看着窗帘外不断倒退的天地景色,陌生,更让她隐约忐忑,仿佛少了那一丝她曾经幻想中的期待和激动。   而这一切感受随着她越远离故土,便越发清晰。   两日后,马车已经驶入了北星都地界。   “长姐,”车轮滚滚声中,顾月见忽然开了口,“你和云悠哥哥成亲之后就会长居金羽都了吧,我到时候也跟着你一起过去住好不好?”   顾微雪眼中微波浮动,依然看着窗外,没有说话。   “小孩子心性,”顾紫菀笑了,“你哪儿能一辈子跟着姐姐呢,将来总要成亲嫁人的。”   “我才不要,”顾月见一撇嘴,不以为然地说道,“那些男人都太平庸了,没意思。除非爹也能给我找个云悠哥哥那样的夫婿!”   顾紫菀笑着摇摇头:“小姑娘的傻气话。”说着,又笑道,“你又见过多少个男人。”   “才不是什么傻气话!”顾月见突地一屁股坐到了顾紫菀身边,抱着她的手就不放开了,“你不信问二姐啊,她还不是一样觉得云悠哥哥最好。”   顾紫菀只当她是小女孩撒娇,笑着哄了哄她,然后又想起什么似的问顾微雪:“对了,雪妹,你有没有想过将来要嫁个什么样的男子?”   她一怔,默了默,旋即笑了:“我还没想过。”   “没想过?”顾紫菀像是有些意外了,“我看你当初拒绝微生家的婚事拒绝的那样决绝,还以为你心中早已有了打算,原来你竟半点没有想过么?”   顾微雪淡笑着点头道:“长姐,个人有个人的缘法,你就不要操心我和月儿了,好好抓住你自己的缘分便是。”又展颜一笑,“等你同云悠哥哥成亲时,可千万记得帮我向爹求个情,让我去金羽都喝喜酒喝上个三天三夜不醉不休。”   话音落下,顾紫菀唇边泛出笑意,还未及展开,马车忽然重重颠了一下,旋即伴着一声长长的马嘶,滚动的车轮被紧急停住。   顾家三姐妹都措手不及地被车厢壁撞了两下,顾微雪皱眉捂着自己疼痛的左肩,向着车外问道:“怎么回事?”   车夫很快转身掀开了门帘:“三位小姐,有个老农妇险些被撞到。”   顾微雪闻言,立刻当先下了车打算看看情况,入目处,一个背着背篓的老妇被一个同样背着背篓的小女孩勉力扶起后,便忙不迭在地上捡着什么,全然没有顾及手臂上正在流血的伤口。   “姐姐,”小女孩望着顾微雪说道,“能不能等我和奶奶捡完茶叶你们再走?我怕车轮碾到了。”一边说着一边还往车轮下钻。   顾微雪走过去拉住老妇的手:“老人家,你的手还在流血,先处理一下伤口吧,茶叶哪里有人要紧呢?”   谁知老妇却连连摆手:“不不不,这茶叶可要紧过人。长乐王大婚在即,我们这些茶叶是要交上去给他做贺礼的。”   “长乐王?”顾微雪觉得这个名号有些熟悉,略忖了一下才想起来,这不就是自己父亲曾经说过的那个“心有九窍,断亲绝缘”么?不由皱了皱眉,又看着老人女孩身上的粗布衣裳,眉间蹙得更紧:“他不过成个婚,还要北星都所有的老百姓都给他送礼么?便是北星皇也没有这样的排场吧?”   “姑娘千万别乱说,被人听见可不得了。”老妇先是一脸惊恐地连忙阻止,随后又叹了口气,“朝廷上的事我们不懂,不过当官的说要收,咱们便也只有给了。前些日子我们家的小茶园已经被百户长给收了,可茶农簿上却还没有去掉我们家的名字,百户长还让我们必须按期上缴……哎,便是这些茶叶,还是我刚刚从其他县里的种茶亲戚那里借来的。”   “二姐,我们还要赶路呢。”顾月见在车门边探着脑袋催她,“你给她们点医药费不就得了。”   顾紫菀也轻轻拉她,低声道:“这些事我们也管不了,还是给她们些银两,能帮衬些便帮衬些吧。”   顾微雪摸出钱袋,从里面拿出了两个小银锭塞到了小女孩手里,温声道:“小妹妹,拿着这钱记得先带你奶奶去医馆包扎伤口。”   祖孙两感激涕零地道着谢接了,随着顾微雪两人返身回到车上,这个小意外便也终于被抛在了车轮后面。   日落西山时,马车从高耸的城门下驶过,一路长行。   顾微雪看着人来人往,车马熙攘的街道,心中终于面对现实:她已经离开了扶风城。   而这里,是北星皇都。      ☆、人意   顾微雪一行人按照顾凤鸣交代的地址,在询问了几个路人方向之后,倒也一路很顺利地在一条叫做西葫芦的小街上寻到了她们姨母一家的宅子。   亲人相见,送上贺礼和自家父亲的亲笔书信,这之后,顾家三姐妹便暂时在这里住了下来。   日子转眼便平静地过去了十来天,初时她们还在姨母的女儿——李家表妹的陪同下颇有兴致地在这座繁华的都城里四处逛逛,尤其顾微雪,很是惊艳于这自己从未见过的世外广阔景象。然而,随着时间过去,顾紫菀的情绪伴着眉间的愁绪一天天莫名低落下来,就连李家表妹邀约她们初十晚上去夜游赏灯,她也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如此种种,让顾微雪和顾月见都察觉到了不对劲。   “今年的花灯节适逢长乐王婚礼将近,所以城中也确实比往常这时候还要热闹上许多。明晚的花灯夜一定会特别好玩儿,早两日我已经托了人提前去戏楼台子那边帮我们占位子了,明天咱们只需吃了晚饭早些走就是!”临睡前,李家表妹十分热情地同她们又宣传了一番这凑热闹的必要性后,便挥挥手道了晚安走了。   顾微雪看着她走远,才转回头来看着顾紫菀,说道:“长姐,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又劝慰道,“你放心吧,我想丽海那边也不会明目张胆地来北星要人,咱们只需低调行事,等着爹那边安排好你和云家的婚事就好。”   顾紫菀扯了扯唇角,淡淡一笑:“我并非是在忧虑此事。只是……”她欲言又止地犹豫了片刻,起身在房里来回走了两道,才重又看向自己的两个妹妹,说道,“说实话,我这些时日想了许多。虽然爹和云伯父一直很希望我和云大哥能够结为夫妇,可我回想起来,这些年,我们从来没有谁确认过他的心意。”   顾月见眼珠子转了转,不是很懂:“长姐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你觉得云悠哥哥会不愿意娶你?”   “我只是……”顾紫菀咬了咬嘴唇,“想在父母之命确定我与他的人生大事之前,先确认他心中是否有我。毕竟他离开扶风城这么些年,外面的世界天大地大,或许……或许他心里已经有了别人,我不想嫁地这么糊里糊涂。这些日子我看着这城中因为长乐王的婚事而带来的喜庆之色,便越发觉得云悠所在的地方,和我们的不一样。”   “不会的!”顾月见立刻说道,“云悠哥哥才不会喜欢别人。长姐你别胡思乱想,他怎么可能喜欢别人呢?!”   顾紫菀苦笑了一下:“傻妹妹,这种事是没有一定的。我同他之间毕竟从未真正心意相通过,到底,是欠了一句表白。”   顾微雪听出了她话里的重点,预感到她打算做什么,果然,下一刻,顾紫菀便又再开了口。   “所以我已经写了封信去金羽都。”她说着,温柔的目光中是坚定、希冀和一丝纠缠其中的忐忑,“我告诉了他父亲的打算,并说若他也愿意与我共携白首,那么花灯夜时,我希望他至少能派个信使来告诉我答案。若是……若是他另有所爱,我也不勉强,只需他当做从未有过此事,不作回应便罢。”   顾紫菀的一番话,让顾微雪明白了她这几日心情反复,情绪总是看起来有些低落和不安的原因到底是什么。   这是她和云悠之间的私事,顾微雪默默听着她的打算,没有多说什么。   ***   次日,夜幕初初降临,满城花灯早已亮起,斑斓灿烂地仿佛照亮了天空。街市上行人往来,摩肩擦踵,欢声笑语混着小贩的吆喝声,热闹地让人有时都听不清旁边的人在说什么。   顾微雪走在街道上,感觉城里的人比起白日里似乎有增无减。   “今晚人太多了,”她转过头对顾月见和李家表妹说道,“感觉像是冲着什么来的。”   她话音刚落,此刻所站的胭脂摊前便有两个女子诧异地开了口:“怎么你们不知道么?因为小皇上登基将满一年,又恰逢长乐王成婚,所以今年花灯夜北星皇和两位辅政王爷会齐登长湖迎曦楼与民同乐。这回花灯节好多人就是专程为此而来的。”   “两位辅政王?”顾微雪有些愕然地下意识看了一眼自家表妹,示意她这个本地人解解惑。   结果还不等李家表妹开口,胭脂摊的老板便先乐了:“看来姑娘不是咱们北星的人,两位辅政王爷,可不就是说衡阳王和长乐王二位么!”   其实这点顾微雪倒是想到了,但她觉得很意外,记得当初长姐和云悠他父亲说起此间朝堂摄政之事时,那意思,难道不是说衡阳王与长乐王二者只能居其一么?她后来也不怎么关心这事所以也没打听结果,怎么原来到最后是两个人一起辅政么?   “其实我们也是特意从金羽都过来凑热闹的,”那女子又笑眯眯说着,还朝顾微雪三人凑了过来,一副聊八卦的样子说道,“早听说北星兰氏皇族个个容貌出众,衡阳王往年来金羽都时我曾远远在街上见过,确实是难得一见的美男子。这回他们可是三人一起出现啊,多难得的机会!”   顾微雪听了,转过眸去看着自家表妹:“你是不是为了这个才说要去长湖那边听戏的?”   她表妹吐了吐舌头,一副挺不好意思的样子默认了,顾月见一看她这个反应,立马也像是信了七八分,颇有兴致地又问那女子:“诶,你说的是真的么?兰家的男人真的长得有那么好看?也许衡阳王只是个例呢?”   “当然不是了,”那女子立刻接过了话头,“我听人说啊,长乐王比起他兄长的容貌,那可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呢。”言罢,正巧同伴已经选好了胭脂付了钱,她便嘻嘻笑了两声,打了个招呼先走了。   顾月见撇了撇嘴,颇不以为然:“说的这么了不得,我才不信呢。再好看能有云悠哥哥好看?”然而说是这么说,可她心里却已然被撩拨起了好奇,“待会咱们也去看看,瞧瞧这传言是不是他们自己放出来给脸上贴金的。”   “不行。”顾微雪却说道,“你没听见刚才那女子说的么,今夜不少人是从其他地方来的,她既是从金羽都而来,别人也能从丽海都来。此刻长姐正落了单,我们赶紧把她找到才是要紧事,太热闹的地方就别去凑人堆了。”   言罢,也不等两个妹子依依不舍地反对,她便径自拖了顾月见,从人群中穿梭着往之前顾紫菀说要去的那座西雀石桥,也是和长湖相反的方向走去。   或许是临近北星皇登楼的时辰,沿路走来,人流几乎都正向着东边而去,所以越往反方向走,倒显得前方越开阔一些。   于是,在穿过热闹的杂耍长街,来到正聚了不少人在河边放灯的十方街前时,顾微雪只抬眸往不远处的桥上高处望了一下,便随即很清楚地发现了一个事实——顾紫菀不在那里。   她心下蓦地一沉,立刻招呼了顾月见两人分头去找,刚急急走了两步,目光不经意一扫,却忽然看见个熟悉的身影正坐在河堤前的石阶上。   “长姐?”顾微雪移步靠过去,冲着眼前的背影轻轻唤了一声。   那背影微微一颤,顿了顿,回过头来——正是顾紫菀。她仰着头默默凝望了顾微雪片刻,一言未发,眼圈儿却慢慢红了起来,但她只是扯起唇角笑了笑,有些苦涩。   顾微雪看了一眼她空空如也的双手,霎时明白了什么,她什么也没问,只是伸手把坐在石阶上的顾紫菀拉了起来,还给她拍了拍裙摆。   “或许是遇到了阻滞。”顾微雪似随意般轻声说了一句。   顾紫菀垂下眸,淡淡一笑:“他的性格难道我们还不清楚么,若真的在意,他的回音其实不会等到这一刻。”又自嘲般叹了口气,“是我自作多情了。其实我心里明白,我这封信递出去多半有些强迫他的意思,你们也知道是不是?想他便是看在青梅竹马的情分上,也不会忍心在这时不要我。”   “雪妹,”她笑着,眼角却滑下一滴泪来,“我觉得自己成了一个笑话。”   顾微雪连忙从怀里摸出一方素帕塞到她手里,还没来得及说句话,那头发现了她们的顾月见两人就已经奔了过来。   “长姐原来你在这儿啊!”顾月见拉住她,“诶,你眼睛怎么红了?对了,人来了吗?云悠哥哥怎么说的?”   “进了沙子。”顾微雪一脸淡定地接过话,“云悠哥哥派了人来说他那边暂时抽不开身,等过了这阵会来详谈。好了,我们先回去吧。”   “啊?”李家表妹有点儿不甘心了,“真要回去啊?多难得的机会……”   顾紫菀已调整好了表情,闻言有些莫名地问道:“怎么了?”   “长姐你快说句话!”顾月见一拉着她立刻来了劲,“二姐她莫名其妙的杞人忧天,不许我们去看热闹!”说着便把先前听人所说今晚真正的重头戏一事绘声绘色地讲给了她听,末了又抱着顾紫菀的手摇了摇,“长姐,咱们去嘛,来都来了,总没有不去看看的道理,你不能自己高兴了就不让我们开心嘛。”   顾紫菀被她磨得没柰何,加上自己此时心情不佳,也着实想散心解忧,于是笑了一笑,对顾微雪说道:“今夜这么高兴,我们便一起去看看吧,沾沾喜气也好啊。”   顾微雪本来在三姐妹里说话就没什么分量,此时两人都这么坚持,尤其顾月见较着劲已经当先拉着顾紫菀往东边走了,她也无法再坚持什么,只好强压了心头的一丝不安,跟在后面加入了人流大潮。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两天好多事堆在一起了,不过想到忙完就要放假了还是很开心哒!~   ☆、天意   长湖边果然早已是人头攒动,一眼放去,周边的酒楼食肆里居然看不见半点空位。花灯映河灯,湖面上波粼滚滚,伴着不远处正徐徐而升的天灯,恍若一幅星落人间的画卷。   而灯影中,有座每一角檐下都挂了宫灯的九层楼阁正静静于一条水廊尽头矗立在湖心之上——那便是迎曦楼了。   “哇,好美啊!”顾月见兴奋地伸出手中的灯笼向着湖那头一指,“你们快看,那条水廊上站了好多侍卫,是不是人快来了?”   仿佛应了那句“人是说不得”一般,顾月见话音刚落,从熙攘的人堆里便已经传来了几声高喊。   ——“来了来了!”   人群里随之又是一阵涌动。   顾微雪怕人多手杂,用身子把顾紫菀尽量往她和顾月见中间护着,然后顺着这个角度朝湖心望过去,灯火辉映下,遥遥地,她看见对面岸上有一群侍卫护着几辆马车停在了水廊外。   随后,一声声高昂的通报声便如水浪般层层传向了民众。   ——“皇上驾到!”   ——“衡阳王到!”   ——“长乐王到!”   “我看看!我看看!”顾月见在旁边挤得自得其乐,还问旁边的陌生人,“那个走在最前面个子矮一些的就是皇上吧?后面那两个谁是衡阳王谁是长乐王?”说着还很不满意地叹了口气,“这里看不清样子啊!”   和她抱有相同看法的人还不少,于是许多人开始不满足于留在眼前这个被官府限制的区域中,顾月见也带着头拉了她大姐和表妹想去前面找个更好的位置看看热闹。随着后面的人往前推,前面的人也往前挪,顾微雪甚至还来不及说什么,和自家姐妹就已经被冲散了,不知什么时候,原本系在岸边当做界线的麻绳也被弄垮了,驻守的官兵渐渐有些控制不住形势,慌忙喊人去调增援来。   忽然,不知是谁“哎哟”叫了一声,旋即像是有什么重物落了水的声音又响起,顾微雪好不容易刚刚拨开身边的人反方向寻了个相对宽松的空档站着,正要回过头喊人,然而一看眼前的景象,蓦地懵了。   官兵增援还没到,湖水里却已是声声哀嚎,随着第一个人被挤落水,后面又有不少人被推了下去,有掉在前人身上的,还有出于想出水的本能互相拉扯往水里按的……不过转眼,先前灯影祥和的美景已不再,取而代之的是伴随着阵阵声嘶力竭的求救声在水中密密麻麻扑腾的身影。   顾微雪心头一沉,脑海中满是空白,下一刻她反应过来,便慌忙和其他人奔到湖边去找人。   “长姐!月儿!表妹!”她挨着一个个唤过去,可一片混乱中,她看不见她们,也听不见她们的声音。那些哀嚎和求救声仿佛从四面八方混成旋涡朝她袭来,她只觉手脚一阵冰凉。   身后忽然传来一阵呛了水的咳嗽声。   “咳咳!我在这儿,咳咳!”   顾微雪脚下急停,一转身,果然看见刚刚从水里爬上来的顾月见正浑身湿漉漉地坐在岸上,呼吸还有些急促。   在她旁边,是跟着爬了上来的李家表妹,这会儿也是没有半点力气的样子躺在地上。   “长姐呢?”顾微雪一把抓住她,急急问道。   顾月见愣了一愣,这才像是反应过来:“长姐……我,没看到啊……”声音也不自觉弱了下来。   顾微雪心里一紧,可是不会水性的她此时半点办法也没有,恰好此时来增援的官兵赶到,她慌忙上去拦住一个就往湖边拖,一边拖一边急道:“我姐姐还在水里,快救救她!”   那官兵便招呼了两个人奔着水里去了,一会儿陆续救起来几个人,却没有一个是顾紫菀。   顾月见有些发愣地看着眼前的一切,良久,怯怯向着顾微雪道:“二姐,长姐她……不会有事吧?”   顾微雪没回答她,只皱着眉头牢牢盯着湖里,脸色有些发白。   此时每一刻,都仿佛长到没有尽头。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随着救人的官兵又从水下捞出一个人,顾微雪的眼睛倏地便亮了。   “长姐!”她立刻跑了上去。   顾紫菀被拉拖上岸,平放在了地上,双目紧闭着,不管顾微雪几人怎么喊她也没有半点反应。   一旁还没顾得上歇口气的官兵走上前,伸手一摸顾紫菀的脖子,说道:“别喊了,已经死了。”说完又去疏导人群,查看伤者去了。   顾微雪良久没有回过神,直到顾月见突地扑在顾紫菀身上大哭起来,她才像是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慢慢转过头来,看着躺在地上的人,慢慢伸出手去探了探鼻息……   然后,她蓦地收回手,怔怔站着,许久没有说话。   ***   报讯的信很快分别寄往了扶风城和金羽都,几天后,顾微雪和顾月见扶灵回城,一踏入城门,便引得路人纷纷驻足侧目。   “二姐,”顾月见忽然停下脚步怯怯唤了她一声,“爹……”   顾微雪此时也已经抬眸看见了正和官家一路朝着这边走来的顾凤鸣,她看得出他一定是自从收到信以后就天天在这里等着,等着他心爱的长女回来。   阴沉沉的天空下,他步步行来,略显沉重和疲惫,不过数日未见,顾微雪却觉得他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好几岁。   “爹。”她忍不住心酸,轻轻唤道。   顾凤鸣没有说话,缓缓抬起有些微颤的手轻轻落在了棺盖上,几乎是刹那,眼眶便已然红了。   “怎么会这样?”良久,他没有抬眸,脸色沉郁地问道。   顾月见低着头咬着唇不敢说话。   顾微雪忍着心头的酸涩,说道:“仵作说,长姐的头上有伤,恐怕……是落水时被人撞到了头瞬间失去意识,才溺水的。”   顾凤鸣闭上眼,额角的青筋因为牙关紧咬而突显了出来。   他深吸了一口气,转过身,忽然抬手就是一巴掌重重打在了顾微雪的脸上。这一声重重的脆响,打地她猝不及防地趔趄了两步。   平时喧哗的大街上,此时居然生生安静了片刻。   顾微雪只觉得左脸火烧火辣的疼,她有些难以置信地转过脸来看着顾凤鸣。   “都是你!都是你!是你害死了菀儿!”顾凤鸣咬牙道,“你还敢用这种眼神看着我!”   阵阵热气从心头直往眼睛里窜,顾微雪强忍着委屈,正正道:“不是我。”   三个字刚一出口,又是一记耳光打在脸上,这一巴掌打的她本就有些微红发肿的脸更红了,唇角还渗出了血来。   顾凤鸣身边的管家都吓急了,连忙拉住他,劝道:“老爷,还是先把大小姐带回去再说吧。”   说着就要去代替顾微雪的位置。   然而她却一挪身,挡在了管家面前。   “你干什么?”顾凤鸣怒目看着她。   顾微雪没有看他,只抬起手揩掉了唇边的血迹,深吸一口气淡淡说道:“我既不心虚,已经送了一路了,也不差这一段。”然后,才缓缓抬起眸来,看向自己的父亲,“害死长姐这个名头,女儿不敢担。父亲若不信,不如试试动用家学所长,看看长姐九泉之下是否有什么遗言留下来为女儿证明清白吧。”   言罢,她抬起头,看也不看地冲着旁边一直瑟瑟不发一言的顾月见说道:“走。”   ***   顾府里很快布置好了灵堂,香烟缭绕间,顾紫菀静静躺在棺木中,面容祥和,仿佛睡着了一般。   顾凤鸣手扶棺木,已经就这么不发一言地看了她许久。   顾微雪一个人在院子里坐着,顾凤鸣说不想见到她,所以他没走,她也就没有进去。   一阵风来,吹落了枝头一朵海棠花,正好掉在她面前。   “微雪。”有人忽然唤了她一声。   她一愣,转过眸看去,然而看着近在眼前的白衣青年,她却半晌说不出话来。   “收到信我就赶回来了。”云悠走到她面前,凝着眉,一向温缓的声音也有些沙沉,“怎么会这样?”   这个问题,让顾微雪刹那回想起城门大街上顾凤鸣的那一句怒喝。一阵委屈又从心底毫无预兆地蔓延上来。   她没有动,只望着他,缓缓说道:“花灯夜那天,你为什么没来见她?”   云悠怔了怔:“什么?”   “她不是给你写了信,要你一个答案么?”顾微雪看着他,忽然意识到什么,顿了顿,“你没收到?”   云悠愣怔了须臾,才似乎明白什么:“没有。”声音又轻了些,仿佛带着无限歉意。   她垂下眸,沉默了片刻,说道:“你进去看看她吧。”   云悠错身往前走了几步,却觉得余光瞥到了什么,他又停下,转回头,不觉一愣:“你脸怎么了?”   “没事。”她说。   云悠刚要向她走去的脚步一滞,看了她半晌,想说什么,却终是没有开口,转过身向着灵堂的方向继续走了。   顾微雪听着他离开的脚步声,这才回过头,静静看着他背影远去。   “二小姐,”有下人走来对她说道,“门外有人找你。” 作者有话要说:  中秋快乐~   ☆、流言   顾微雪来到门外,看见外头停了辆一匹白中带灰色矮马拉着的马车,她认得,那是老鬼头平日里出门坐的那辆车。   果然,下一瞬,目光一偏,便看见了站在马车旁的少年。   “雪姐姐,”老鬼头的小徒弟走上来打量着她的神情,小心翼翼地唤了声,说道,“你先上车吧。”   她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提着裙摆登上了车,门帘掀开,她一抬眸,有些怔住。   “进来吧。”她师父端坐在里面,脸色看上去有些疲倦,模样也像是消瘦了一些。见了她,只轻声说了这三个字,似有叹息。   顾微雪鼻尖猛然便是一酸,她低下头,一言不发地坐了进去。   静默了片刻后,他说:“雪儿,脸怎么了?”   坚挺了许久的心墙在这一瞬间轰然倒塌,她突然一下子扑进了自己师父的怀里,哭得泣不成声:“师父,不是我害死她的,真的不是……”   他轻拍她的背:“我知道,这是天意,与你无关。”   她抽噎着退开身,满面泪痕地望着他:“可是爹说都怪我,他说都怪我,可分明不是我,我说过的,我说过不要去凑热闹的,为什么要怪我?他为什么要怪我?!”   “我也不希望发生这种事,长姐死了我就不伤心么?可是他们好像每个人都觉得我欠他们一个交代,难道那场意外是我造成的么?当他一巴掌打过来说都怪我的时候,我真的觉得好委屈。师父,我不想留在家里了,等长姐的丧事办完,我就走!”她悲愤又委屈地说着,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控制不住地直往下掉。   “傻孩子,别说气话。”他顿了顿,说道,“而且,你难道忘了我说过,要你二十岁之前不许离开扶风城。”   话音落下,她倏地一愣,然后,仿佛想到了什么,眸中露出惊疑忐忑:“可是……我已经出去过一次了。”说着一把抓住他的衣袖,紧紧盯着他,“那时候长姐要我陪她去姑母家,我心想不过待上数日便回来,而且便是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那也是我自己受着的,所以才答应陪她……难道,难道说,长姐的死真的是因为我……”   “这是意外。”他立刻说道,“意外不是任何人所愿,你爹怪你,难道你也要将罪责往身上揽么?”   她垂下眸,不再说话。   “我这次来见你,就是怕你受了你爹的影响钻牛角尖不肯放过自己。”她师父叹了口气,见她似乎心中还有疑虑,便缓缓一笑,说道,“我不许你二十岁之前离城,不过是为你趋吉。其实你父亲现在也不过是一时极怒,等他冷静下来,便会知道这些不应该怪你。”   她噙着泪默默点了点头。   “这个拿着,”他递给她一个丁香色的小布包,“鬼风知你这些日子肯定难以安眠,所以特意给你做了个助你入睡的香药袋。好了,别耽误久了,快回去吧。”   她立刻吸了吸鼻子,抬起手将脸上泪痕一揩而过,又回复到一开始不哭不闹正色的样子,应了一声:“那您保重,我过两天再去迷踪林看您。”   他淡笑颔首,看着她掀开门帘步出车厢跳下马车,然后隔着窗又一直看她走进了顾家大门。   ***   入夜,天上开始下起了雨,空气里湿漉漉的,带着山谷里特有的草木气息,铺满了整座顾家大宅。   一直到第二天早上才滴滴答答渐渐停了下来。   昨夜顾凤鸣一直没有离开灵堂,所以她就在外面的回廊上靠着墙坐了整整一夜,不知什么时候迷迷糊糊睡着了,一阵凉风拂面将她吹醒时,她发现身上盖着一床被子。   她听见有人说话,刚要掀开被子起身,不小心碰到了手边一样什么东西,一看,原来是一只白色的小瓷瓶。   “二小姐。”有丫鬟经过唤了她一声,连忙上来要把被子接过去。   她看着手里的瓶子有些出神:“这个……”   “哦,这是云悠公子留下来的,我正想着再过来给您上一次药的。”丫鬟道,“昨夜他见你在这里睡着了,所以吩咐我去抱了被子来,还把这药瓶给我嘱咐为您上药的。”   云悠……顾微雪下意识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昨天被打后红肿发痛的地方似乎已经好了很多,难怪,她迷糊中有一阵觉得脸上凉幽幽的。   “对了,二小姐,”丫鬟又面露为难之色地说道,“老爷他说,你就不用去大小姐下葬的地方了。”   顾微雪一惊:“他们已经走了?!”丫鬟刚做出要点头的样子,她已经把东西往对方手里一塞,飞快朝着大门外跑了出去。   然而,等她气喘吁吁跑到南山坡上时,下葬仪式已经结束了,等着她的,只有正往回走的人群,和远处依然站在墓前没有离去的顾凤鸣。   其他人经过她身边的时候,顾微雪能够明显地感觉到那些异样的目光和窃窃私语,但她没有在意,只是避让到一旁等着他们走过。   “二小姐,”出乎意料地,微生睿居然走到了她面前,说道,“节哀,保重。”   她虽然有些意外,但还是面色平静地点了点头:“多谢堂主。”   云悠最后走了过来,站在她面前看了看她的脸,说道:“记得上药。”别的也没再多说什么,往前走了两步,又停下,转过头唤了她一声,“微雪。”   她转眸看去,对上了他的目光,才发现他的样子也很疲惫。   但他说:“不是你的错。”   她心头泛过一阵带着酸涩的暖意,垂了眸,低低应了一声:“嗯。”   雨后的天空并未放晴,看不见阳光的清晨里,顾微雪转过头看着自己父亲风中的身影,又觉得身上有些发凉。   “我不是让你不用来么。”顾凤鸣听见有人走近,只余光一瞥,便已知道是谁。   顾微雪走到他身旁并立着,看着面前这座新坟,淡声道:“爹不让我来有爹的原因,但女儿却没有不来送长姐最后一程的理由。”   顾凤鸣闭上眼,没有说话。   顾微雪也没有再和他说话,静静在坟前站了良久,然后,伸出手轻抚墓碑,微微笑了一笑:“长姐,愿来世,安平喜乐。”   话音落下,山风乍起,吹乱了树叶沙沙作响。   ***   自从顾紫菀去世后,天机谷中便像是笼罩了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小心翼翼的氛围,没有人再提起她,仿佛这个名字已经成为了顾家父女三人的一个禁忌。   不仅如此,扶风城中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开始有了个传闻,说是顾家二小姐是个克亲的灾星,同她沾上关系的人都要倒霉。这个流言经过这大半年来,几乎已经传的城中人尽皆知,甚至还有人说,她既然克死了自己的姐姐,那她妹妹估计也迟早要遭殃,做她妹夫恐也难以幸免。   一来二去,竟然真的连顾月见的婚事也受到了阻滞,以往隔三差五便有人来示好的景象不再,取而代之的,是许多男人见着她就绕路走。   立冬这天,顾微雪上街想去南丰楼买些酒菜带去迷踪林孝敬她师父,一如往常忽视了行人目光的她刚走到一家绸缎庄外面,就听见从里面传来了顾月见的声音。   “我的婚事不劳二位操心,”她正冲着面前的一男一女说道,“我可不会像某些人,没本事取到圣门嫡脉,就灰溜溜地在城外头找关系花钱随便娶了个女人。”   不等那个女子发怒说话,旁边的男人便轻笑一声,说道:“那微生荣便祝三小姐好运了,毕竟有二小姐这样‘特殊’的人在前头,恐怕没有个九条命的人都是不敢轻易上门提亲的。”   顾月见咬了咬牙,刚要再说话,顾微雪出了声。   “我当是谁这么巧遇上了,”她笑着提裙走进了店里,无视掉周围一圈人投来的目光,只看着那个男人,说道,“原来是荣公子和新夫人。”   微生荣打量了她半晌,佯作礼貌地扬起唇笑了笑:“顾二小姐今天怎么有空上街来,我还以为此时顾谷主正忙着给二小姐张罗嫁去城外的婚事呢。”   “荣公子这么关心我们顾家女子的婚事,”顾微雪回以一笑,“莫非是改行做了媒人,急着先从熟人下手?”   “二小姐这话说的,”不等微生荣开口,他身旁的女人便说了话,“就算我夫君想做媒人生意,那也得有人愿意要你们姐妹啊,如今您二位的婚事,那可是城里所有媒人的大难题呢。”   “是么?”顾微雪轻飘飘地看了她一眼,“莫非还能难得过您二位生儿子?”   微生荣面色倏地一正:“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顾微雪也很有礼貌地笑了笑,“我小妹不太忍心讲实话,我代她随便说说。各位,我们还有事,就先告辞了。”   言罢,也不去看微生荣乍变的脸色和周围其他人,拉了顾月见就径直走了出去。   走出去没多远,她的手便忽地被用力甩开了。   “都是你!”顾月见转过来气恨地看了她一眼,“害死长姐还不够,还害得我被人指指点点,真是个灾星!你别跟着我!”   说完也不等她说话,一跺脚转身带着贴身丫鬟便气急地跑了。   顾微雪看着她的背影,气极反笑,默立无语。良久,她转身回去南丰楼买好了酒菜,在路人打量的视线中若无其事地提着东西走了。   之后,她便去了迷踪林,一直待到傍晚才回了天机谷。   “二小姐,你回来了。”门房迎了她一声。   她注意到停在门边的马车,很熟悉:“云族长来了?”   “嗯。”对方说着,又续道,“还有云悠公子,正在花厅里和老爷说话呢。”   云悠回来了?顾微雪不由有些愕然,之前没听说过他们要来做客的消息啊。这么想着,她已不自觉加快了往花厅前去的脚步。   她刚刚走到门外,又想起他们有事在谈,恐怕冒然进去不好,便绕路从侧门走了进去,一进门,就看见顾月见正站在屏风后伸长了耳朵在听墙角,脸颊红扑扑的,那神情像是有些惊喜,有些害羞。   然后,她便听见有人说了话,是自己的父亲,语气中带着一丝疑虑。   “文濯兄,你刚才说……”   屏风外传来云文濯的声音接道:“我是来替我儿子提亲的。”   顾微雪蓦地一怔,提亲?!她不由下意识看向脸颊微红的顾月见,难道是……   顾凤鸣沉吟了片刻,说道:“你们是向月见……”   “顾伯父,”云悠的声音在这时忽然响起,打断了顾凤鸣尚未说完的话,然后,他顿了顿,缓缓续道,“我是来向微雪提亲的。”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说早了,今天重新来过,月饼节嗨皮~   ☆、九重命格   “我是来向微雪提亲的。”   云悠的话音未落,屏风后的顾微雪整个人已蓦地愣住。   他是……来向自己提亲的?她脑海中有些难以置信地弥漫开一片空白,仿佛那每一个清晰落入耳中的字都是自己听错了一般不真实。   花厅里,顾凤鸣显然也有些没回过神:“你是说……是来向微雪提亲的?”   “是的。”云悠回道。   顾月见从震惊中回过神,转过眸愤愤狠瞪了一眼面前仍处于愣怔中的顾微雪,然后突然冲上来撞开她从侧门跑了出去。   花厅里,云文濯见顾凤鸣久久没有说话,便又开了口:“凤鸣兄,微雪和慕恒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如今他有了结白首之约的念头,却不知你和微雪是怎么想,所以才托我来问问你们的意思。”   顾凤鸣依然没有立刻回应什么,若有所思地在坐在椅子上沉吟了良久后,才低声说了一句:“恐怕,微雪不适合做云家的媳妇。”   这个答案似乎早已在云悠所料,闻言,他的情绪也并不见什么波动,只是转过眸看了一眼自己的父亲。   “慕恒,”云文濯与他对视一眼后,说道,“你先回避一会儿吧,为父有几句话要和你顾伯父单独说。”   “是。”云悠应了一声,然后站起身向顾凤鸣做了个礼,便转身先走出了花厅。   他走到院子里,迎面看见下人经过同他打招呼,他便出声唤住。   “二小姐在家么?”他问。   丫鬟点点头表示顾微雪先前已经回家之后,他便拿出了一封信递给对方:“这个亲手交给她。”   丫鬟应着去了,没过一会儿,便小跑着回到了他面前。   “云公子,二小姐她……”她把信又双手递了回来,有些欲言又止地续道,“她说让我送还给您。”   云悠垂下眸看着重新递回自己面前的这封信,默然片刻,没接,转过身说道:“我走之后你再给她,她不收,你直接放到她面前就是。”   “……是。”丫鬟虽有些为难也有些莫名,但还是点头应下了。   又过了约莫一盏茶的时间,云文濯从花厅里走了出来,看样子是告辞离开了。   “父亲,”云悠问他,“如何了?”   云文濯收起笑容,无奈地叹了口气:“劝也劝了,他说要考虑一下,看来还是过不了紫菀在他心里那道坎。不过既然他肯松口,就代表或许有转圜的余地。”言罢,又看着他,“但如果他到最后也不同意,我们也就没有别的能做了。”   “嗯,”他点了点头,没有再多说什么,“我明白。”   ***   云家父子离开之后,顾微雪也拎着个包袱出了门,顾凤鸣和顾月见一个一言不发地进了祠堂,一个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就把自己关在了房间里不出来。   就这样,这天顾家的一顿晚饭,主人家居然一个也没有出来吃。   而此时,顾微雪正像逃难似地抱着装了几件衣物的包袱跑进了迷踪林里的竹舍。   “怎么回事?”老鬼头一见她居然拿着细软,立刻就咋呼开了,“你爹把你赶出来了?!”   顾微雪只摇头不说话,一双眼睛四下里望了一圈,像是在找人。这时,从二楼房间里忽然传来几声咳嗽,她一听,连忙抱着东西蹬蹬噔跑了上去。   “师父。”她敲门,声音有些不稳地喊了一声。   其实她师父也已经听到了动静,但这会儿打开门看见她的样子,还是不由怔了怔:“怎么了?”   顾微雪的脸上有几分不知所措的慌乱和勉强的镇定,看着他几度欲言又止,才小声说了句:“我……我来借住两天。”   他一眼看出了她的反常和异样,追问道:“出什么事了?”   “云悠他到家里来向我提亲了,”顾微雪咬了咬唇,“还给了我一封信约我明天见面,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不想见他。”   “云悠向你提亲了?!”跟上楼来的老鬼头听到这句墙角,当即兴奋起来,“诶那不是好事么?”还有些恨铁不成钢,“你傻啊,还躲着他干什么?!”   顾微雪低下头,心里很乱:“你不明白。”   老鬼头刚急着要再说什么,顾微雪的师父忽然看了他一眼,示意他不要多言。   “你爹怎么说的?”他把顾微雪让进房里,开始单独和她谈话。   顾微雪摇了摇头:“我没听,但我想他肯定不会答应的。毕竟……他以前一直希望长姐能和云悠在一起。”   “所以,”她师父顿了顿,说道,“他心里有紫菀这个坎,你心里也有么?”   她垂眸看着紧紧攥在手里的包袱,没有说话。   “斯人已矣。”他长叹了一口气,声音变得有些轻,“人生在世不过几十年,你现在还小,所以觉得还有许多时间用来计较。但一生所爱难寻,你既然遇到了,又何苦浪费这些时间。”   “我知你此时心情必定很复杂,你觉得紫菀生前没能等到他的回音便带着遗憾离去,而你却在之后有了与他缔结白首之约的机会,便像是捡了她的便宜,是么?”他温言说道,“但你问问自己,你心中真正纠结不敢面对他的理由,难道不是因为你真的很喜欢他?”   “雪儿,你扪心自问,若你爹到最后不同意你们的婚事,你心中是释然多一些,还是失望多一些?”   顾微雪一怔,想说什么,却刚刚说了个“我”字便无言为继,她眸中神色越发混乱。   他看着她,微微笑道:“想明白这个答案,你就会知道应该怎么做了。”   ***   顾凤鸣在祠堂里不知不觉待到了后半夜,一直到管家推门而入,小心唤了他一声。   “老爷,外面来了位客人,说要见您。”   客人?谁会深更半夜来拜访?顾凤鸣皱了眉,转头说道:“是什么人?”   “他戴着风帽,看不清容貌,只知道是个长者。”管家道,“他让我把这张字条给您。”   顾凤鸣狐疑地从他手上接过纸条,打开,灯影下,纸条上三个骨架飘逸的字随即映入了眼中。   ——顾闻鹤。   顾凤鸣倏地一愣,旋即脸色突变,疾步走了出去。   大门外,一个披着黑色斗篷的身影正背对着自己站在那里,顾凤鸣深吸了一口气,初冬的夜风凉得有些沁骨,他只觉心底一阵微颤。   顾凤鸣走上前,忖了忖,将将略有犹疑地抬起手准备施礼,对方便转过身,摘下了罩在头上的风帽。   “你是……”他有些不大确信地盯着对方的脸,“三叔?!”   鹤发白须的老人淡淡看着他:“不用这么客气,我担不起。”   顾凤鸣一愣,连忙拱手施了个礼,说道:“三叔,您终于回来了。父亲临终前曾经说过,他和爷爷今生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等到你回来……”   “我今天来不是和你叙旧的。”顾闻鹤凉声打断了他,“我只问你两个问题,你给紫菀和微雪算过的命格是什么?”   顾凤鸣有些愕然地看着他,似乎用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对方此刻在和他谈的确然是自己的女儿。   “菀儿她……命中本该是大富大贵,夫君亦是人中龙凤。”他说这句话时,仍是有些难掩沙哑嗓音中的悲伤,停顿了许久,才又续道,“至于微雪……”   “让我来帮你说吧,你算到她的命格极刚,克亲克上,是么?”顾闻鹤轻声一笑,“就凭你那个道行,拆了个六七分命格就自以为洞悉天机,顾家这个毛病还真是传承得极好。”   顾凤鸣知他内心怨愤,也不还口,正觉得有些难堪,却又随即意识到什么,问道:“三叔的意思是?”   “我推衍过微雪的九重命格,”顾闻鹤淡淡扬起下颔,说道,“你应该明白,命运之事从来没有绝对的定数之说,正如紫菀,或许当初你不让她离城逃婚,她今时今日便真的已经应了你所说的‘大富大贵’,毕竟你并不知道她命中那个所谓人中龙凤的夫婿到底是云悠,还是丽海皇。而你们的一个决定,却可能已经改变了一连串的东西,紫菀的意外如是,微雪和云悠的姻缘,亦如是。”   顾凤鸣倏地僵愣在了原地。   “我来就是要告诉你,”顾闻鹤看了他一眼,说道,“微雪的第九层命格显示,她根本不是你以为的什么克亲之命,还有,她的命定之人命盘落在星宿正宫上。云悠的命格我没有拆过,凭你也推算不到最后,所以你只需以一个父亲的身份好好想想,是不是你只有一个叫紫菀的女儿才值得珍惜。”   “顾谷主,我言尽于此。今夜之后,你我也再无相见之时,好自为之吧。”说完这些,他便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向着出谷的方向走了。   屋檐下的灯笼在夜风中被吹得摇摇晃晃,两团有些昏黄的光晕倒映在门前,拉长了顾凤鸣的身影,默默无语。   ***   第二天清晨,顾微雪第数次从浅眠中醒来,起床推窗望去,发现外面不知什么时候竟然飘起了小雪,漫天飞舞,绵绵密密。   她忽然想起云悠在信中写的话——   “关于提亲之事有话面谈,明日巳时,莲心亭见。”   啊啊啊!别想了!她甩了甩头,关上窗返身回到床上,把整个人都钻进被窝里蒙着。   顾微雪躺在床上装了好一会儿死,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来敲她的门。 作者有话要说:  一转眼假期又快结束了,明天一天都有活动,可能更不了了,追文的妹子不用特意等哈~   ☆、婚约   “雪儿,快日上三竿了,还不起来上课。”   不知是不是她听错了,她竟然觉得她师父一贯世外高人般的腔调里带了一丝调侃?   “哦,来啦!”她如梦初醒般回过神应了一声,仿佛终于找到一件可以让自己转移注意力的事,连忙从床上起来梳洗整理了一番,便麻溜地去了平时上课的偏间。   顾微雪刚一踏进门,还未来得及唤上一声师父,下一瞬,已蓦地愣住。   “你怎么在这儿?!”她冲着此刻正坐在自己师父对面喝茶的人失声问道。   不等人开口,她师父便喝着茶淡淡一笑:“云家大公子来找你,我们便让他进门了。”   说话间,云悠已经放下茶杯站起了身,看了她一会儿,像是在确认她的状态如何,然后说道:“我有事要先走,怕你以为我失约,所以来这里找你。”   顾微雪竟一时无话可说。   “我出去散散步。”她师父很不走心地在下雪天找了这么个借口,出去时还顺便带走了在门口听墙脚的老鬼头师徒。   她仍兀自站在原地沉默时,云悠已经走过来,停在了她面前两三步的地方。   “微雪,”他说,“关于提亲的事……”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的?”顾微雪打断了他尚未说完的话,问了一个听起来毫无关联的问题。   云悠一怔后,说道:“昨天有人看见你往云中泽方向来了,我想,你应该是来了这儿。”见她面上疑惑未解,他便又续道,“你以前每次来云中泽都会找借口离开一段时间,回来时偶尔会带些滋补的药材。何况,我曾经见过你来找鬼医。”   她听着他的话,头慢慢低了下来,仿佛自言自语般喃喃接了一句:“你何必这样。”   何必对我这样关心,让我辗转难以释怀。   “什么?”云悠没听清,想问,却见她似乎并没有重复和说明的打算,于是顿了顿,说道,“微雪,提亲的事没有事先征询过你的意思,是我做得有些欠考虑。我原本想先请父亲出面得到顾伯父的同意之后再与你详谈,但现在,恐怕我为了说服你爹需要做一些事。”   顾微雪虽然没有抬头,但却在等着他继续后面的话。   “我想,把我向你提亲的事传出去,其实现在应该已经有人知道了,但我想,谈论的人越多,对顾伯父来说同意的理由就越大。”云悠沉吟着,续道,“他毕竟是你们的父亲。”   他的话说得很周折,但顾微雪却听明白了。城里的人一旦得知云悠来向她提了亲,那关于灾星的流言自然便会受到质疑,这对于她和顾月见来说都是好事。她父亲即便是为了自己的小妹,也多半会放她嫁出去。   见她迟迟不说话,也始终没有抬眸看自己,云悠沉默了片刻,说道:“时候不早,我要启程了,过几天我会回来再到你家拜访一次。”   说完,又叮嘱了她一句“保重”,便错开身,举步向外走去。   顾微雪转过头,屋外,雪花漫天,他正在同她师父和老鬼头几人告辞,随后,从大开的院门走了出去,便再也看不见他一角衣影。   她站在门边望着他离开的方向,默立良久。   “雪丫头,”老鬼头神情八卦地走了过来,“怎么不去送送?你们两谈崩了?”   老鬼头话音将落,她忽然转身拔腿就跑了出去。   风里的雪花扑在她脸上,很凉,融化后又隐约有些发热,顾微雪跟在那辆正往竹林外驶的马车后头拼命奔跑着,想喊,却喊不出口,又或许是不知道该喊什么。   但那辆马车却忽然停下了,就在快要出林子的时候。顾微雪也随之停下脚步站在原地,喘出的气入风化白,她就这么站着,直直看着云悠下马车,迈步朝她走了回来。   云悠很快来到近前,看着她,眉间有些微蹙。他解开系带,把身上的狐毛斗篷脱下来罩在了她身上,然后复又看向她,说道:“怎么了?”   “我……”顾微雪咬了咬唇,有些躲闪着他的目光,低声道,“我想说,那个,其实我不是不愿意嫁给你,你……别误会。”   云悠微微一怔,笑了:“嗯,我不误会。”   她又小心翼翼看了他一眼,试探着问道:“你向我提亲,不是为了别的什么原因吧?”   云悠略略一顿,然后带了一丝戏谑的笑意说道:“提亲还能是为了什么原因?”   顾微雪被他问住,也有些不大好意思:“我也不知道,但是……我总觉得你向我提亲这件事,很不真实。”   他眸中泛过一抹温色,扬唇微微笑了笑,低下头,将腰间佩戴的一枚精致的长形云纹玉佩摘下来握在手中,递到了她面前。   她不禁愕然:“这不是云伯父送给你的及冠礼么?”   他笑笑,倾身牵起她一只手来,将玉佩放在了她掌心。   玉佩触感温润,却又和着雪花的微湿凉意与她肌肤相触。顾微雪心头倏地荡起一阵涟漪,手指不由微微有些发颤。   “这是信物,”云悠说道,“你看着它,便不会觉得不真实了。”   她不由扬唇失笑。   “好了,快回去吧,小心着凉。”云悠伸出手去,帮她把风帽罩在了头上,“等顾伯父同意婚事之后,我来接你去金羽都。”   她觉得脸上有些发热,心跳也不自禁加快,连忙垂了眸,然后轻轻应了一声:“嗯。”   ***   顾微雪一走进精舍院门,便听到老鬼头意味深长地“哈哈哈”笑了几声。   “去时什么都没带,回来时身上倒多了件衣物。”老鬼头摸着胡子一脸洞悉天机的样子转头对身旁一个含笑的老者说道,“先生,你徒弟这是女大不中留了啊!”   “老夫心中甚慰。”她师父叹笑着,又唤她,“雪儿,你过来,师父有话跟你说。”   顾微雪本来正在和调侃自己的老鬼头大眼瞪小眼,一听师父叫她,立刻便跟了过去。   “我先前跟云悠说,我是在这里暂居求医的病人,与你是在此间相识的忘年棋友。”他说道,“这半真半假的说辞,你要记得,以防你父亲若是向你问起我这个人,你也要如此说。”   顾微雪虽不明他特意提起顾凤鸣的原因,但还是连忙应道:“是,徒儿记住了。”   他点点头,又续道:“先前我借与云悠喝茶的契机,随口问了他的生辰。”   她一听,不知怎么地忽然就紧张起来。   “我不想他起疑心,所以没有细问。”她师父转过身,看着她,“但他命相极贵应已是毋庸置疑,将来你若伴他身旁,恐怕所遇到的便不仅仅是今日城中这些琐事纷扰。”   见她若有所思的样子,他又续道:“人心难测,我教你的东西你不是不能用,但一定要用得其法,否则可能反而会给你和他招来祸端。”   顾微雪沉吟着,说道:“师父的意思,是说……比如像丽海皇来求娶长姐?”   他未有明言,只道:“师父不能一直在你身旁,将来你若遇到什么事一定要多和云悠商量,他心有丘壑且为人沉稳,有他在你身边护着你,我也放心。”   不知是不是自己太过敏感,顾微雪总觉得今天她师父说的这些话像是临别叮嘱,她就算要嫁人,也还不至于像是要远别一般吧?她本来还想和师父他老人家讨论一下一起去金羽都的可行性。结果还不等自己开口呢,他现下这么一说,倒好像已经是铁定了哪里也不去。   “时候差不多了,”他忽然道,“待会上完课你便先回家去吧,两天后你再过来,我有东西给你。”   ***   顾微雪回到天机谷时已经快中午了,还没到家门口,远远地,她就已经看见来了两三辆马车停在外头,此时第一辆车里的人正往外走。   她走近,才发现来的不是别人,居然是微生睿一行,不仅人来了,还带了许多礼物上门。   “二小姐,”对方也看见了她,一笑,“这么巧。”   她向他施了个礼:“微雪见过堂主。”   既然碰上了,自然不可能不搭理,顾微雪只好与他结伴一起进了自家大门,亲自把人引进了花厅后,她本来正准备回避,谁知微生睿却叫住了她。   “二小姐留步,”他笑道,“也稍坐一会儿吧。”   她虽有些莫名,但又不太好拒绝,于是也就坐了下来。没多久,她父亲顾凤鸣收到下人的通报,也从外面回来了。   进门见到顾微雪也在,顾凤鸣眼中明显也闪过一抹讶异,但旋即便面色如常地看向微生睿,点头示礼:“不知睿兄来天机谷,有何见教?”   微生睿此时也已站起了身,闻言笑道:“顾兄言重了,鄙人此次冒昧登门,其实是有所求。”   顾凤鸣惑道:“有所求?”   顾微雪也听得有些奇怪,微生家的大家长,一向都是行于众人之首,虽然他待人接物并没有什么失礼之处,但却总是给人一种打心底里傲然于众的感觉。云、顾两家和他们向来是礼而往之,几乎都没有什么私交,但微生睿今天却居然来送礼,还这么笑吟吟直接地表示有所求?   她心中正猜测着,那头微生睿已经接过话开了口。   “不瞒顾兄,我这趟来,是为犬子阿玉向二小姐提亲的。”他笑着看了一眼顾微雪,如是说道。 作者有话要说:  感觉有人可能需要一颗速效救心丸了→_→   ☆、决定   见微生睿正笑看着自己,顾微雪愣过神,忙下意识转眸看向了自己的父亲,却又随即意识到什么,心如电转,也笑了一笑,说道:“看来堂主您也是听说了昨日荣公子对我们姐妹出言无礼之事,微雪谢过您的宽慰之心,其实误会一场罢了。玉公子在江陵坞一向都是于同辈中声望极高的,我们姐妹私下里都很是敬佩,也常说他那样的人,应是只有‘皇家驸马’这四个字才能配得上的。”   她这一番话说完,微生睿也不急着解释,只是笑意更深了些,渐渐地,居然笑出了声。   顾微雪和顾凤鸣都略有些疑惑地看着他。   “顾兄啊,”微生睿笑叹道,“你这个女儿,可是太合我眼缘了。如何,咱们便结个儿女亲家吧?”   顾微雪有点儿发懵,哪有这样的?过去十几年怎么没见你们江陵坞的跑来我家说这些,我到底哪里合你眼缘了,我改还不行么?!   这头微生睿还在说:“你我天机谷和江陵坞,也是门当户对,犬子虽然尚未成大器,但如今在丽海都官拜为将,倒也于立业之事上小有所成。如今,自然也该是时候成家了。”   顾微雪听在耳里,只觉得这番表面客气有礼的说辞其实十分别扭,说来说去都像是在显摆,从头到尾除了家世门第,就是说他儿子多有能力,所以现在才有闲情来选个门当户对的成家,却对人品性格半点不谈,好像说了家世官位就足以让对方点头一般。   微生家的人果然骨子里还是一样高傲。   别说她已经心有所属,就算没有,她也肯定不会嫁到江陵坞去。再说,今时今日她听到丽海都三个字就来气!   但顾微雪也不指望自己父亲能拒绝什么,她略一沉默,索性直言道:“堂主,既然您并非是在开玩笑,那微雪便也说句实话。丽海都那个地方,便是再好,我也是不愿意去的。”   微生睿和顾凤鸣俱是一怔,前者似有些意外,后者的神色却是有些复杂。   微生睿没料她居然会对丽海都这个地方耿耿于怀,这在他看来难免有些小孩子气,但他很快调整好表情,说道:“二小姐,天下之大,世间诸事皆在这片天地中往来演变。人的眼光是应该看到大局,看向长远的。也许将来某一天,丽海会一统这广袤山河,到那时普天之下莫非丽海之皇土,你又要去往何处呢?”   顾微雪一时被他问住,这个话题她以前从未接触过,自然也就从未去考虑过。如今微生睿这样说,她虽有些难以应对,但却本能地排斥他这个假设。   但她还未再说什么,顾凤鸣却忽然淡淡开了口。   “睿兄,”他说,“雪儿所见所思不多,不过年少意气,你不必在意她所言。令郎是人中龙凤,品貌无需置疑,只是,”他说到这儿,顿了顿,“很抱歉,雪儿她已经许配人家了。”   “哦?”微生睿像是很意外的样子,“许配给哪家了?”   顾微雪也不禁有些紧张地看向自己父亲,该不会……又打算随便把她给嫁出去免得碍眼吧?   顾凤鸣的面色很平静,说道:“许给了文濯兄的儿子,云慕恒。”   她一顿,心跳倏然变得飞快,不知是因为惊还是喜,脸上也一阵热烫。   “云悠?”微生睿先是一讶,随即牵起唇角,露出了一抹有些一言难尽的笑意,略带诧异地说道,“可是,我听说他从前和大小姐男才女貌,那……”   他欲言又止的样子让顾凤鸣略一蹙眉,语气淡了几分,说道:“虽不知睿兄从何处听来的传言,但慕恒与菀儿也是一同长大,自然有些兄妹情分。至于别的,就无谓捕风捉影了。”   他话音刚落,忽然从屏风后面转出来一个人。   “爹,你真的要答应云悠哥哥和她的婚事?!”顾月见红着眼眶站在那里,模样有些许憔悴,她像是很生气,气得声音都有些发抖,憋着嘴直直盯着顾凤鸣。   微生睿转过视线,打量着她。   “爹,你这么做,对得起长姐么?!”顾月见冲过来伸手一指顾微雪,质问道,“她凭什么代替长姐和云悠哥哥在一起?凭什么?!”   “你给我住口。”顾凤鸣眉头紧皱,低喝一声,“当着客人的面谁准你这么没规矩,还不进去?”   “我不!”顾月见吼完,又转过来怒视着自己的二姐,“你怎么好意思答应这门婚事,你……”   话音未落,她忽然被人用力往后一拉,下一刻,不等她看清,随着“啪”一声脆响,顾月见的脸上被打了一巴掌。   她怔怔看着面前的人,她的父亲顾凤鸣。   “我再说一次,立刻给我回房里去。”他面色铁青地说道,“你姐姐的婚事为父自有考虑,轮不到你出言不逊!”   顾月见眼泪唰地掉了下来,捂着脸转身跑了。   花厅里的气氛有些许尴尬,沉默了良久。   “顾兄,”微生睿此时才不慌不忙地站起了身,仍是那一副有礼有节的模样,“既然你家中还有事,那我也就不打扰了。”又似有些遗憾地说道,“只可惜我来晚一步,错过了与天机谷结亲的机会,算是犬子没有这个福气了。”   “睿兄言重,”顾凤鸣的脸色仍然有些难看,语气里的僵硬也尚未散去,“那顾某就不远送了。”   两人互相点头施礼,微生睿临走前还不忘同顾微雪打了个招呼,又坚持留下礼物,这才带着人离开了。   “大家长,”身旁陪伴而来的大管家看着他的脸色,小心问道,“您看,要不要再写封信给公子……”   “写什么?”与前一刻在顾府里的语气全然不同,此时的微生睿言语间明显带着不悦,“写他爹帮他看中的媳妇儿已经被人给定了?也好,你顺便骂他两句,死活催不回来的人活该有此一遇。”   大管家略无奈地干咳了一声:“我的意思是,这顾家二小姐从未真正见识过这城外的世界,见识自然不深,加上打小又是和云族长的儿子一同长大,所以在她眼里恐怕这世间男子皆不如他。”   微生睿笑笑摇了摇头:“你这话虽没错,但有些人的心却未必是如此能轻易动摇的。顾微雪是个极有主见的女子,她若不想,逼她也逼不来。大家同为圣门三脉,何苦因为这些事伤了和气。”   说着,他又叹了口气,沉吟道:“不过我倒是没想到,顾凤鸣真的会同意她和云悠的亲事,我本以为他翻不过心头那道坎的……早知如此,我便不应考虑那么多,该早些来提亲才是。”   “那……您的意思是,便罢了?”管家倒也觉得有些意外,难得见大家长对他儿子的婚事这么上心,一听说云家父子来了天机谷提亲立刻就让人张罗了礼物随后也上门来了,却没想到最后还能放弃的这般干脆。   “罢了?那未免可惜。”微生睿却忽然道,“‘不战而屈人之兵,得人先攻心。’总要试上一试,也才算输得服气。”说着,意味深长地笑看了他一眼,“你不觉得,顾三小姐对云家公子很有好感么?”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下了一整天的雨,鞋全湿了,之前看天气预报说今天也会下,于是索性早上出门穿了雨靴,结果刚到单位雨停了,之后放晴了一天。。。。   ☆、离城   “爹……”顾微雪轻唤了一声,看着顾凤鸣,想说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他有些略显疲惫和无奈地叹了口气:“这或许是天意。”他站在廊檐下,负手抬头望着院外雪花簌簌,“你出生时,我曾经起过一卦。”   顾微雪隐约预感到他要说什么,她转过头,本能地蹙眉不愿意听他说出来。   “爹,我明白。”她说着,又加重了一些语气,续道,“但我不信。”   顾凤鸣侧过脸看了她须臾,点点头:“嗯,你一向很有自己的想法。其实我直到今天也是不能确信,所以我也不知道你将来到底会如何。”言罢,略略一顿,轻叹道,“但云悠应该便是能与你相配姻缘之人了,我能为你做的也不过是这些。雪儿,爹希望你能答应我一件事。”   她难得与自己父亲这样谈话,闻言立刻接道:“您请说。”   “你离开扶风城后,”他说,“暂时不要再回来。尤其,是在月儿出嫁之前。”   顾微雪沉默了良久,她明白顾凤鸣的意思,因为明白,所以心头缓缓漫过一抹酸涩,略略沉坠。   “是,”她别开视线没有看他,咬着唇角,声音有些轻,“女儿知道了。”   顾凤鸣看着她的样子,刹那间也觉得有些愧疚不忍,他清了清嗓子,转开话题,说道:“对了,你之前在城中是否曾见过一个高鼻深目,身形瘦削,白发白须的长者?”   顾微雪闻言,心底暗暗一讶:师父又估中了,爹居然真的问起了他。   不过转瞬,她已拿定主意,说道:“见过两回,还一起下过棋。这位老人家人很亲和,原来他是爹的旧识么?难怪,对我很亲切。”   顾凤鸣的神情有些复杂,顿了半晌,才看着她说道:“他是你三叔公。”   顾微雪一怔,惊讶失声:“什么?!”   ***   不到两天,几乎整座扶风城的人都知道了一件事——云中泽云氏族长的儿子云悠与天机谷二小姐顾微雪定亲了。   消息一出,众人哗然。而更让人惊讶的是,据说江陵坞大家长也替自家儿子去顾家提了亲,但却被拒了!   那可是堂堂两脉的领袖啊!这个摆在眼前的事实,让顾微雪再次成为了城中议论的焦点。   尽管如此,她本人却依然没理会外头这些种种言语,和自己师父约定好的时间一到,她迫不及待就来到了迷踪林找他。那天顾凤鸣只说了个开头,告诉她那是自己的三叔公,在得知顾微雪并不知道老人的去向后便颇怅然地点点头走了,对于过去的事却只字未提,顾微雪想追问又怕反而透露出自己的过度关心让对方怀疑,只好假装“虽然很惊讶也很好奇,但你不说就算了”的姿态强忍了下来。   但之后,她好几次都有些忍不住想违背师命跑去认亲。   好不容易终于到了这个时候,然而顾微雪怎么也没想到,当她来到精舍时,他师父居然已经走了。   “为什么?”她有些发愣地看着老鬼头,“什么时候的事?!”   “昨天一早。”老鬼头从房间里拿了一封厚厚的信出来递给她,“先生留给你的。”   她连忙接过,打开,旋即,满页墨字便映入了眼中——   “微雪吾徒,料你见信时可能已知晓为师身份,其实时至此刻,为师亦不打算瞒你。和云悠见面那天,我已知你我师徒之缘将尽,于此时离开,对你对我而言,都是恰到好处的缘分。从今以后,你依然只需把我当做你的师父放在心里,偶尔念起,无需记挂。”   “你或许已经听过一个叫做顾闻鹤的名字,但你一定不知道这个叫做顾闻鹤的人曾经是什么样的人。”   这段话结束后,他用了很长一段篇幅来讲了一个故事,这是顾微雪第一次听说的故事。   天机谷传承到顾微雪祖父那一代,出了一个天赋极高的年轻人,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顾凤鸣的三叔——顾闻鹤。   那个时候的顾闻鹤,就如同今时今日的云悠和微生玉一般,是顾家昌盛的一代象征,年轻有为,丰神俊朗,不仅深得家学真传,于书画之艺上也十分精通。二十八岁那年,他已官至北星都司明阁阁主,掌管观星择吉和一切祭祀及典仪之事。也是在那一年,他在筹备一次典仪时认识了当时刚满十八岁的宣宜公主,那是一个明媚活泼的少女。   顾闻鹤说,彼时相见只觉是缘,后来才知,那是她的劫。   那时,公主的纯真热情如一缕阳光般点亮了他平淡温缓的日子,他心中不是不喜欢她,却迟迟没有回应她的心意。他想,他还需要些什么证明,证明他们命中注定便应该在一起。   九环乾坤卦便是在那时被他参透的。他违背了先人的遗言“凡事不可用尽,天机应留一线”,将自己和公主的八字放入卦中推衍到了第九层。然后卦象告诉他:两人命中无缘,公主将凤栖东方。   没多久,位于北星都边陲东部的乌越部落首领遣使者来北星宫中向适龄公主求亲。顾闻鹤相信这便是天意,于是他选择了回避,在此时借口离开北星都,回到了扶风城。   但他没想到,宣宜公主不久后居然也以要找他问卦的借口离宫追了过来,更让他万万没有料到的是,那天自己去了云中泽,公主去到天机谷时只见到他的父亲和兄弟,然后,从看出端倪的顾闻鹤父亲口中得知他这次回来是要定亲的消息。   宣宜公主不肯相信,她想她好不容易求得父皇给了她一个机会,只要顾闻鹤敢答应乌越使者的挑战并且赢下来,他们就能在一起。到了这一步,她怎么能就这样放弃?   她不服气,主动报出自己的生辰八字,想说她和顾闻鹤才应该在一起。   但顾闻鹤的父亲和兄长在当场起了一卦之后告诉她,他们命格相冲,若勉强在一起,只会害了他。   ……   顾微雪慢慢看到了最后的结局。   顾闻鹤没有得到任何消息,等他回到天机谷时已经是晚上,那时他才知道,宣宜公主来过,然后,她留下了一句话——“如果我会害死他,那我就不能和他在一起了。”   没多久,突然有人急急跑来报信:公主在返回途中叫停了马车,站在天机谷前头那个山崖边望了许久后,忽然就跳了下去!   那一刻,他只觉天旋地转,了无生趣。   讽刺的是,无论是宣宜公主跳下去的那个山崖,还是她后来长眠的陵寝,于所在山脉而言,都是东边。   “我曾答应过她,若有机会,会带她看遍天下河川。但我走了这么多年,去了许多地方,却渐渐发现,已经快不记得她的样子了,曾经提笔便能画出来的她的容颜,如今也只剩下了轮廓,好像本来一直觉得在身边的人正在离自己远去一般抓不住。有时不禁恍惚,仿佛我记忆中的她只是一个梦,除了司明阁里那片荷花,什么都记不太清了。”   “雪儿,今日一别,应再无相见之期,天下无不散之宴席,你要多多保重。师父别无牵挂,只最后有一句话要叮嘱你:正因命中从无绝对定数之说,所以即使知命,也不应顺命。汝当切记,切记。”   顾微雪的视线早已被泪水打湿的模糊不清了,看到最后,她忍不住伏在石桌上哭了起来。   老鬼头见她哭得止不住,没柰何地走过来说道:“好了。先生他早有打算,你们顾家的人对这些分别之事竟然还这么看不开么?别哭了,不然待会回去走在路上让人瞧见还以为你和云家的婚事又怎么了呢。”   顾微雪吸了吸鼻子,忍着哭腔,说道:“我想我知道师父他去哪儿了。” 作者有话要说:  晚安~   ☆、北星之事   得知顾闻鹤离开的第二天,顾微雪也请得了顾凤鸣的同意前往北星都姨母家探望。   这几天顾月见一直在和她还有她们的父亲斗气冷战,自从那天被打了一巴掌之后就负气跑去了顾家在谷中的别院住着。顾微雪知道她心里在怄什么,但自己没有道理也没有义务去成全她任性的“理所当然”,所以也就由着她去使性子懒得搭理。   临走前,顾微雪也只见到了顾凤鸣,让她有些意外的是,他叮嘱了她一句:“在北星都行事要低调,最好别让人知道你是顾闻鹤的侄孙女。”   她几乎疑心他是不是已经算出了自己这趟真实的目的是去寻人。虽然心中有些疑惑未解,但顾微雪还是点头应了,并没有多问什么。   这一趟到北星都,顾微雪的心境已经和第一次全然不同,踏入北星皇都的那一刻,她看着马车外人来人往的长街,仍有些不由自主地会想起大半年前发生在这里的那场自己并不愿意去回想的意外。   顾微雪来到位于西葫芦小街上的那座门前墙边爬有藤蔓的宅子,敲开门,却发现气氛有些不对劲。姨父姨母和表妹都不在,顾微雪一问家中的仆人才知晓,原来姨母家出了事。她便一时顾不上再去打听别的什么,急忙让人领着自己就向着府衙的方向去了。   冬日里,长街上的人也比那时少了很多,遥遥的,顾微雪便看见有一长一少两个女子正着急地在向衙役求着什么,又是想塞东西又是想塞钱,到最后,那衙役却是不耐烦了,倏地挥手一推,不知冲她们喝了声什么。   少女只好搀扶着自己母亲抹着眼泪往回走,两人沉浸在焦急悲痛的愁绪中,竟然谁也没有发现顾微雪正在迎面疾步走来。   忽然,年长的妇人脚下打了个趔趄,顾微雪忙小跑上前帮着扶住了险些摔倒的姨母,对方抬起眸看见她,先是一怔,继而抓着她的手便问道:“你爹来了么?”   顾微雪才一摇头,她就叹气啜泣了起来。   李家表妹也委屈地直抹眼泪:“雪姐姐,他们不许我们见爹!”   顾微雪也没多说什么,安抚式地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说道:“先扶姨母回去再说。”   回李宅的一路上,表妹李彤儿已经基本把事情向顾微雪说了个七七八八,原来他的姨父李天生得罪了有权势之人,几日前被官府抓走之后家里人至今也无法得见他一面,好不容易花钱托关系打听了些消息,却居然是拟将不公开审判后流放。母女两慌了神,这才又急急赶往府衙大牢去,想着无论如何要见上那人一面,结果好说歹说,衙役就是不肯通融。   “有权势之人指的是?”顾微雪对北星都的已知,目前也仅限于出自她师父口中名为司明阁的官署,和那两位名声在外的辅政王。   她姨母擦了擦眼泪,长叹了口气:“你不知道,北星都有四大门阀,无一不是名门世家,声名显赫。你姨父这次得罪的便是四大门阀之一,盛家的人。”   顾微雪默默记下了这个背景,却又有些不解:“可是,天子脚下,难道他们也敢无视王法,公报私仇?”   “这盛家有个嫡脉之女,便是衡阳王妃。”这番说辞似乎又再勾起了她自己的绝望,声音不由再次哽咽,“这回状告你姨父的正是这位衡阳王妃的堂伯母。”   “他们连说辞都串好了,如何能辩驳是公报私仇。”李家表妹也跟着又哭了,“我就不明白,不就是一匹布么?我们家布庄挂的牌子是‘天下独一布’,她却非说卖给她的便应该是独一无二。就因为这样,那刻薄女人便要来告我爹买卖不实,还要让官府流放他!”   顾微雪蹙眉道:“竟然还有这样跋扈的人。”   “我也是没了主意,你看这天寒地冻的,要是真流放他,我担心半路上他的身子便熬不住了。”姨母流着眼泪道,“不如写封信请你爹过来一趟吧?让他帮忙卜一卦,看看可有没有什么转机。”   “就怕时间不够了。”顾微雪沉吟着,说道,“他们既然是为了泄私愤,恐怕享受的便是将姨父关在牢里这几日他的担惊受怕,还有其家人的焦虑。但这样的时日多了便会麻木,所以他们不会耽误太久,就会下手彻底摧毁对方一家的希望。”   母女两一听,吓得愣住了:“那怎么办?”   顾微雪起身走了两步,停住,抬起头看着门外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细细飘落的雪花,忖思良久,忽然问道:“衡阳王妃……那长乐王妃是哪家的?”   “我知道,”李家表妹立刻接道,“是聂氏门阀的嫡脉独女!”   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仿佛喃喃自语:“所以……恶人应有恶人磨。”想到此处,豁然开朗,转过头说道,“既然系铃人是衡阳王的亲戚,那解铃人,咱们就得在长乐王府找!”   李家表妹兀自忖了忖:“你是说长乐王妃么?”   顾微雪微微一笑,摇摇头,然后一顿,说道:“要切命脉,就得找长乐王。既然他二位的妻子是不同氏族的,那为对方族中放一点儿绊子应该也是无伤大雅。我想,他们虽然同为辅政王,但或许并不是真的那么齐心协力吧。不管怎样,明天我先去府衙大牢那边打听一下姨父的消息,然后再做计较。”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两天略忙,今天字数少了点,假装木有看见→_→   ☆、谋路   第二天近午时,顾微雪穿着件头天晚上让表妹李彤儿找出来的泛旧棉袄,然后顶着一头毫无装饰且略显凌乱的发髻就出门去了。   她来到府衙大牢所在的西长街,远远看着守在外面的衙役,深吸了一口气,按捺着心头有些止不住的紧张和忐忑,举步一瘸一拐地向着前方走了过去。   “什么人?”衙役很快发现了这个兀自拐着步子走过来,像在自己地盘似的一言不发就往大门口石阶上一坐,大有要在这里歇脚趋势的女人,喝道,“这里是都城府衙大牢,闲杂人等不许无故停留,快走开!”   顾微雪转过一张刻意做了些妆容掩饰的脸,盯着他看了半晌,忽而一笑,语态随意地说道:“官爷,既然已是双喜临门,何不与人行个方便好让福气得以绵长呢?”   衙役一听,莫名地皱起眉:“你说什么双喜临门?”   “难道不是么?”顾微雪略一挑眉,一脸笃定地悠悠说道,“我瞧官爷的面相,可是个享有齐人之福的人啊,家有贤妻不说,这二夫人么……嗯,还是个美人呢。”   话音落下,对方眼中明显一亮,却又稳了稳,扬起下巴瞧着她:“你是看相的?”   顾微雪笑而不答,只站起身拍了拍衣摆,说道:“头一回来这北星都,居然就让我撞上一个正在走偏财运的人,看来中午的酒菜可有着落了。借问一句,这附近哪里有赌坊?既然沾了官爷您的运气,我总不该辜负才是。”   此言一出,旁边另一个原本在围观的衙役也安静不下去了,两步走过来特诧异地冲着自己的同僚说道:“诶她怎么知道你这两天赌运好?”   顾微雪听在耳中,不以为意地一笑:“这位官爷不仅正在走偏财运,桃花运也已初见端倪,”说着,忽然“咦?”了一声,然后如自言自语,喃喃道,“奇怪,怎么会呢……”还摇了摇头。   她一副高人做派地做出欲言又止的样子,然后转身跛着脚就准备下台阶离开。   “等等!”身后那人的声音立刻传来,紧跟着疾步走到了她面前停下,“你说说清楚,什么奇怪?”   她敷衍地冲对方嘿嘿一笑,捂着自己的肚子说道:“这大中午的,官爷倒是身强体壮不觉得腹中饥饿,民女可是受不了了,先去赌坊赢两块碎银子再说。”   那人抓住她:“你先把话说清楚,说得清楚我就给你相钱!”   顾微雪连忙阻止他:“那可不行,我出师前答应过我师父,不受看相之人的银两。”说着还要走。   “诶!”对方的好奇和忐忑早已被她撩起,此时见她话不说完就要走,给钱也留不住,不免也有些着急,于是抬头看了一眼天色,冲口而出道,“我请你吃饭!你等着,我换了班就和你去!”   顾微雪脚下一顿,转过头,微微一笑:“那民女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   正值晌午时分,上午在门口轮值的衙役很快便双双换了班,这个姓陈的衙役生怕被别人耽误自己的事,更怕眼前这个女相士真的透露出什么与自己相关的天机被旁人知晓,所以也没让一同当值的兄弟跟来,领着顾微雪去了不远处一家店面颇大的酒楼。   “女师傅,”陈衙役给她倒了杯上好的龙井,颇像那么回事地笑看着她,说道,“你再说说,先前你说‘奇怪’,奇怪什么?”   “哦,那个啊……”顾微雪不慌不忙地双手捧杯啜了一口茶,“我是奇怪,你明明最近正在上运,可是,”她伸手向他眉心一指,“却有飞来灾星对你的运势横加阻碍,恐怕这一变数会让你原本的桃花运竹篮打水一场空啊。”   陈衙役被她这么一看一指,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有些心慌,却又难免心生谨慎:“所以,要做个什么法事?”   顾微雪轻声一笑:“做什么法事,我师父没教过。”   一听对方不让做法事,陈衙役的戒心便算是彻底放下了,却又听她道:“既然相遇,便是有缘。我先帮你起个卦,看看这灾星是什么来头吧。”   说着,她一翻手,将杯中余下的茶水倒在了桌子上,然后从面前的碟子里拈了一簇炒瓜子往水渍中一撒——顾微雪端详许久,皱了皱眉。   陈衙役看在眼里,虽然不明白这个卦是怎么起的,也不晓得为什么她起卦的方式和别人不一样,但看起来却好像很有门道很厉害的样子,不由也紧张地屏住了呼吸。   “嗯……”她看着眼前的“卦象”沉吟道,“这个人命中带木,且两木成林。应是一个名字里有两个木字的人,而且就在离你很近的地方,像是……嗯,没错,此刻就在大牢里!”   “牢里?”陈衙役讶道,“被关在牢里还怎么做我的灾星?”   “此人命数与你相冲,平时倒没什么,可府衙大牢所在的方位是天象星东南位,从你的面相来看,他此刻和你恰恰处在这个方位的相克之位上。”顾微雪正色道,“简而言之,就是从他被抓进大牢里的那一刻,与你之间的运势就有了此消彼长的关系,你若倒了霉,他那边便要上运了,就算是死刑犯也可罪减一等,而你却……”   陈衙役大惊失色:“那该怎么办?”   “不急,”她语气平缓地安抚道,“你要先知道这个人是谁,才好对症下药。你先好好想想,近来大牢中是否有新进来的犯人,是名字里带有两个木字的?”   见对方面有困惑地在努力回想,她便小心提醒道:“譬如,姓杨的,姓林的,又或者……姓李的?”   话音落下,陈衙役脸上随即划过恍然之色,不停地打着手势:“哦哦哦,对对对!是有这么个人,姓李,而且名字里还有个木字,加起来正好两个!”   顾微雪心头一喜,又连忙按捺住,平静问道:“是么?年纪多大?我帮你再推算确定一番。”   “具体不知道,大概四十几岁吧。”陈衙役道。   在确定了近期大牢里只有这一个姓李,且名字里还有个木字的中年男犯之后,顾微雪点点头,说道:“那应该没错了。”又假模假式地推算了一番,续道,“我帮你看了看,还有个法子可以破这个局。他如今在东南西北哪个方位的牢房?”   陈衙役道:“在西牢关着。”   顾微雪便回道:“他命中忌北方,所以你只需要把他安排到北边的牢房,就可以压住他的灾星气。”   “可是,这个我做不了主啊。”陈衙役面露难色,“他也是重刑犯,没什么特别原因是不会随便换牢房的。”   “是么……”顾微雪若有所思的样子沉默了片刻,“那好吧,那你我就反其道而行。你确保这几天他在西牢好端端地蹲他的牢房,然后每天申时你便在他牢房前冲着他的方向在门口倒一碗水,如此反复七日,你自可保得平安。”   陈衙役立刻感激地抱拳谢过,末了招呼着小二又加了不少菜,分开时还非送了只烤鸡让顾微雪带着路上吃。   等她顺手把东西拿回去送给下人们晚上加菜的时候,李彤儿得知整个过程,不由好奇问道:“雪姐姐,你不是没有学过这些么?那你说要让他去倒水是什么意思?”   顾微雪笑了笑:“没什么,随口编的,他笨而已。”她总不能说她当时是突然想到“木头用水泡会烂”才随口忽悠出去的吧。   她姨母也有不解:“你打听彤儿她爹在哪间牢房是有什么打算么?可便是知道这些,我们也进不去啊。”   “我们不进去,”顾微雪说,“我只是要确定他的位置,才能避免暴露你们。”   她姨母和表妹皆是一脸疑惑。   “我不太懂,”李彤儿问道,“我们要是不出面,怎么向长乐王求情?”   顾微雪一边擦掉脸上伪装的墨点,一边说道:“你忘了姨父是为什么被抓进去的么?这次如果你们出头去找长乐王,便是将自己置于了风头浪尖,必定会将姨父从盛家人眼中偶然的泄私愤对象,变成真正的眼中钉。”   她姨母捂了捂嘴:“那要怎么办才好?”   “我已想到了一个法子可以一试,”顾微雪顿了顿,说道,“血书伸冤,声东击西。” 作者有话要说:  春困夏憩过了,秋乏又来了,感觉冬眠已经不远了,晚安。。。   ☆、金玉其外   次日,下了两天的雪一大早便已经停了,天空也放了晴,冬日里的阳光有种微凉的暖意,映地整座都城都仿佛透着澄澈的气息。   东安大街上,一座朱门黄墙的宅邸前,有人正手捧着个木盒返身往门里走。   他一路穿过二进门来到廊上,正恰好迎面遇上个穿着长袄中年男人,便立刻加快步伐走了上去,向着对方说道:“大管家,这是先前盛家小姐让惠宝轩的人送来给王爷的礼物。”   “盛家小姐?”大管家接过这红木盒子的一刹,只觉里面的东西很有些分量,又看了看,上面果然刻着惠宝轩的字号,于是点了点头,“知道了,你去忙吧。王爷此刻正在和龚大人下棋,我待会给他送过去。”   言罢,便拿着东西转身去了。   观月园里,湖上书斋门帘紧闭,然而窗户却被推开了一角,从屋里可以看见外面透蓝天色下的冬日湖景,而屋外,亦可以隐约看见里面有烟气袅袅。   约莫半个时辰后,大管家听说了龚大人离开的消息,便立刻带着东西来了。他小心将门帘掀开一条足以让自己钻进去的缝,然后站在门边向着坐在座榻上的人躬身拱手行了个礼。   “王爷,盛家小姐那边让惠宝轩送来了礼物。”他捧着有些重的盒子说道。   座榻上的人此时正一手拿书,一手在往棋盘上落子,闻言连头也没有抬,只随口说了两个字:“打开。”   “是。”大管家直觉里面的东西或许很贵重,也不敢怠慢,小心将盒子放在了桌子上,然后轻轻推开了盒盖。   待看清了里面的物事之后,大管家便欲言又止,面有难色地看向了在一旁站着的一个神色寡淡的男人。   对方与他目光一碰,旋即也走过来低头朝盒子里看了看。   “王爷,”比起大管家的犹豫,他倒是要直接许多,“是一匹用劣玉雕的马。”   座榻上的人指间棋子一顿:“哦?”淡淡转过了眸,“拿过来看看。”   大管家便立刻捧了盒子恭恭敬敬送到了他面前。   他将棋子丢回了棋篓,伸手从盒中把玉马拿了起来,只瞧了一眼,唇边便泛出一抹轻浅笑意,满是不屑:“不仅是劣玉,雕工更是奇差。”言罢,却又问了一句,“你说是惠宝轩送来的?”   “下人是这么说的。”大管家回道,“这盒子上也有惠宝轩的店招字样,而且这个盒子也确然是上好的香樟木所制。”   他撇过眸,看了看大管家捧着盒子的手:“这盒子很重?”   “比起一般的是有些实沉,也看得出用料很足。”大管家回道。   “裴立。”长乐王忽然唤了一声。   “在。”神色寡淡的男人便立刻走过来从大管家手中接过盒子,开始仔细查验,最后,发现原来这个盒子被人故意用一个锦垫隔成了两层。   然而揭开第二层时,裴立和大管家皆是一愣,里面居然是几块鹅卵石?哦,不,还有样东西,是一个用油纸加塞扎口的小竹筒。   裴立打开它,从里面掏出来一张纸,展了开来,下一瞬,眼中微动:“王爷,是血书。”然后将纸双手呈递过来。   长乐王眉梢淡淡一扬,伸手,用两根手指把纸笺拈到了眼前,一眼扫去,看见了上面用鲜血写的十一个字——“贪官受贿,府衙东牢有冤狱。”   长乐王看完最后一个字,眸色微深,弯起唇角笑了一笑,随手把纸笺搁在了案上,然后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茶。   “来送礼的人是什么样?”他放下茶杯,忽然问道。   大管家一怔,倏地回过神,连忙转身去让人把收礼的门房叫了过来。   一听是王爷亲自召见,而且好像还是自己接收的贵重礼物出了问题,年纪轻轻的门房小厮还没进门就已经先吓丢了七魄,等进了书斋见到自家王爷,两腿一软就跪了下去,连声求饶。   “嚷什么?”长乐王皱起眉,有些不耐地淡声打断道,“我还一句话没问。”   门房小厮吓出来的眼泪还没来得及憋回去,便立刻噤了声。   大管家看不下去了,低声提醒道:“王爷是要问你来送礼的人是什么样的。”   他一听,如临大赦,立刻便振作精神回起了话:“是个年轻女子。”但他知道的也仅此而已,据他自己所说,因为当时这个来送礼的女子穿着和举止谈吐都像是个大家闺秀,所以她当时戴着帷帽,只露了三分之其一的脸来,他也未有怀疑其他,只当是惠宝轩老板的家里人亲自来帮盛家小姐送的东西。   长乐王似乎略有些意外:“是个女人?”   “是,”门房抱着将功折罪的心思连忙答道,“王爷若是需要绘像,小的能立刻复述出她的穿着打扮。”   结果他家王爷也没再搭理他,一挥手,示意大管家把他给带走该干嘛干嘛去了。   “王爷,”裴立唤了一声,问道,“卑职这就让人去把惠宝轩的老板带来。”   “不必了,见他也是浪费时间。”他重又一手拿起书,一手拣起棋子,瞧着面前这方棋盘不以为意地说道,“送礼的人不过在他那儿下本钱买了个盒子,同下面的人玩了一出金玉其外的把戏罢了。”   言罢,他又吩咐道:“这件事你去办吧,查查最近被关进牢中的人,可有什么家中至少是殷实之户的,而且所犯的案子或许和盛家人有关。”说着,微微一顿,续道,“还有,我想这个人应该并不在东牢。”   裴立一怔,有些疑惑:“可是那血书上……”   “他若真的被关在东牢,那这个来告状的人岂不是白白费了这些工夫来掩饰自己的身份?”他勾起唇角,缓缓一笑,又拈起一枚黑子落了下去。   棋盘上,白子皆落索。   ***   此后整整两天,顾微雪待在李家宅子里,越发地忐忑难安。   “雪儿,”她姨母也很静不下来,“你说怎么还没动静?万一长乐王真的只在东牢去查了一番,然后发现被人骗了就不管了怎么办?他未必会想到去其他牢房里再看看啊。”   顾微雪其实心里也有些没底,但她尽量保持着平静的样子说道:“不会的,爹曾经说过,长乐王‘心有九窍’,我觉得他一定不是个心思那么简单的人。既然事关盛家,他就算多查两个牢房也不打紧吧,只要他能翻到西牢去闹出动静,那姨父就有救了。”   说话间,下人阿福忽然从外面匆匆跑进了院子。   “夫人小姐,表小姐!”他气喘吁吁地跑进门,说得上气不接下气,“长、长乐王他,他……”   三个女人都倏地站了起来。   “他怎么了?”顾微雪听得着急。   阿福深吸了一口气,终于完整续道:“他让人把府都衙门的府尹给抓起来了,原来那个贪官居然私下干着收钱让人代替坐牢的勾当!对了,还牵涉到了好些个衙役呢!现在长乐王府那边还下了令,所有主动代罪的人全部杖责二十,没收代罪所得赶回家去,其余的犯人也都会彻查所有相关卷宗和背景,凡有无罪被诬或者轻罪重判的,也都会在核实后放回。”   这个事态发展是顾微雪没有想到的,怎么居然还会有这种事么?她愕然之余,问道:“那,他可对盛家那边有什么动作?”   阿福摇了摇头:“这倒没有听说,好像并没有牵扯到盛家的人。”   顾微雪听了觉得有些奇怪,但还未来得及再问什么,她姨母和表妹已经激动地热泪盈眶,迫不及待就要出门去大牢那边接人了。   “表妹,姨母。”顾微雪叫住她们,“为免引人注意,我就不与你们同去了。”   李彤儿随即了然:“好,那雪姐姐你就在家里等我们。”言罢,母女两便在阿福的陪同下急急往院外走去。   “有人在么?”却在这时从大门外传来了敲门声,是一个年轻男人。   三个女人彼此下意识互望了一眼,阿福正要去开门,顾微雪连忙伸手拦住他,低声道:“我先回避一下,你们不要对任何人提起家里还有别人。”   说完就迅速跑进了院子东侧的第二间屋子里,关上门,后背靠抵着。   然后,她听见阿福小跑着去放下门闩,打开了大门。   随即,说话声从院子里清晰地传来。   “这里是李木堂的家吧?”先前敲门那个男人问道。   “是啊,你们是?”是她姨母的声音。   话音落下,一个不同于先前那个沉稳冷静的男人声音响了起来。   “兰雍。”这个人如是回道,语气略显得有些清淡,还有一丝隐藏在淡淡随意中的傲然。   院外哑然无声了半晌。   “民妇(女)参见长乐王!”李家母女两人异口同声地颤着声音喊了出来,伴随着阿福慢了一步的声音反应,三个人已经都诚惶诚恐地“咚”一声跪了下来。   门里的顾微雪倏地愣住。 作者有话要说:  周末来啦~~   ☆、世所不同   李家母女踧踖地站在院子里,互相挽着手靠得紧紧的,好像这样才能稍稍减轻一些惶恐和不安。   她们做梦也没有想到,面前这个身披白貂裘的年轻公子居然就是堂堂长乐辅政王,可是,他怎么会来?   最后还是顾微雪的姨母,李夫人先反应了过来,定了定神,声音有些发怯地开了口:“王爷,您驾临寒舍,不知……是有什么吩咐?”   长乐王兰雍的目光自她一扫而过,落在了李彤儿的脸上:“你是李木堂的女儿?”   李彤儿连忙低头回话:“民女李彤儿,见过王爷。”   兰雍的神情依然平淡透着几分随意傲然,打量了她两眼,忽而一笑,问道:“你母亲问我来此所为何事,你说呢?”   李彤儿只觉这略含笑意的声音让她陡然打了个寒颤,心里七上八下跳得飞快:“民女……民女也不知王爷所来何意。”   “是么?”兰雍瞧着她,仿佛在说着一件日常之事般随意,“那你可知道往我面前送假货,嘲讽当朝辅政王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该论何罪?”   李彤儿吓得一愣,还未答话,一旁的裴立便面无表情地接了过去:“至少应杖责三十,判监五年。”   李家母女脸色皆变,不由自主看了一眼东侧第二间屋子。   李彤儿脸一白就跪下了:“王爷,我们不敢有那个意思,我们……”话还未说完,她便看见兰雍的视线已经看向了院子东侧,唇角边泛出一丝蕴意微深的笑来,她蓦地了然了什么,心头猛地就是一沉。   “王爷,”李彤儿连忙出声想要唤住他,“此事全是民女救父心切所为,与他人无关,请您责罚我就是!”   李夫人也跟着跪了下来,慌乱地带着哭腔将责任往自己身上揽,不停地请长乐王不要怪罪她的女儿。   顾微雪已经将手放在了门闩上,打算若长乐王真要追究,她便自己走出去认了。   “王爷!”眼见兰雍已经走到了那扇屋门前,李彤儿冲口而出唤道,“那里是柴房,您小心脏了衣服。”   顾微雪听着已来到近前,只隔了一层门板传来的声音,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   但兰雍却停住了脚步。   “我想你们也应该听说了关于府衙大牢中此刻正在做的事。”他侧身站在门外,像是在对院中的人说,又像是在说给别的谁听,“倘若李木堂符合被放回的条件,你们待会过去便可以将他接回。不过,关于此事有些内情我想你们需要知道。”   李夫人紧张地看着他,像是生怕他一伸手就要去开那扇门:“王爷您请说。”   “他的案子,是京都府尹断案不明以致轻罪重判,此是他疏于职务,但并非因为他人行贿。”他说着,侧眸向着身旁这扇门看了一眼,“更不存在公报私仇或是蓄意诬告。我希望你们能明白,‘适可而止’这四个字的重要性。”   李夫人一忖之后便已了然,忙道:“民妇明白王爷的意思,只要我夫君平安归来,民妇保证,我们绝不对此多说一句。”   兰雍微微一笑,唤了一声:“裴立。”   身着玄衣的男人便将手上红色的木盒放在了院中的石桌上。   “来时在门前拾到的。”兰雍款款走了回来,站在桌前,伸出手,指尖轻敲盒盖,笑意轻然地说了四个字,“物归原主。”   言罢,不再多言,转过身在李家人的恭声目送中,径直走出了院门。   过了一会儿,李彤儿跑到大门口确认外面已经没人之后,才关了门急急跑到东侧第二间房门外,伸手敲了敲门。   “雪姐姐,人走了,你出来吧。”   顾微雪打开房门,皱着眉头走了出来,下一刻,她的目光已经落在了院中的石桌上。   “吓死我了,”李彤儿一边跟着她往院子里走,一边咋舌道,“长乐王果然不是一般人,他不过淡笑着看我一眼,我这头皮就直发麻。”   顾微雪一言未发地走到石桌边,伸手打开了木盒——   劣玉马依然静静躺在里面,同她送去王府时并没有什么两样。然而当她打开第二层时,却在鹅卵石下面发现了一张纸,展开一看,上面写着两个名字。   李夫人一看便明白了:“最近都中布行盟会的七个议事席上空了一位,你姨父因为新做出来的这批布很得客人赞许,所以呼声很高。若不出意外,月底便会在他和这个龙老板之间投票决出一位补上去。”   顾微雪略略一忖,问道:“就是这回盛家人买的那种布?”   李夫人点了点头。   原来如此……   顾微雪沉吟了片刻,恍然,却良久无言。   ***   李木堂从大牢被放出来后,顾微雪便算是放下了这件迫在眉睫的急事,开始转而在城中寻起了她师父。   然而,又是整整两天,她却半点消息也没能打听到,没有人见过他。她甚至还去了公主陵询问守陵的官兵,得到的答案依然是没有人见过那个鹤发白须的老人。   李彤儿陪着她往回走,也能感受到自己表姐打从心底里溢出来的失望和遗憾。   “雪姐姐,你也别多想了,”她说,“也许你这个忘年之交只是暂时离开了,将来你们未必没有机会见面的啊。”   顾微雪忽然停下了脚步,望着前方正迎面走来的三两个身着统一服饰的年轻女子,兀自凝眉作忖思状。   李彤儿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旋即了然一笑,主动解惑道:“哦,她们是司明阁的女官。”   “女官?”顾微雪转过头,面露讶色,“女子也可以为官么?”   “只有北星都和金羽都可以。”李彤儿说起来也有些骄傲之色,“不过金羽都的女官只仅限于宫中女傅之职,而咱们北星的女官分为三种。除了同样的女傅之职外,还有一种是内宫各造办处的主事,以及最后一种——真正的朝廷命官,自司明阁准入,最后理论上可以官至司明阁阁主这样的正二品,是可以直接参与政事的。嘿嘿,不瞒你说,其实我原先也想拜姨父为师求学,将来考进司明阁做女官的,不过我爹娘不许,说家里就我一个孩子,只盼着我平平淡淡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就好。”   顾微雪听着,微微笑了一笑:“他们也是担心你,尤其经过这次姨父的事,可见那些权势派系有多么让人防不胜防,就是平民百姓也难说几时便会被卷进去。这世上,再没有什么比岁月安稳最幸福的事了。”   那三两个女官手上拎着小包袱,说笑着从顾微雪两人面前走过,离顾微雪最近的那个经过时说了句:“没想到这回两位王爷的手谕倒是下得极快啊。”   嗯?顾微雪不觉有些好奇。等到她和李彤儿经过北城街时,两人忽然在告示牌上看到了一张盖了朱砂红印的刑部告示,待钻进围观人群里看清了上面的内容后,两人不由俱是一怔。   ——原府都衙门的府尹段正及其下属因贪赃枉法证据确凿,将于十七日,也就是今天酉时在西刑场斩首示众。   “才断的案子,这么快便下令要当众斩首五品官啊,”旁边有人议论道,“这两位辅政王看来对眼皮子底下的贪官下手是丝毫不留情啊!”言语间颇有些拍手称好的赞许。   李彤儿也是很激动的,拉着顾微雪便道:“雪姐姐,我们也去看看,这个贪官陷害我爹,活该!”   顾微雪这时也意识到,刚才那个司明阁女官所指的应该就是这件事。斩首示众,这四个字她从前在那些话本上也看了不少,每回上头描述那些罪有应得之人猖狂了半天最后得以伏法时都很是让人觉得痛快,所以她觉得完全能理解李彤儿这时的心情,其实自己当初帮着李家向长乐王府告状,本也是希望某些人得到应有的惩处。   两人便随着不少去看热闹的人涌去了西边刑场,此时那里也已经聚了好一些百姓。   两个人在人群里站了一会儿,忽听有人喊道:“出来了!”   顾微雪探着视线望过去,果然有一队官兵押着数个身着囚衣的人走上了行刑台,她看向走在第一个头发有些灰白,看上去还有几分文气的中年男人,心想那应该就是段正。不经意再往后扫了一眼,却倏地一愣,那跟在后头的不是她当初忽悠的那个陈衙役么?居然他也……   “雪姐姐,你怎么了?”李彤儿见她面露惊诧愕然之色,便奇怪问道。   “没什么。”她摇了摇头。虽然只是陌生人,可想到不久前自己还和这个人面对面喝过茶说过话,此刻对方却跪在了行刑台上等死,还是……有些难以形容那种微妙的复杂感受。   过了一会儿,刑部监斩的官员走进刑场,坐在了法令台上。   “时辰已到,”监斩官员道,“验明正身。”   顾微雪不由伸手攥住了李彤儿的衣袖。   随着监斩官丢下令牌,扬起一声:“斩——”   行刑台上,凛白的刀刃纷纷举起,唰地落下!   身旁的李彤儿“啊”地叫了一声,顾微雪倏地抬起手捂住了她的眼睛,自己的脚下却已经僵住。   “雪姐姐,完了吧?”李彤儿其实也没敢细看,被她捂住眼睛后更是安然地在她手心后眨巴着眼睛,问道。   “嗯。”顾微雪目光愣愣的,声音有些紧。   “那我们走吧。”李彤儿连忙拉住她的手,转身就往回走,“哎呀我也没敢看,早知道就……”   话还没说完,她手上便忽地一拽一沉,下一瞬,顾微雪已经晕倒在了地上。   ***   回家后顾微雪就发起了烧,一时昏睡着,直到半夜浑浑噩噩睁了回眼睛,看见她表妹红着眼睛守在床边,一脸内疚自责。   她便勉力笑了笑,将对方赶回去睡觉了,然后,又再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这一回又不知睡了多久,再次醒转的时候,是顾微雪感觉到有人在探她额上的热度,这只手的动作很轻,有些温暖。   她慢慢睁开眼,然而等看清了面前的轮廓,却有些仿佛在做梦的愣怔,直到对方先冲着她开了口。   “热已经退了,身子觉得好些了么?”他问。   顾微雪愣了愣,才有些不确定地看着眼前的人:“云悠?”声音有些大病初愈后的轻柔,“你怎么来了?”   他唇边泛起温缓笑意,说道:“我来接你。”      ☆、初入金羽   顾微雪这一次清醒之后,也确实感觉身子轻松了许多。云悠的到来对她而言无疑是惊喜,也是一种于恐慌后及时得到的慰藉。   “你怎么知道我在姨母家的?”她靠坐在床头,从他手里接过一碗暖暖的姜茶一口气喝了,然后把碗递回去时顺口问了一句。   “父亲去顾伯父家下定,回去后写信告诉我时提到的。”云悠说着,微微皱了皱眉,“但我来了听你姨母和表妹说起才知道,你居然胆子这么大。”   顾微雪听出他的责备,吐了吐舌头:“当时的情况我也是没办法,难道我眼睁睁看着姨父被流放什么都不做么?总要试一试吧……”   “你知道长乐王是什么样的人,就敢同他玩心眼儿拿他当矛使?”云悠看着她低头卖乖的样子,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算了,没事就好。其实你也并没有什么错,我只是担心你太冒险。”   顾微雪听得心里暖暖的,脱口而出唤了一声:“慕恒。”见他蓦地一怔,她才反应过来,不大好意思地瞧着他,问道,“我可以这么叫你吧?”   云悠点了点头,却有些失笑:“是有些不大习惯。”   两个人对视一眼,又不由各自笑出了声。顾微雪傻乐了一会儿,清了清嗓子,慢慢收起笑意,对他说道:“其实经过这次的事我才知道,原来这外面的世界同话本上的好不一样。”   她屈膝抱着腿,散落的长发随着她低头的动作柔柔滑落下来遮住她些微侧脸,有些出神又略带怅惘的样子落在云悠的眼里,让他陡然生出一丝莫名微乱的情绪。   “以前我看那些书上写坏人伏法只觉得痛快,但却从不知道原来砍头是这样的……其实我也并不是同情他们,我就是,”顾微雪抬眸看着他,“就是觉得杀人这件事太容易了。”   云悠沉吟了半晌,问道:“害怕了么?”然而一顿,又道,“但我不能向你保证,以后你不会再见到同样的事。”   顾微雪默然良久,点了点头:“我明白。”   他看了她一会儿,伸出手放在她头上轻轻揉了揉她的发,微微笑道:“别害怕,有我在。”   她就这么抱膝望着他,然后咧开笑容,重重一点头:“嗯!”   ***   由于云悠身份特殊不便在北星都私下久留,所以顾微雪的身子好了些之后便打算与他即刻启程前往金羽皇都,临走前,她才知道原来她姨父李木堂在云悠的建议下,已经正式向行会那边以私人理由婉拒了议事席的提名,且还主动公开地投了那个龙老板一票。   但除此之外,李木堂本人也有些打算。经过这次牢狱之灾后,他心有余悸之余也深感身心疲累,为了全家的平安,他已决定结束在都中的生意,举家迁回故乡去过些清静日子。   虽然觉得有些可惜,但顾微雪也很理解她姨父姨母所做的决定,所以也并没有多言什么。提前道别了表妹一家后,她就跟着云悠坐上马车踏上了前往金羽都的路途。   随着离玉氏皇都渐近,气候也有了一些明显转暖的变化,但顾微雪不知为何,心里渐渐有些忐忑起来。   马车一路扬尘驶入了城门后,开始减速慢行,在穿过两条街之后,车子在一间府邸门前停了下来。   云悠下车之后,回过身,伸手把顾微雪扶了下来。她才刚刚站稳,忽然从一旁便传来一个惊喜的声音。   “大人,您可回来了!”   顾微雪和云悠闻声,转头看了过去。   “张管家,”云悠看着来人,“出什么事了?”   张管家一副将要泪流满面的样子迎了上来:“东宫那边这两天派人来问过好几次了,太子殿下请您一回来便去见他。”   云悠点点头:“知道了。”说着转过来看着顾微雪,“微雪,我要进宫一趟,你先进去休息吧。”言罢又对张管家交代了一番,这才重新转身登上马车向着皇宫的方向去了。   张管家嘱咐人拿了行李,引着顾微雪往里走。   “微雪小姐,大人走之前便吩咐我把兰院收拾了出来,待会您看看有什么不满意,或是还缺什么,就请尽管吩……”   一个“咐”字还未说出口,身后便骤然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哟,回来啦?”语带轻笑,却并不亲和。   顾微雪回过头,一眼看见了顾月见的脸,诧异一怔:“你怎么在这儿?”   张管家在一旁忙着解释:“先前还没来得及同大人和小姐您说,月见小姐是昨天刚到的,说是专程来这里等微雪小姐您的。”   说话间,顾月见已经晃悠着手里装着糕点的油纸包走到了近前。   “对啊,”她笑眯眯地看着顾微雪,拉住了她的衣袖像在撒娇,“我在家里待着无聊,所以特意来找你和云悠哥哥聊聊天,解解闷嘛。”   顾微雪垂眸看了一眼她抓着自己袖子的手,须臾,笑了一笑,抬起了眸:“看得出来,你确实很无聊。”   言罢,不再多说什么,不着痕迹地抽开袖子,转而微笑着跟着管家径自去了兰院。      ☆、皇室   到傍晚的时候云悠还没有回来,顾微雪却意外等到了一个比起普通下人衣饰颇为讲究的侍者,经张管家一说,她才知道原来对方是公主府上的人。   “顾小姐,”对方冲着她施了个礼,笑道,“今夜公主设宴邀请太子殿下还有云少傅等几位大人到府上赏梅,听闻云少傅的未婚妻也来了都城,所以特意吩咐小的来请您一道前去。”   云少傅的未婚妻……这个称呼她还是头一回从别人口中听到,这种确实地,像是两人之间多了一种羁绊的感觉很奇妙,她心头突地一跳,脸上有些微微发热。   她将要说话,一旁的顾月见已经抢着开了口:“公主亲自邀请啊?太好了,二姐,我也想去!”   顾微雪转眸看了她一眼,说道:“公主府上不比寻常人家,你我岂有不请而自登门的道理,你还是在家里等着吧。”   公主府侍者听了她们两的对话,立刻也笑着看向了顾月见:“原来这位也是顾家小姐,那就请一起吧。公主既然是为云少傅的未婚妻接风,那她的妹妹自然也应是在邀约之列的。”   主人家的来使发了话,顾微雪自然也不好再拒绝,只好点了头,然后又看了顾月见一眼,临出发时冲着对方低声说了句:“那种场合不比家里,你最好安分些。”   顾月见笑而不语地挑了挑眉毛,当先跟在后头走出了花厅。   顾微雪看着她的背影,蹙了蹙眉,正要举步跟上,却忽然被张管家叫住:“微雪小姐,我有两句话想跟您说。”   考虑到顾微雪是初来乍到,此时自家大人又暂时不在她身边,恐怕待会儿的场合两人也不太好说话,张管家便借着顾微雪出门前这一小段路的时间迅速给她讲了一下方才公主府侍者所说的那段话里所隐含的信息。   第一,这位公主的封号名为天霓,是太子殿下的姑姑,也就是当今圣上的亲妹妹。其次,别看这位公主才二十几岁就守了寡,可她生的儿子却是左丞相家的三代单传,所以实际上她在朝中也是很说得上话的。   至于最后一点是关于东宫太子的,这位殿下今年刚刚十六岁,正是少年意气时,而他最亲近的就是这位天霓姑姑,还有他的老师云悠。   顾微雪听出来他的暗示和提醒,心里的紧张虽难免因为他的话又有所加重,但她沉了沉气,还是尽量平静地笑了笑:“好,谢谢,我知道了。”   ***   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后,接了顾微雪姐妹两人的马车终于在公主府大门前停了下来,两个人一前一后下了车,乍然看到府门前的阵势,不由都怔了怔。   “太子殿下亲临,这是东宫禁卫。”侍者顺着她们的目光看向门前的数名侍卫,解释道。   言罢,便引着顾微雪二人自当中拾阶而上,走进了公主府大门。   穿过两条回廊后,顾微雪跟着侍者自一道月门而入,下一瞬,梅香已随风扑鼻而来。举目望去,园中树景盆景一片清冷傲意,花香一路蔓延进了室内。   “公主,微雪小姐到了。”侍者冲着坐在正中主位旁边,身着华衣,挽着堕云髻戴玉钗步摇的年轻女子说道,又伸手示向顾微雪身旁,“这位是她的妹妹,顾三小姐。”   云悠坐在客席左侧上位,见到顾月见也同来时,他也微有些愕然,不过很快便恢复如常。   正中主位上头戴金冠的华服少年看着顾微雪,颇有兴致地打量了一番:“原来你就是少傅未过门的妻子啊!”   这语气也听不出来是褒是贬,顾微雪便如常般微笑垂眸施礼:“顾微雪见过太子殿下,见过天霓公主。”   天霓公主笑了笑:“不必多礼,快请入座吧。”   顾微雪下意识抬眸看向了云悠,只见他冲着自己眸中含笑地示意了一眼,她了然,便走过去在他身旁的空位上落了座。   “没想到云大人会与天机谷顾氏之女结亲,”对面忽然有个长着络腮胡子的男人开了口,笑道,“难得今日咱们三脉子弟能在此相聚,这可真是缘分了。”   云悠笑笑,转过脸轻声对顾微雪说了句:“这是张猛大人,师出江陵坞。”   她便立刻笑着转向对方点点头:“若论起渊源,微雪还要称呼张大人一声张师兄。”   张猛哈哈笑了两声,颇为豪爽。   笑声未落,坐在末尾的顾月见便将话头接了过去:“张师兄这消息可是有些滞后啊,云悠哥哥原先就是要与我们家定亲的,不过谁能想到我长姐她……”说着,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   其他人听着觉得不大对劲,纷纷把目光投向了云悠和顾微雪两人。   “少傅,怎么你原先是与顾家大小姐有婚约的么?”太子殿下当先直截了当地开口问出了其他人的心声。   云悠的神情并没有什么异样,闻言,像是听见了什么玩笑话一般轻轻笑了笑:“微臣与顾氏姐妹一起长大,情同兄妹,其实与微雪的亲事也是多年后才醒悟过来的。”   这番看似没有正面回应的话,却让在场的都听明白了,人家由始至终就只和这么一位顾家小姐定过亲。   顾微雪抿了抿唇角。   “是啊是啊,太子殿下和诸位大人请别误会,”顾月见也像是忙着解释地说道,“云悠哥哥从未与我长姐定过亲,他和我二姐是在我长姐去世后才在一起的。”   天霓公主转过视线看了她一眼。   这话让其他官员或多或少都感受到了那么两分尴尬,人家云少傅都摆明了中意的是他此刻身边的人,旁人再要追问八卦下去未免也太不识趣。   好在这时公主府的下人端着托盘进来送酒了,大家便顺着将这一茬给翻了过去。   侍女手上的托盘里放着三只酒杯,分别是白瓷杯、琉璃杯还有玉杯,看酒液的成色也可辨别出,这是三种不同的酒。   顾微雪看了眼对面,见他们全都毫不犹豫地拿了白瓷杯起来,她便立刻也伸手去拿了白瓷杯,才刚握在手里,便听从上席处传来一声轻笑,她下意识转过头,果然看见天霓公主正看着自己发笑。   “顾小姐,”天霓公主说,“这种叫品花酒,女子应该从玉杯开始品尝。”说着,向着末席的方向微微一努下颔,“就像三小姐那样。”   顾微雪顺着她的视线看向顾月见,恰好与对方带笑的目光撞在了一起,刹那间,她只觉一阵前所未有的窘迫将自己紧紧缠住。   她正欲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回以一笑稳住仪态再说,身旁却在这时忽然伸过来一只手拿走了她指间的白瓷酒杯。   是云悠。   “不是跟你说过么,”他一边语声温柔地说着话,一边将自己另一只手里的玉杯放在了顾微雪的面前,“不用顾着我。不然我们两个都忙着帮对方拿酒,可是要让太子殿下和公主见笑了。”   顾微雪心头一暖,笑意打从心眼儿里漾了出来,点点头:“嗯,我知道了。”   天霓公主看着他们,笑了笑:“云大人对自己的未婚妻真是体贴入微。”又向着顾微雪说道,“对了,我听说圣门三脉的顾氏一族擅相命卜卦?不过你们行事实在太过低调,我竟从未有幸见过天机谷一脉是如何的神算。”   太子在一旁听了也露出感兴趣的模样:“果真如此?我也想见识见识!”   顾微雪笑笑,回道:“世人所传,难免有夸大之处,其实天下相士皆出自一家。”   她这边话音还未落,那头顾月见便倏地站起身冲着太子和公主拱手行了个礼,刚要开口,云悠便喊了她一声。   “月见,”他声音中有几分平常难得的沉肃,“公主在问微雪的话,你不要插嘴。”   顾月见低下头皱了皱眉,不情不愿地才要坐下,天霓公主却笑道:“无妨,三小姐想说什么,直说便是。这是私宴,又是给你们姐妹接风洗尘的,无谓搞得多么严肃。”   顾月见立刻说道:“公主,我二姐她未承家学,您问她多了她也不太了解,我们顾家虽然不敢说得上能堪破天机,但也不是那些寻常相士能够相提并论的。”   “是么?那我倒确然想见识一番了。”天霓公主言罢,唤了自己的贴身侍女一声,吩咐道:“去把小公子带过来。”   顾微雪此时压根都不用去看云悠的表情,就知道现在顾月见正在作妖的道路上狂奔,她皱着眉狠狠看了一眼脸上挂着几分得意笑容的顾月见,可对方好像根本没有意识到状况,反而还冲着她微一挑眉,似在挑衅。   过了片刻,侍女牵着一个穿着锦衣,头戴小金冠的男童走了进来,看起来应不过三四岁。   “焕儿,过来。”天霓公主笑吟吟地张开双手将孩子抱入了臂弯中,然后看向顾月见,说道,“三小姐,那么就请你看一看我这儿子的面相,批一批他的运势吧。” 作者有话要说:  一想到放假可以赖床了就觉得好幸福。。。   ☆、话中玄机   在侍女的引领下,顾月见走到天霓公主让人安放在身边的小凳旁坐了下来。她凝眸看了眼前这小男娃半晌,开始说道:“小公子的相貌虽还未长开,但富贵宫已现,是长享荣华之命。只是,可惜,父母之缘不齐……”话音未落,她忽然眉间一皱,眼底隐有诧异之色。   天霓公主很快发现了她神情的异样,刚要开口问话,一旁却冷不丁传来了瓷器碎裂的声音。   她转眸看去,只见下人正跪在云悠的脚边收拾着他失手摔碎的酒杯碎片。   “太子殿下恕罪。”云悠略略垂眸低头,说道,“微臣或是因为路途劳顿,此时竟有些不胜酒力了,想先行告退回府中休息,还请殿下、公主允准。”   太子当即点了头:“少傅身子要紧,快回去休息吧。”   天霓公主却笑道:“云大人这一走,那我岂不是听不到三小姐后面要说什么了?”言罢,又转向顾月见,说道,“其实焕儿是荣华之命也并不稀奇,不知三小姐可还有看出什么别的东西?”   云悠看了顾月见一眼:“那你就说吧,小公子可还有别的什么过人之处。”他有意稍稍加重了“过人之处”这四个字的语气,看着她的眼神有几分深邃。   顾月见连忙笑了两声,向着天霓公主说道:“要说别的东西当然是有的,小公子这面相有些异于常人,怕是未及冠便已封侯拜相了。”说完,面色却有些发红。   “哦?是么?”天霓公主像是心情很好地哈哈笑了两声,转过头看向自己的侄儿,笑道,“太子殿下,您可听到了?”   太子也哈哈一笑,捏了捏这个软乎乎的小表弟的脸,说道:“听见了,将来我……”   “殿下。”云悠及时沉声打断了他尚未说完的话,又放缓了语气,说道,“那微臣就先告退了,明日勤政殿上再见。”   他这番话一出,太子也猛然反应过来什么,恍然状点头:“好,少傅慢走。”   云悠又向天霓公主和其他同僚告了辞,这才带着顾微雪和顾月见离开了公主府,一直到走出大门坐上马车,他都没有再说话。   车轮开始滚动,顾月见小心翼翼地瞄了他好几眼,只觉得从来没见过神情这么严肃的云悠。他的不发一言,让她心生畏意。   “云悠哥哥,”顾月见终于还是讨好似地开了口,“我刚才其实只是……”   “月见,”云悠忽然很平静地说道,“你明天就回扶风城吧,我派人送你回去。”   顾月见一愣,语气陡然拔高:“为什么?”又委屈道,“我刚才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们顾家的声名,难道任由二姐这样在外人面前过分谦虚便是应该么?她未承家学才能说得这么不以为意,可是长姐现在不在了,我就有义务代替她维护顾家家学之名。我们天机谷虽然不如你们在外头有声名,可也不该被随意曲解和轻视啊!我知道你担心什么,但我没有那么傻,就算刚才你不提醒我,我也知道有些真话是不能说的!”   这一回,不等云悠说话,顾微雪便淡淡开了口。   “还嘴硬。”她摇了摇头,“枉你还好意思成天吹自己也和长姐一样是爹的门生,难道不知道逢贵胄之人说话留三分么?居然还敢斩钉截铁地说那小孩子未及冠便要封侯拜相,你可知道牛皮吹破了会有什么后果?”   顾月见瞪圆了眼睛瞪着她:“你怎么知道我说的就是假话?!难道你会看相么?”   “我还用得着会看相?”顾微雪轻轻弯了弯唇角,“你的性格我太了解。若是觉得自己批得对,必定满脸得意之色,但你刚才不是。”   “你……”顾月见又涨红了脸。   “好了,”云悠止住了两人的争吵,对顾月见说道,“就这么定了。你这次出来顾伯父应该还不知道,不要让他担心。”   话音刚落,马车忽然被喝停了下来。   “大人,桥上有人跳河轻生!”车夫掀开门帘冲着云悠说了一句。   他眉间一皱,立刻道:“快去救人。”   跳湖轻生的女子很快被云悠府上的车夫从水里救了上来,在吐了几口水出来之后,终于慢慢睁开眼醒转过来。然而,待看清眼前的人,知道自己被救了之后,她竟开始又抹起了眼泪。   顾微雪见她呜咽个不停,又忍不住想起当初自己也是一时想不开轻生,险些便真的没有机会看到第二天的太阳,所幸,她们都还有重来一次的机会。一念及此,她轻轻扶上对方的肩以示安抚,温声道:“姑娘,你先别伤心了,人生在世难免有些不如意之事,切不可轻易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女子抬起眼看着她,想说什么,却一时哽咽着难以成言,顾月见等着有些不耐烦,便直接说道:“你有什么难处直说就是了。”   女子忽然打了个喷嚏。   “先带她回去,”云悠见状,便当即做了决断,“换身干衣服再说。”   ***   回到云府后让下人折腾了一阵,这个被他们救回来的女子总算是勉强安定了下来,她换了干衣服,又捧着碗姜汤坐在那里,神情却仍有些凄切。   据她自己所述,她姓李,名倩瑶,是永祥镇的居民。她本来和同村的张家少爷已经订下了婚约,原本等开春后便要行嫁娶之仪的,谁知数日前张家却忽然毫无缘由地提出要退婚,李家觉得深受折辱,尤其李倩瑶的父亲更是坚持要张家给个说法,一开始张家死活不肯言明,谁知后来被她父亲拉到村中祠堂后却当着众人的面拿出了一封措辞露骨的书信指她不守女德。   李倩瑶的父亲因急怒攻心当场猝死,她与母亲才刚办完父亲的丧事,自己堂弟一家便已急着上门来继承财产。她母亲悲愤过度,又跑去张家门前指责他们颠倒是非,结果张家人强硬的态度和周围人指指点点的围观让这个不善言辞的妇人深受刺激,李倩瑶根本来不及抓住她,她已经一头撞死在了张家门口。   “我才在城里定下了娘的棺材,”李倩瑶说着话,一滴眼泪又掉进了手上的这碗姜汤里,“回去的路上越想越不知道自己活着还有什么意义,便想着……不如随爹娘去了。”   顾微雪听得直皱眉头,她以为微生荣已经算是不讲格调了,谁知居然还有更无耻的,真是山外有山。   相比起她的情感波动,云悠的反应就要理性很多,他听了这番说辞后并没有急着安慰对方什么,而是问道:“你的意思,是那封书信并非出自你手,而是张家人为了退婚卸责,所以伪造出来冤枉你的?”   李倩瑶泪眼婆娑地一点头:“我确实曾与张家少爷有书信往来,但是我们从未写过那样内容的信。谁能料到他……竟是那样的人。”   云悠沉吟道:“若果真如此,张家便不止罪犯一条。”他略一斟酌,说道,“你先处理你母亲的丧事,不要再轻举妄动,我会让人去查查这件事。”   顾微雪却忽然想到了什么:“可是,她父亲留下来的财产怎么办?难道真要给她堂弟继承?”   云悠知道她在疑惑什么,言语间也略有些无奈:“外面与家里不一样。有些律法也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更改的。”   顾微雪有些明白,也有些不明白,但云悠没有再多说。她看着他的侧脸,忽然觉得有些什么东西隐约隔在了两人之间,那是曾经在扶风城时从来没有感到过的……他的不同。   ***   由于天色已晚,所以这一夜李倩瑶便暂时住在了云府里,顾微雪抱着一些感同身受的心理还专门去她房里陪她聊了会儿天,用自己的亲身经历终于暂时打消了李倩瑶轻生的念头。   “微雪小姐,”李倩瑶感激地看着她,说道,“这次多谢你和云大人了,你们二位的恩情,倩瑶必将铭记于心。”   顾微雪笑了笑,却看了她半晌后,顿了一顿,说道:“倩瑶,我有两句话想对你说,希望你不要介意。”   李倩瑶忙道:“怎么会呢,你是我的恩人。”   顾微雪斟酌了一下,说道:“以后,你若是再喜欢上什么人,切记不要付出太多,我恐怕……你会受伤。”   李倩瑶闻言一怔,以为她这是对自己这段遇人不淑的经历有感而发,便苦笑着说道:“现下我也没有心思去考虑这些了。”   顾微雪也知道这不是个好时机,难不成人家才刚遇到这种事她就要再上去补一刀,说你命中还有个情劫,恐怕会让你身心俱损?何况自己说多了也不方便,于是收了话,笑笑同她道了晚安,便转身走出了房门。   她站在庭院里,仰头看了一会儿缀着星子的漆黑天幕,忍不住叹了口气。   “她没什么了吧?”顾月见从一旁走了过来,那表情看上去像是搭话搭得很勉强。   “暂时平静下来了。”顾微雪瞧着她,“你还不去休息?明天还要回去不用收拾东西么?”   顾月见轻哼一声:“我才不会走。这金羽都又不是姓云的,云悠哥哥让我离开我就要离开么?我去别处也能住。”   顾微雪垂下眸,忽而泛出几许笑意,抬起头复又看着她:“你这回冲着我来的吧?”   顾月见看着她没说话。   “你想与我处处比较,好让云悠的同僚,甚至是公主和太子之尊看到我有多么不如你入流,配不上他。”她静静凝着自己的妹妹,说道,“你觉得这样就能让我知难而退,或是让他嫌弃我而退婚?”   顾月见目光闪动,咬了咬唇角。   顾微雪深吸了一口气,笑笑摇了摇头:“月儿,你未免把你二姐想得太弱鸡了些。当初长姐是为了云悠才对金羽都这些民俗宫规感兴趣,你跟着她一道想必也钻研了不少,我虽迟了许多,但今时今日,一样也可以为了对得起云少傅未婚妻这个身份而补上这堂课。再说,像我这种打小便习惯了别人在背后八卦的,你觉得同样是轻视,城里城外的对我来说有区别么?”   她向着顾月见走近了一些,在咫尺之距站定,又续道:“你叫了慕恒这么多年的云悠哥哥,但你其实一点也不了解他。比如今晚,你看,品花酒的事他第一反应是护着我,而你做了什么?他又是什么态度对你的?”   她有意在“慕恒”二字上加重了一些语气,果然见到顾月见脸色一变,眸中露出惊诧。   顾月见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似乎有些语塞。   “所以,无论你愿不愿意,甘不甘心,”顾微雪面色一正,说道,“明天都给我回家去。” 作者有话要说:  我感觉之前可能是我理解错了所以回复显得有歧义,咳咳~~不过剧情应该很快就清晰了,官配只有一个哈,好像说的是废话,噗~   ☆、真相(上)   第二天早上,云悠上朝前打算安排人送顾月见回扶风城,然而却被下人告知顾三小姐天才刚亮就已经自己拿着行李走了。顾月见还在门房那儿给他留了封信,上面写着她有脚会走,也不缺钱雇马车,用不着别人像押犯人似的押着她回家。   云悠皱着眉收起信,当即吩咐下人道:“沿出城路去找,务必把她安全送回去。”   下人立刻领命去了,他忖了忖,又转过来对张管家说道:“我不在时要好好照看微雪小姐,别让她独自上街。若是其他府上有人来邀,不管是谁,都说她不在。等我回来再说。”   “不管是谁”这四个字他说得过分清晰,张管家自然明白了他的意思,点点头请他放心,自己一定会好生照看着。   云悠前脚刚走,顾微雪后脚便带着李倩瑶从后院走了出来,准备让张管家安排一下先送她回家去处理自己母亲的丧事。   听说顾月见已经离开的事,她略一沉默后,说道:“若是路上没找到,就让人再在城里找一下吧。”   张管家立刻应了。   “对了,”顾微雪笑了笑,说道,“张管家,我还有件事要麻烦你。我初来金羽都,许多风俗和宫里的规矩都不太清楚,还要麻烦你帮我找一位老师补补课。”   张管家了然点头:“是,我这就去办。”   ***   约莫一个时辰后,云悠从宫里回来了,与他同行的还有一位同样身着官服的老儒士,两人说着话一路走到了书房。   张管家亲自来送茶,云悠又去自己的书柜里拿了几幅卷轴出来,安置好了客人后便说道:“陈老,我去换件衣服,稍后便来。”   陈老哈哈一笑,挥手:“去吧去吧,老夫正好先独自霸占着欣赏欣赏。诶,云少傅,可别忘了带你未过门的媳妇儿出来让老夫我瞧瞧啊。”   云悠笑了一笑,转身走出门去,问跟出来的张管家:“微雪小姐呢?”   张管家便笑了:“微雪小姐让我去给她请了位老师补一补金羽民俗和宫规的课,这会子正在小院里跟这位从宫中出来的老嫲嫲学规矩呢。”   云悠面露愕然,微微一怔,不由失笑,没有多说什么,转而向着兰院的方向去了。   他才刚走到回廊拐角处,便忽然听见从院子里传来什么东西摔碎的声音,一个老妇人的声音:“小姐,还是走快了些许,这十三步半步不能多,也半步不能少。你此时只多半寸,可能来日便会步履大乱,所以一定要把脚下的感觉练到举步便能行。”   云悠走出拐角,一眼看见正迈着小步在院子里来回走,神情纠结又紧张,脸颊还涨得有些发红的顾微雪。   “啊,我觉得我这样下去一定会因为忘记呼吸而憋死的。”她蓦地停住脚步,提起裙摆,露出被一条绸带交错绑住的双膝,别扭着走到石桌前坐下,抬起眸可怜兮兮地望着眼前的人,“黎嫲嫲,步子我们待会再继续练,还是先学一些咱们金羽都的民俗吧。”   云悠忍不住笑出声。   “慕恒?”顾微雪听见声音转过头,欣喜道,“你回来啦?”   老嫲嫲连忙也向云悠行礼。   “嗯。”他温温应了一声,走来时目光扫过地上的水渍和瓷碗碎片,然后到她面前半蹲了下来,伸手帮她解开了绑在膝上的带子,一边说道,“我有个忘年之交来了,他想见见你。”   “哦,好!”顾微雪巴不得去喘喘气,这束手束脚的走路方法实在让她憋屈,云悠一帮她把绸带解下来,她立刻就跳了起来,“那我去换件衣服。”   他微笑颔首:“我也要去换一下,待会儿你直接到书房来吧。”   顾微雪应了声,旋即便转身蹭蹭跑进了屋子里。   “黎嫲嫲,”云悠这才转过头,看着面前的老妇人,说道,“她不是个喜欢被束缚的姑娘,何况这种宫步的走法她作为一个朝臣的夫人,其实也并不需要多么精通。她对金羽的民俗宫规感兴趣,你只需要教她一些实用的就行了,比如私宴和宫宴的不同之处,什么酒怎么喝,什么饰物如何选。还有,你只需当这是她闲来无事的兴趣,无谓让她太辛苦,明白我的意思么?”   老妇恍然,垂首行礼:“是,民妇明白了。”   ***   顾微雪颇费心思地选了一件嫣色的袄裙,想着要见云悠的忘年之交至少自己该好好捯饬一下,这样略明丽的色彩正好可以遮一遮才刚折腾出来的倦色。   收拾完后,她便去了云府书房。刚走到门边,她就听见云悠在说话:“午饭我自然是要包的,不过陈老既然来了,不留下一幅墨宝,怕是也出不了这个大门了。”   接着另一个声音便笑了起来:“那你待会可别就拿白粥咸菜把老夫我给打发了啊,哈哈哈。”   顾微雪听着也忍不住笑,难怪云悠说这位陈老是他的忘年之交,她还真是第一次听见云悠与别人说话时状态这样轻松,这也让她忍不住联想到了自己和师父。   还未见面,她却已因此忍不住对这位老人家有了亲近之感,   “午饭我来安排吧。”她笑着,一脚跨了进去,“两位大人可有什么特别的要求?”   陈老乍然见着她进来,先是一愣,旋即便有些明白了,冲着云悠道:“这位一定就是你未过门的媳妇儿吧?”   云悠微笑着点头,介绍道:“这是顾微雪。”又对顾微雪道,“这位是陈芳阁大学士。”   顾微雪向着对方行了个礼:“微雪见过陈老。”   “嗯……”陈老摸着颔下长须笑眯眯地打量着她,“淑女清丽,端容且俏。慕恒,你眼光可真不错。”   顾微雪还从没被这么直截了当地夸赞过,还有些不大好意思,她微微红了脸,说道:“那你们先聊,我去找张管家安排一下午饭。”   她出了书房没走多远,忽然想到离中午还有好一会儿,云悠和陈老两个人又在品茶讨论书画,不如自己亲手给他们做一些茶果润润肠胃也好。但又担心做的不合人家口味,所以决定转回去问问他们喜欢吃梅子馅儿的还是豆沙馅儿的。   “诶,对了。”陈老的声音从房中传了出来,“慕恒,我记得原先在你府上见到过的那位顾小姐,好像叫做紫菀啊。”   顾微雪不由停住了脚步。   “嗯,”云悠的声音有些轻,“她是微雪的姐姐。”   “哦……”陈老若有所思,又问道,“那她可是已经嫁人了?”   屋子里沉默了须臾。   “春天的时候发生了一场意外,”云悠说,“她去世了。”   “啊?”陈老语气满是讶然,“那……你和微雪小姐是?”   云悠顿了顿,说道:“陈老,我明白你想问什么,那个时候我与她们都只有兄妹名分,并无其他。”   “但我当时见她看你的眼神,绝不止是看兄长的目光啊,仿佛……是已然将自己当做了你的人。”陈老说道,“实不相瞒,如不是亲眼所见,我原本以为你从家乡接回来的未婚妻会是她的。”   这一回,云悠沉默了更久,顾微雪站在门外,不知道他此刻脸上是什么表情。   “或是因为与她们姐妹太过熟悉,而我又太愚钝吧。”他说,“我从未觉得我们不是兄妹之情。”   陈老沉吟了半晌,说道:“我怎么觉得你话里有话,那你对微雪小姐……你若不是喜欢她,又为什么要与她定亲?以我所知,你并非是那种会盲目听从父母之命的人啊。”   云悠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紫菀发生意外的时候她们三姐妹在一起,我后来才知道原来那天紫菀原本约了我见面,但我没有去。微雪……她从小就和她的姐妹不同,还那么小就受了那么多委屈,我少时见她无助或是装坚强的模样总会想,如果我真的是她哥哥就好了。紫菀的事让她在城中饱受非议,我想带她名正言顺地离开,就只能向她提亲。”   “原来如此……”陈老长长叹了口气。   顾微雪已经无心再在书房外停留下去,她只觉心口阵阵发酸,闷得她有些透不过气来,思绪一片空白,反反复复只有云悠那句“如果我真的是她哥哥就好了”在耳边回响。   她早就觉得这一切来得太不真实,他若喜欢她,怎么会一点铺垫也没有?就好像一个人成天伸着手想去摘天上的星星,那星星从未朝她靠近过,突然有一天就主动落在了她手心里,那么难以置信。但老天爷好像偏偏和她开玩笑,当她好不容易相信了他的话,觉得自己真的终于握住了星星的时候,却让她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   她鼻尖一阵猛酸,忍不住越走越快,她觉得很生气,很生云悠的气,但她却不知道该怎么指责他。说他错了么?他是错了,错在不该让她以为他喜欢她,错在不该许她一段并非两情相悦的姻缘。可是……这世上,到底还有他是真的对她好,为了不让她留在扶风城里受委屈,连婚姻大事也能拿来怜惜她这个“妹妹”。   她忍不住边走边“呜呜”哭了起来,眼泪不停模糊视线,她便不停地抬手用袖子擦,但心里的疼痛像是决了堤,根本止不住。   “微雪小姐,您怎么了?”张管家迎面看着她大哭着走来,一时也吓得有些无措。   顾微雪又哭了一阵,终于能勉强抽噎着忍住眼泪回话:“没……没事,我……我刚才摔了一跤,疼。”   张管家松了口气,又连忙往她看起来干干净净的衣裙上看了好几眼:“摔哪儿了?要不要请大夫来看看?”   她摇头。   “那我去告诉大人一声。”   “别!”顾微雪一把拉住他,“别……别告诉他。我……我没事,就是太……太丢脸了,你不要告诉别人。”   张管家了然,自觉明白了姑娘家的心事,不由笑道:“是,那您随我来,我去给您弄点凉水敷一敷眼睛。”   她毫无心思地随意点了点头,却迟迟没有举步跟上。   四下里望了一圈这云府里的景致,顾微雪忽然忍不住有些想发笑,她昨天居然还嘲讽顾月见不了解云悠,其实她自己又何尝不是?她早该知道,他就是这样一个人。   难怪,他说她叫他“慕恒”时他有些不习惯。要适应着将兄妹之情转变为夫妻相处,他一定很不自在吧?   可是……她该怎么办才好? 作者有话要说:  国庆节快乐!~今早睡到自然醒好棒,哈哈哈哈   ☆、真相(下)   整整好几天,顾微雪都在有意地找借口回避着云悠。好在她恰好找了个学规矩的老师,好在他这几日也很忙。   她心里实在太乱,乱到不知该如何面对他,更不知下一步该如何是好。得知他向自己提亲的真实原因时,其实她伤心过后第一反应便是要取消婚约,可是那瞬间的冲动过后,蔓延在她心头的却是无尽的不舍。   心里仿佛有天人交战。   一个对她说:既然他已经决定要与自己培养感情,就代表他对这个婚约是认真的,她既然喜欢他,就该给彼此一个机会。   但另一个对她说:如果他一辈子也没办法爱上你呢?你要的,只是这样的姻缘?   她每每将要一咬牙做出决断之时,却又冷不丁想起她师父顾闻鹤曾经对她说的话。   ——“我恐怕你性情刚烈,或许会因一时意气以致行路难返而错失缘分。”   这句话让她意识到,自己若是真的要悔婚,那这决定一旦做出或许就再没有回头路,错过他,就是一生。   于是她又反复问自己:怎么办?   心中便又是天人交战,如此循环。   直到云悠忽然带着李倩瑶回到了府中,顾微雪见着拎着细软的她时,很有些意外,一问之下才知原来李家和张家的官司已经断了。   “多亏云大人帮忙,张家已经承认了是他们想找更有钱的亲家,想悔婚,又怕被人指责,所以就往我身上泼脏水。但他们没有料到会把事情闹得这么大,所以更不敢说出实情。”李倩瑶擦了擦脸上的泪痕,抓着顾微雪的手就跪了下来,“微雪小姐,您和云大人的恩情,我做牛马无以为报,就让我留在您身边做个丫鬟侍候你吧。”   “丫鬟?”顾微雪怔了一怔,“可是你家里……”   李倩瑶含泪摇了摇头:“我父母双亡,家中财产按律只能由我堂弟继承。如今我已无家可归了。”   云悠在一旁接过了话茬:“她并非卖身为奴,是签的工约长契。”说着,冲顾微雪笑了笑,“你就当她是来府里寻生计,我看你们也合得来,你便留她做个伴吧。”   顾微雪知道他也是担心自己因他公务繁忙无暇陪伴而感到寂寞,不由默然片刻,再抬起眸时,弯起唇角一笑:“那是再好不过的。”   说完,她牵起李倩瑶的手:“走吧,我先带你去安置一下。”   云悠见她这么熟来熟往的样子,不由一笑。   他想,她倒是越来越像是一家主母了。   ***   “对了,微雪小姐,”李倩瑶走进屋里,像是想起什么,从怀里摸出了一封信来,“这是先前我回家收拾东西时有人来让我亲手给你的。”   顾微雪一听这话,隐约觉得有些不太对,怎么给自己的信会送到李倩瑶家里去让她转交?   等她把信接过来一看,一眼便认出:这是顾月见的笔迹。   这么说她果然还在都城中?可是为什么下面的人一直没有找到她呢?顾微雪连忙拆开信,发现是顾月见要约她在繁月酒楼见面,说有话要当面说清楚,还让顾微雪别带云悠去绑她回家,不然她一定会再跑。   “微雪小姐,”李倩瑶见她眉间微蹙,便小心问道,“是有什么事么?”   “没事。”她收起信笺,又递了回去,“我妹妹约我在繁月酒楼见面,我走后你再把这封信交给云大人。”   李倩瑶有些疑惑地接了过去,点头:“好的。”   顾微雪也没有心思再多聊什么,大概给她安排了一下,又叫了个丫鬟来帮着打点,然后便以出门买点东西为借口,随便带了个下人就出门去了。   结果她还没走到繁月酒楼门口,忽然有个男人出现在了她面前,顾微雪认得他,这是天霓公主府上的人,那天来接她去公主府的。   “顾二小姐,”公主府侍者笑道,“公主和月见小姐已经等了你许久,请随我来吧。”   顾微雪愣了愣,她原本只是疑心到底是谁去找的李倩瑶,但怎么也没想到和顾月见在一起的居然是公主府的人。   “那你先回去吧,”她转过脸对身旁的云府下人说道,“让云大人不必担心。”   等看着对方应声离开,她才跟着公主府的侍者走进了繁月酒楼。   进了大门后,两人一路穿过一楼前堂来到了后院的雅间,侍者敲了敲门,推开:“公主,微雪小姐来了。”   正在悠闲品酒的天霓公主闻言,转过头来见着顾微雪,扬唇一笑:“请坐。”   顾微雪看了一眼坐在公主右边看也不看自己的顾月见,走到公主对面的座位坐了下来。   “原来我家小妹这几日一直受公主照顾,”顾微雪当先开了口,有礼有节地微微笑道,“微雪十分感谢。”   天霓公主撇眸看了一眼顾月见,笑道:“三小姐离府出走,我恰好遇到所以便收留了她。”   顾微雪自然不信这种巧合,但表面上也并没有流露出什么来。   天霓公主又道:“不过听她说了一些你们姐妹间的事,我倒是很有兴趣,想听听你与云大人相知相许的过程。”   顾微雪顿了顿:“请恕微雪不太明白公主的意思。”   天霓公主笑了一笑,看着她,却对顾月见说道:“三小姐,你先出去一下吧。”   “是。”顾月见很顺从地便起身走了出去,还从外面关上了门。   顾微雪有种预感,天霓公主接下来要说的话一定会让自己很不愉快。她忖思未过,对面的人已经接着开了口。   “你知道李倩瑶的夫家为什么会退婚么?”她笑问。   顾微雪有些不明所以地看着她:“听说是因为张家想找家中更为富贵的儿媳妇……”   “哈哈哈。”不等她说完,天霓公主已经笑了起来,“这个说辞,云悠倒是替我找得极好。”   她蓦地一怔,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说李倩瑶被夫家退婚闹出来的这些事,竟然都是和公主府有关?可是她想不明白,堂堂金羽都的公主,当朝皇帝的妹妹,为什么要去和一个民女过不去?   天霓公主似乎看穿了她的疑惑,又给自己添了一杯酒,微啜一口,续道:“因为我看她不顺眼。”她的目光刹那变得冷漠而阴毒,唇边携着一丝冷笑,“要怪就怪她运气不好,谁让她偏偏在那时候出现,还和她的情郎你侬我侬笑得那么碍眼?就在我刚刚得知原来云悠告假是为了回家去迎他的未婚妻子。”   顾微雪猝不及防地整个人倏地愣住,顿了须臾,她才突然反应过来什么:“你是说,云悠知道是你……”   “他那么聪明的人,怎么会查不到?何况这件事只要张家人敢露口风,就根本不是秘密。”天霓公主不以为意地又再一笑,“但你看,即便他知道了又怎么样?他也不会将我牵扯进去。”   顾微雪看着她,没有说话。   “你出身山野,不懂也是正常。”天霓公主凝着她,淡淡道,“所以就让我告诉你为什么吧。你知道当年我为什么会嫁给我那个死鬼丈夫?因为我皇兄想和云悠推行新政,是我主动提出联姻之策帮他们寻求朝中重臣支持。直到今天,我为了保住这个地位,都不曾再改嫁。难道你觉得,他们没有欠我么?”   顾微雪默然片刻,说道:“若如公主所言,这在我看来,应该说是一个痴情女子心甘情愿为了自己一厢情愿爱恋的男人而奉献毕生幸福的故事更为恰当。”   “一厢情愿?”天霓公主呵呵冷笑,猛然扬高声音,“你以为那是我愿意的?!凭什么你们顾家的女人就可以排着队等着同他定亲?你姐姐死了轮到你,你之后还有个顾月见。而我堂堂公主之尊,却因为驸马不得参政而在皇兄的授意下根本没有与他结合的机会!”   天霓公主的脸上透露出几许癫狂的笑意:“但没关系,只要我一天是左丞相三代单传宝贝孙子的母亲,我一天是他家的媳妇,至少他们就还需要我。我不嫁人,他也不该有别人,这才公平,是么?”   顾微雪在桌子下面用力攥了攥裙子,尽量保持着平静,说道:“请公主恕微雪愚钝,听不太懂您的意思。为免影响公主的酒兴,我还是先告辞了。”   “慢着——”天霓公主拉长了声音,叫住起身欲离去的她,呵呵笑道,“就算你能接受他将来有一就有二的维护我,那你也能接受,我烧掉了你姐姐当初写给他的信么?”   顾微雪背脊一僵,蓦地转过头:“那封信是你拿走了?”又想到什么,“云悠也知道?”   天霓公主略一挑眉,托腮颔首:“他猜到了,后来我也主动告诉他了。但他什么也没说。你该不会真的以为我对他的心思,他还全然不晓得吧?”   顾微雪只觉得心口像是被人重重闷了一拳,她无意识地脚下连退了两步,抬眸望着她:“你跟我说这些,又有什么意义?你也说了,你没有和他在一起的机会。”   天霓公主目光一寒,站起身,一步步走到了她面前,倾身在她耳畔说道:“为了让我痛快,让你不痛快。让你知道,你和他在一起之后,这一辈子都摆脱不了我横在你们之间的影子。”   顾微雪看着她笑得狰狞的脸退到自己眼前,深吸一口气,咬了咬牙关,却笑了:“是么?但我恐怕公主的一辈子,还没有长到可以影响云悠一生。”   天霓公主脸色微变,皱了眉:“什么意思?”   “我三妹学艺不精,相术其实学得很烂。”顾微雪一边悠悠说着,一边似随意般抬起手轻抚自己的头发,顺下来一枚玉簪,“我师父教我,学艺该藏时则不应现,但我现在很想告诉公主一句实话。”   她笑笑,微微倾身,附在对方耳畔,一字一字极清晰地说道:“你们母子,都是短命。”   “你胡说!”天霓公主突然扬起手“啪”一巴掌打在了顾微雪脸上,指印清晰。   门外的顾月见听到动静,忽地推开门进来,看见眼前的场景,也不由一愣。   天霓公主怒不可遏,而她的二姐顾微雪虽然挨了打,此时脸上却挂着笑。   “顾月见,”她二姐唤了她一声,“你听清楚了,当初长姐那封信是被这位单恋云悠的公主拿走烧掉,害她死不瞑目的。”   顾月见一震。   不等天霓公主和顾月见反应过来,顾微雪忽然抓起了天霓公主的右手,然后大喊了一声“公主饶命!”   话音未落,她已扬起手中的玉簪,对着自己心口偏右的地方,忽地刺了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节日礼物,二更奉上~~晚安么么哒!(づ ̄3 ̄)づ╭   ☆、摊牌   玉簪没入衣领,随着鲜血渗出来在衣服上晕出一团嫣色,顾微雪面露痛色地坐倒在了地上。   天霓公主和顾月见脸上震惊之色未褪,门外已有人跑了进来。   “微雪?!”云悠带着府中下人赶来,一进门便看见她受了伤,而她脚边,是一枚被摔裂的带血玉簪。   他看也没看其他人,两大步便跨走到了顾微雪身旁将她扶在了怀里。   她顺势攥住了他的衣襟,忍痛委屈地看着他:“公主她说……不让我和你在一起,我不懂……为什么?”   云悠看着她脸上的巴掌印和心口的血迹早已是眉间紧皱,闻言,蓦地回头看了天霓公主一眼,这一眼,看得她倒吸了一口冷气,脸色微白。   “云悠,不是我伤她的!”天霓公主有些慌乱地立刻解释道,“是她自己……”   “公主,”云悠凉声打断了她的话,“微臣的未婚妻不善饮酒,这场酒宴恐怕她无法再应公主之命参与下去,告辞。”   言罢,他将顾微雪打横抱起,头也不回地带着她大步走出了房门。   ***   回到府里,云悠便立即让人去请了大夫来,直到大夫看了顾微雪的伤势,诊断说伤口不深,敷几天药休养两天就好了,他的神情才终于有所放松。   这件事很快传到了宫里,金羽皇也派了身边的近侍内监带了人参登门表以慰问,还特意告诉云悠和顾微雪,天霓公主酒后失德已被圣上罚了禁足。   听了这个消息,坐在床上的顾微雪沉默良久,只是辨不清意味地轻轻笑了笑,问道:“如果我死了,别人也只是禁足么?我分明记得金羽律书上不是这么写的啊,意图杀害朝廷命官家眷,难道不是应该判监或斩杀么?议贵也不过应罪减一等。”   云悠静静看着她,眸中神色有些复杂,眉间微蹙似乎欲言又止。   “微雪,”默然了半晌,他说,“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不等她说话,又续道,“为什么要用自己的性命来算计公主?万一你真的出了什么事……”   “我只想问你,”顾微雪打断了他的话,看着他的目光是异于寻常的冷静,“你打算怎么做?”   云悠一顿,片刻后,似有些艰难地开了口:“月见也在现场,但她对别人却说什么也没看到,是我看出来她神色有异才从她那里问了出来。你在因为紫菀的事怪我,是不是?”   “你还是没有直接回答我。”顾微雪说完,自己却自嘲般笑了,“算了,让我帮你说吧,这件事你还是会劝我息事宁人,不要闹得太大,而你不戳穿我陷害公主,由着她背着这个罪名被金羽皇禁足就算是对我,哦,不,还有我长姐和李倩瑶的补偿了。是么?”   云悠嘴唇一动,刚要说话,她却又续道:“你放心,我没想过真要为难你。其实我做这些还有个原因是想知道,你会因为她退让到什么样的地步。”   他垂下眸,轻轻握住了她的手:“微雪,给我一些时间。你还小,有些事情你不明白……”   “我明白。”顾微雪微微一笑,却将手从他掌下抽了回来,“我明白你身在朝堂,所思所为不能只考虑自己,更要担君之忧。但你扪心自问,你要娶我,是真的因为喜欢我么?”   云悠蓦地一怔,原本运转自如的思绪仿佛被什么骤然卡了一下,他竟一时没能接上话。   顾微雪看着他这个瞬间的反应,不由苦笑了一下,摇摇头,叹道:“所以你心里排在前头要考虑的才不会是我啊!”又缓缓续道,“云悠哥哥,你什么都好,就是对人太讲情分,其实你从来没有欠我们顾家姐妹什么。我长姐的信你没有收到,这不是你的错,即便你收到了却拒绝了她的情意,那也不会是你的错。所以,你更没有必要将那份愧疚转移到我身上,觉得既然已经有愧于她,就不能再眼看着我受委屈。”   她没有再唤他“慕恒”,这熟悉的“云悠哥哥”四个字此时突如其来地砸入了他的耳中,让他听起来竟然觉得有些陌生,心头骤然沉出一丝难以言喻的闷感。   “你不欠我的,”她又说,“没必要为此把自己一生都搭上。我也没有喜欢你到那样的地步,愿意拿一生去赌我们最后是什么样子。”   他心底没来由有些乱,好像隐约预料到她要说什么,却下意识不想去听,又像是有许多话想对她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顾微雪见他迟迟不说话,也更确定了对他来说娶自己这件事只是出于兄妹情分,怜惜同情她而已。   她已然下定了决心,深吸了一口气,准备开口。   “大人,”张管家的声音却忽然在门外响起,“太子殿下驾到。”   云悠像是猛然回过神,转过脸应了一声:“我马上来。”言罢复又看向顾微雪,柔声安抚道,“你先好好休息,有什么事等你养好身体我们再说。”   顾微雪还没有回应,他已经起身走了出去。   云悠在花厅里见到了金羽太子,对方这趟亲自登门,也是带了些探病的补药来让他给顾微雪养身子。   闲聊慰问了两句后,太子顿了顿,入了正题:“少傅,我早些时候曾去看了姑姑。”   云悠不动声色地将补品交给了张管家拿去收着,听不出情绪地“嗯”了一声,然后转过来说道:“请太子殿下见谅,这两日微臣恐怕无法进宫教学了。”   “少傅无需挂怀,家里的事要紧。”太子沉吟了须臾,又道,“但是,少傅,以我所知,姑姑她并非是那种酒后失德,惯于暴力之人。她说……”   “殿下,”不等他说完,云悠便接过了话,“这件事微雪也知其中或许有些误会,她一向很敬爱‘真心待她’的人,因为一场酒宴闹出这些她也很不愿意。只是,此事既然圣上是以皇室家规处罚,我们也就实在不便再去提起,以免节外生枝。”   太子从他的语气和神情里听出了“真心待她”四个字的含义,更明白云悠这番说辞显然就是在拒绝自己告知他天霓姑姑所说的真相,也摆明了心里的不满。于是太子沉默了一下,点点头:“你说得对,不管怎么说姑姑也是误伤了你的家眷,若不担起些责任那也实在无法向朝臣们交代。”   云悠淡淡笑了一笑:“殿下言重了。”   太子暗暗舒了一口气。   ***   送走了金羽太子后,云悠原本想再去看看顾微雪,但不知为何,他才走到她门外,便不禁生出了几许退意,那种让他陌生的心乱又再度蹿了起来。   “好好照顾小姐。”最后,他只是如是吩咐了李倩瑶一句,就转身离开了。   第二天一早,顾月见便在云悠的安排下离开了金羽都,这一回是她主动提出来要走的,在繁月酒楼的事发生后,并没有说原因,他也没有问。   谁知等他亲自送了顾月见出城后又顺道在城外办了点事回来之后,却发现顾微雪不见了。   “怎么回事?”他一愣,忙问道。   李倩瑶也急地双眉紧蹙:“微雪小姐早上说想散散心,我便陪着去了,谁知她却径直去车行雇了一辆马车,然后在里面同老板谈了半天,最后出来上车前吩咐我先回来就走了。哦,对了,还说若大人您先回来就去她房里把桌上的东西给大人。大人,怎么办?她现在拿筷子还觉得心口牵扯着发疼呢……”   不等她说完,云悠急忙去了顾微雪的房里。   他推开门,目光直落那张红木圆桌——是一封信。   ——“世间姻缘事,唯无情而许约最是强人所难。今日一别,婚姻嫁娶再不相干,愿各自安好。勿念,勿寻。妹,顾微雪上。”   仿佛有“嗡”的一声,云悠只觉思绪刹那变得一片空白,他看着纸笺上的簪花小楷,足足愣了有半晌,才赫然想起什么,走到双开红木柜前一把拉开柜门,却发现顾微雪的衣物还在。   他不觉又怔了怔,她这是……为了不告而别,居然连一件衣物都没带走?   云悠当即转身,扬声冲着府中众人命道:“快去找人!”   ***   “小姐,”车夫停下马车掀开帘子问道,“已到岔路了,往东走是扶风城的方向,西边是丽海都,北边是北星都。您想好往哪里去了么?”   顾微雪沉吟了片刻。   丽海她是从来没想过要去的。原本她要离开第一反应自然也是回家,可是……云悠一定会回去找她,而且顾月见已经先回去了,她还记得自己的父亲曾经说过什么,为了大家都好,她实在没有理由再回去。   那么……   “去北星。”忖思过后,她干净利落地说了这三个字。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出去走了一圈,感觉好热好热。。。简直不像十一的天气~   ☆、两年一遇   三月,春暖花开。   距离北星都城仅有两里路的梨花县里近来颇有些热闹,不仅客栈里一房难求,就连周边的民户家里也有人前去借宿,郊县里尚且如此,都城之内便更不必说。而之所以会出现这样的场面,全因下个月便是北星皇都司明阁两年一次的纳新考核。许多特意从外地赶来的“铁板神算”也纷纷就地支起了招牌一边等着考试之期到来,一边顺便赚点儿住宿钱。   顾微雪提着菜篮子左穿右穿才从街市上回来进了村口,便被村里的杨大夫给叫住了。   “洛姑娘,”杨大夫笑眯眯地背着药箱走到她面前,“我待会要和内人回一趟临县她娘家,可不可以麻烦你帮个忙明天去铺子里照看一下我那个小徒弟?”   顾微雪笑着一点头:“行,您放心去吧。”   说完了正事,杨大夫又闲聊了起来:“诶对了,司明阁的考核就快开始了,你真不打算去试试么?”   “我就算了,人家比我有本事的可多了去了。”顾微雪嘴上笑着谦虚,心里却忍不住第数次长叹了一声,不是我不想去啊,是我没办法搞到户籍证明啊!你说我这么个假名假姓的,怎么搞?   两人路遇随意聊了两句后便互相道了辞,顾微雪也并没有再去多想什么,回到家洗了手系了围裙就开始做起了今天的午饭,她打算蒸几个桃花米糕,顺便拿去给房东老婆婆还个上回那碗什锦豆腐羹的人情。   顾微雪住的小篱笆院子和房东老婆婆的家只隔着一条小河,位于村子最东边,小河上还横了一弯粗木桥,平时村子里的妇人们洗衣服都到这里来,不过这个时辰一向是没什么人来的。   所以,当她端着桃花米糕出了院子没走两步,就一眼看到有个少年正往河水里走的时候,她着实吓了一跳。   “诶诶诶!”她一着急也顾不上喊话,先端着碗跑过去一伸手抓住对方后背的衣服,把人用力往后拽了回来。   对方似乎也受了惊,打了个趔趄后刚站稳就立刻转过头看向了顾微雪。   这一眼不看还好,一看……顾微雪不由怔了怔,这小少年长得还真好看啊!虽然年纪看着不大,可是相貌清隽,顾微雪不由多看了一眼的他面相——下一瞬,已断定对方的出身非富即贵,且绝不是梨花县里能出的人。再一仔细看他的穿着,暗纹锦绣,果然讲究。   少年的脸上虽露惊色但却并未失仪,看着顾微雪皱着眉,还颇有些气势的样子:“你干什么?”   一开口,还未脱去稚嫩的音色却骤然将这气势的模样给削弱了三分,反而听起来像是小孩子在闹脾气。顾微雪忍不住笑了一笑。   少年又将眉头皱紧了两分,莫名地瞧着她。   “还问我干什么?你说你人都快走到河里了,我不拉你拉谁?”顾微雪看他这态度,也是觉得好笑,于是故意道,“要不是看你这小公子长得还有几分讨喜,我才不做这好心还讨嫌的事呢。”   他一怔:“你以为我要跳河?”轻笑了一声,“我才没那么傻。我要是死了,就让别人开心了。”   话音刚落,潺潺流水声间,忽然响起一阵突兀的“咕咕”声。   两人不约而同沉默了须臾,顾微雪视线下移落在他肚子上,笑着一挑眉。   少年顿了顿,垂眸看着她手上的米糕:“这是什么?”   “好吃的,想吃么?”顾微雪逗他,“那你告诉我,离家出走做什么?”   他又是一愣:“你怎么知道我是离家出走?”   顾微雪伸出食指指着他的脸隔空划了两圈:“都摆着呢——眉间滞郁,家中受气。谁给你委屈受了?” 不等对方说话,又兀自续道,“父缘深厚,却又父母早亡,这么说……是你的叔伯了?”   少年面露惊诧之色,直直看着她:“你是相士?”   顾微雪不答反问:“我说对了?”又笑道,“看你个性叛逆,一定是很不服他们管教吧?不过再怎么样你一个小孩子也别随随便便离家出走,你看你长得这样,又穿得这么好,一看就不是寻常人家的孩子,很容易遇到坏人的。”   言罢,自己错开身走了两步,在河边一块大石上坐了下来,然后回头冲着他招呼:“过来吧,吃点儿东西再送你回家。”   他一撇嘴,似还稍稍纠结了一下,才终于挪步走了过来,口中问道:“那你还能看出来什么?”   顾微雪递给他一块糕点,饶有兴致地瞧着他接了过去,才说道:“还看出来你家里一定是很有规矩的高门大户,所以你最好早些回去,不然当心被你叔伯责罚。”   “他们才不会责罚我。”他语气里带了些傲气,却又透着憋闷和不满,“但比责罚我还坏。”说着,神情有些失落地咬了一口糕点。   顾微雪见他眉间愁绪颇重,像是负担深重,不由略略一顿,刚要转移话题再说些别的开解一下他,身后却忽然有人叫了她一声。   “洛姑娘,”是携着自家儿媳妇刚刚从外面回来的房东老婆婆,“这么巧啊!我正说待会儿去找你的,可多亏了你提醒啊!我家佩芳才没有被那绣房老板给骗了,才将去别家卖了绣品回来收了些钱,路上正好看到有好几个绣娘去陆记绣房讨要少给的工钱,却被那老板拿出契约摆了一道。”   顾微雪笑笑:“我也是觉得小心为好而已。”   “哪里的话,”老婆婆的儿媳接过话头说道,“我看那外头好些个摆摊的什么神算都不如洛姑娘你会卜吉凶。”   老婆婆也哈哈附和:“我看也是。对了,洛姑娘你等着啊,等老婆子我回家亲手弄个酸汤鱼,等做好了给你送来!”   言罢那婆媳两也不等顾微雪婉拒,就说笑着摆手过了桥回家去了。   顾微雪有些无奈地笑笑,等转过脸来,眼前这小公子看着自己的眼神却好像深沉了几分。   “你还会卜吉凶?”他问。   “哪里,”顾微雪这回说得是真的,“卜卦我一窍不通。不过‘看人知行,小心为上’罢了。”   他问得认真:“我听说明天就是司明阁考核报名的最后一天,你报了名么?”   又是这个话题。这回轮到顾微雪有点儿郁闷,于是随手拿起盘中的糕点闷闷咬了一口:“没有。”   “为什么?”他似乎有些意外,见她不答,忖了忖,又说道,“洛姐姐,你先前不是问我为什么离家出走么?”   顾微雪回忆了一下,她有问过么?不过随便吧,反正对方已经继续往下说了。   “我父亲在我十一岁那年病故,因他只我一个儿子,所以我便早早继承了家业。但他又偏偏指命了我两个叔叔代为执管。”他深吸了口气,又长长叹了出来,“我这两个叔叔,一个比一个难对付,家中大权全被他们握在手中。我就算想任免个官……”他骤然一顿,话锋一转,“管杂事的,也要他们同意才行。我不过就是他们的傀儡。”   顾微雪这么听着,不禁也有些同情,这孩子看上去不过十三四岁却要担起一个大家族,头上还压着两个有心计有野心的叔叔,这换谁谁也憋闷。   “洛姐姐,”他忽然转过来唤了她一声,“那你呢?你为什么没想过入朝做女官?据说这次司明阁考核取消了应试者必须至少有一名乡绅作保的条件,正是你们这些民间有才之人的机会啊。”   “额,我……”顾微雪看着他,忽然想到什么,说道,“实不相瞒,我也是离家出走的,哪敢回去开什么户籍证明。万一被我那个偏心的爹知道,别说参加考核,恐怕连大门也出不了一步了。”   “原来如此。”少年恍然点头,又眸中带光地一笑,说道,“我有办法!”   顾微雪面上一讶,心里默默笑着点头:嗯,就知道你多半有办法。   ***   这位小公子还真是说到做到,当即就带了顾微雪进了都城,直奔司明阁设在星沁园的报名之处。   两个人从大门进去,一眼就看见园子里还有人在排队登记报名,两人站定,四下环顾了一圈。   少年的目光落在了廊檐下门外站着两个守卫的那间屋子,刚动了一步,想起什么,回头看着顾微雪:“洛姐姐,你全名是什么?”   要不是他先叫了她一声“洛姐姐”,正在走神观摩其他人报名的顾微雪真是差点就要冲口而出自己的真名,幸好话到嘴边及时憋住,连忙改口:“洛英,英姿飒爽的英。”   “好。”他点点头,“你在这里等着我。”说完,便转身径直走向了那扇有守卫的门。   顾微雪看着他走到那边,果然就被守卫给拦了下来。   “站住,”守卫横出手阻拦道,“报名在外面。”   少年挺着背脊,闻言,下巴一扬,从腰间摸出一块令牌冲着对方一示,连正眼也没看,淡声道:“我要见主事官。”   守卫在看到那块令牌的一瞬便已陡转恭敬之色,收起手正要行礼,却看着面前这么个少年又有些怀疑:“请问大人是哪个宫里的总管?”   他眉头一皱,有些愠怒地转眸看着对方:“你废话如此多,不如让你们主事官亲自来认一认我是谁?”   对方受此呵斥,也不由有些动摇,秉着宁可认错一个无甚威胁的小孩子,也不能真得罪了宫里的贵人这一想法,他很快选择了恭声息事:“大人请随我来。”   守卫将他引进厅中,见了坐在上首正在喝茶的一个身着一袭紫色官服的微胖女人,拱手道:“许大人,宫中来人请见。”   女人闻言,随意撇眸看了过来,待看清了那守卫露出身后人的模样来,却蓦地一愣,随即倏地站了起来,正要施礼开口,便被少年用略显稚嫩的声音淡淡打断:“不用了,我有话想单独和你说两句。”   许大人立刻屏退了左右,等最后一个人出去关上了房门,她才提起裙摆忽地跪了下来:“微臣参见陛下。”   北星皇兰明淮居高临下地看了一眼跪在自己面前的人,“嗯”了一声:“起来吧,本皇有事要交代你。”   许大人这才又提着裙摆站了起来:“陛下有事尽管吩咐便是。”   “看见园子里站着的那个蓝衣女子了么?”兰明淮回身示意她去看,“本皇微服私访遇到些阻滞,得遇她帮忙,又正巧知道她打算报考司明阁却因从外地而来弄丢了户籍一时不好补办,眼看报名期便要截止,你就亲自出个面让她直接入册吧,户籍迟些再补上也无妨。”   “可是,”许大人面露为难之色,“这从未有过先例……”   “怎么?”兰明淮有些着恼地冷笑道,“不过让你先帮她入个册,你也推三阻四?莫非本皇连这点儿事都吩咐不下去,还要去请辅政王先下个手谕?”   听出他话语中的不悦,许大人连忙低头应道:“微臣不敢,请陛下息怒,微臣这就吩咐人给她录画入册。” 作者有话要说:  赶在十二点前更完,晚安~~明天要出去玩儿啦~   ☆、后果   顾微雪不过是看这少年面相衣着举止都很是显贵,所以才抱着试一试的念头由着他去帮自己走走后门,没想到却居然真的成了。她录完画像拿着记录了自己参考信息的准考纸从星沁园出来,瞧着面前这个笑意吟吟的少年,虽然他说是因父辈的关系认得这个主事官所以才托了些人情,可她听在耳里却觉得这事儿还真巧得挺稀罕。   “那你真不用我送回去了吧?”顾微雪看了看他身后正等着的两个守卫,虽有些好奇,但终是没有去问他的出身,“路上小心。”   “洛姐姐,”他笑着唤住她,又近前了两步,低声说道,“今天我帮了你,若是以后有缘再遇见,也许就该轮到我有事要请你帮忙了。”   年纪不大,人还挺精。顾微雪笑了:“那要看你这是要我帮什么了。”言罢,抬手一拱,“那么,小公子,咱们就有缘再见啦,告辞。”   兰明淮看着她走远,静立了片刻,才转过脸神色淡淡地吩咐道:“走吧。”   马车一路往东,驶向了北星皇宫的东正大门。   守门的宫卫认得这辆马车是司明阁典仪许大人的,但还是按照规矩上前要对方出示通行腰牌,并要见到车里人的真容方可放行。   负责检查的宫卫刚一凑到掀开的门帘处往里看了眼,就倏地一怔,连忙低头拱手:“陛下!”   兰明淮“嗯”的一声尚未落下,对方已转头扬声传道:“陛下回宫啦!”   兰明淮有些心烦地皱了皱眉,不由暗暗吸了一口气,马车向着宫里行去,他却已开始计算着离自己的宣华宫还有多远。   直到将近小半个时辰,这位少年君王才终于慢慢悠悠地走回到了宣华宫门外,还未走近,他已听到从宫里传来了一阵阵痛喊声。   这声音……他一惊,连忙加快步伐跑了起来,径直穿过门外侍卫的行礼声,一大步跨过了门槛。   眼前的情景却让他心头猛然一跳。   自己的近身内侍江泰此刻正趴在地上,脸朝大门的方向受着鞭刑,兰明淮进门只需一眼,就能看见他背上的一片血痕,还有满是苍白痛苦的脸。   “住手!”他急喝一声。   正在施刑的两个内监也是宣华宫的人,闻言下意识立刻停住了手里的动作,下一刻,不约而同看向了一旁那个正坐在黄花梨木椅上,身着一袭墨蓝锦袍的年轻男子。   宫室里略微妙地沉默了一瞬,那个穿着墨蓝锦袍的年轻男子眸也未抬地用手里的茶盖悠悠浮着茶,语调淡懒地说了一句:“怎么?手残了没力气?”   两个内监一听,二话不说飞快扬起手中的鞭子又开始全力抽了下去。   刚刚喘了口气的江泰又“啊啊”痛喊了起来,苍白的脸上早已布满了汗水。   “本皇说住手!”兰明淮只觉怒气烧心,不等将将赶来的老总管劝阻,便已冲上去一把夺过其中一人的鞭子,一脚将对方踹倒在地,“你们好大的胆子,居然敢违抗皇命!”   言罢,又一伸手指着那个墨蓝锦袍的青年,怒道:“长乐辅政王,你居然在这宣华宫里打本皇的人,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皇上!”   长乐王兰雍闻言,微微一笑,起身将手里的茶盏递给了身旁的宫人,然后才抬眸看着兰明淮,走上前,施施然拱手欠身行了个礼:“臣兰雍,见过陛下。”   “哼!”兰明淮一甩脸,根本不愿正眼看他。   兰雍也不恼,扬了扬唇角,抬起手似随意般打了个示意旁边人退开的手势,然后侧开身走了两步停在已然昏迷的江泰的脑袋边上,只差一厘。   “刚才有阵风过来,陛下说的话臣不是听得太清。”他说,“陛下方才好像说江泰是宣华宫里的人?”说着,却又一笑,“但若臣没记错的话,陛下今早离宫时,不是已经亲手把他丢了?”   兰明淮一愣,蓦地转身抬眸朝兰雍看去,对上他目光的刹那,手心竟不由有些发凉。   “既然陛下带他出宫又故意将他撇下,那么想必陛下对他一定是有诸多不满。”兰雍垂眸,目光轻淡地从脚边人身上扫过,“做近身内侍做到这样连主子都嫌弃他的地步,留着又有何用?依臣看,陛下也无需费那番出宫又甩掉他的周折,其实只需要像这样随便踩上一脚——”   “不要!”兰明淮看着他衣摆下一动,脸色陡然一变,抖着声音便喊了出来。   兰雍站定,慢慢转回了视线,静静看着他。   兰明淮咬了咬牙,垂下眸,声音有些轻:“……是我错了。”   兰雍依然没什么表情地静静凝着他,没有说话。   “我不该擅自离宫,还甩掉随侍独自行动。”他深吸了一口气,抬起眸看着他,眼眶微红却隐含倔强,“皇叔,都是侄儿的错,以后我不会再这么鲁莽冲动,请你饶过江泰吧。”   兰雍看了他半晌,目光微转,淡声吩咐道:“李总管,让御医院派人来。”   “是。”李总管领了命,连忙转身去了。   江泰也立刻被人抬了下去,宫室里此时便只剩下了这叔侄两人。   兰明淮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然而胸膛频繁的起伏和绷得紧紧的脸色却显示出了他此时强忍的情绪。   兰雍错身走到他身畔,侧过脸,声音微凉:“陛下身为一国之君,做任何事之前都应该想到可能的后果,如果想到了后果也仍然要做,那只有两个原因,不是为了‘做’,就是为了‘作’。”说着,略略一顿,续道,“但无论哪一种,能挽救的机会都不是那么多。”   兰明淮望着他,掌心紧攥。   “那么,陛下好生歇息,”再开口时,微浅笑意又挂在了他唇角边,“臣告退。”   言罢,他旋身袖微拂,举步出了宣华宫门,径自而去。   ***   报名日截止之后,接下来,便是考生们备试以来最为紧张的一段日子。随着考核期渐渐逼近,街道上的人似乎也骤减了不少,好像都关在房里用功去了。   司明阁的纳新考核一共有三步。   第一步是书论初试,这一场起码可以涮下来一半想走捷径凑热闹的江湖术士;第二步是考论述,司明阁的官员并非一般仅擅观星卜吉之人,而是需要具备一定的才学,否则又如何能有为官之姿?这一条,是为了杜绝术士祸君误国。而这才学的厚度比照其他朝廷官员或浅或深,端看个人腹中的墨水,所以这第二场考试过后,剩下来的就基本上已经是两者兼备之人。   而这些剩下的人只要再通过最后一场的阁试,便能正式进入司明阁,从暂无品阶的丙级官员开始做起。   初试的题目对顾微雪而言太简单,简单到她都怀疑当初自己师父让她背的那些东西就是冲着司明阁来的。她拿到试卷后只从头到尾扫了一眼,心中就已经有了谱,只是当她正欲提笔答题时,却不经意一抬眸瞥见了监考官。   对方显然也在看她,目光猝不及防地一撞后,却又若无其事地转开了。   顾微雪忖了忖,轻咳一声,转提笔为握笔,撑着脑袋开始咬起了笔杆子,像是面对眼前的试题颇为苦恼的样子,她每一道题都会先这样想一会儿,然后才落笔下去,答题也不会太快,快慢刚刚好。   初试的结果是在三天后放榜揭晓的。   彼时顾微雪也是不慌不忙在上街买完菜之后才晃去了北星都城里,此时,星沁园外贴着红榜的告示牌旁边依然是站了一堆人。   她直接从前一百名开始往前找,一直找到第十名为止也没看见自己的名字,她不禁也有些犯嘀咕。   难道来考试的人实力都那么强?她不过故意漏了一道题没答,就被甩在了百名开外?不好,早知道当时就不要因为走后门心虚搞什么藏锋了,万一连第二轮考试都没进去可就太丢师父他人家的脸了。   顾微雪忍不住有些尴尬地挠了挠额角。   算了,还是老老实实从一百零一名往后找找看吧。她这么想着,转过身刚要重新往回走,却听背后忽然有人说了一声:“诶?这个考了头名的居然是个女的啊!洛……英。”   顾微雪脚下蓦地一顿。   怔了半晌后,她连忙返身三两下拨开挡着路的人走到了红榜尽头。   ——第一名,洛英(女),伍佰陆拾捌号。   顾微雪呆呆看着红纸上的墨字,看了良久,才终于确信自己没看花眼。她不由深吸了一口气,尽量保持着平静,转身从人群中走了出来。   洛英,女,伍佰陆拾捌号。她垂眸看着手中的准考纸,半晌,不觉笑出了声。   真是峰回路转啊。她兀自笑着,不由半欣喜半无奈地摇了摇头。   身旁有人经过,顺风飘来一句私语入了顾微雪的耳中。   ——“我原本还以为许大人的侄女这回真是头名无误了呢,谁知是考了第三名,多悬啊,才刚刚挂边可以进……”   顺风话还没听完,人已走了过去。   刚刚挂边可以进……进什么?哎!关键字眼却偏偏没听见。顾微雪望着那两人远去的背影,不由可惜地叹了口气。 作者有话要说:  →_→   ☆、斯人   从第一轮放榜后到第二轮考试开始前还有三天的准备时间,但顾微雪现在已经开始有些苦恼要如何应对复试了。   第一轮意外考了头名后,她又无意中得知原来考第三的是某个大人的侄女,人家原本是奔着头名来的。顾微雪思来想去,觉得第二轮无论如何也是没办法再故技重施了,这场考试即便自己全力以赴都没什么把握能考成什么样,现在哪还有心思去考虑什么“藏锋”。   她想,也只好先尽力去考,然后再见机行事了。   中午的时候,她正在厨房里做饭,忽然听见院外有人在喊自己,声音挺陌生,她摘了围裙走出去,看见篱笆院外站了两个驿差模样的男人。   “你是洛英么?”其中一个问道。   顾微雪有些疑惑地点点头:“我就是。”   对方便递了一个红色的折子过来:“司明阁第一轮考核你得了头名,按照惯例,前三名可以入宫备考。”   顾微雪一愕,忙接过折子打开来看了看,随即恍然,看来昨天那两个女子所说那位许小姐将将挂边可以进去的地方,应该就是这上面写的“散花台”了。   她这才知道,原来这个所谓的“散花台”其实就是宫中的藏书楼。而这个红折子既是给她的通知,也是供自己入宫的通行录。   原本还显得够宽松的三天,此时却忽然变得紧张起来。顾微雪连忙用最快的速度准备好午饭,吃完后简单收拾了几件衣服,待锁好门去和房东打了个招呼后就提着包袱走了,经过一路打听,她来到了供无官阶之人出入的皇宫西二门外。   皇宫,而且还是北星都的皇宫。   这个地方顾微雪以前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居然会这样走进去,将通行录递给守门宫卫检查时,她仰头看着面前高高的宫门,和宫门里长长的,看不见尽头的长街,不由有些恍惚。   “好了,”宫卫将折子递还给了她,“这个你随身收好,三天后离宫时交回。”   “是。”顾微雪应了声,小心将东西收起来后,又笑笑道了声多谢,然后攥了攥包袱,深吸一口气,终于举步走了进去。   ***   北星皇宫里比想象中实在大了许多。   顾微雪在路遇两个宫女,问了两次路之后,走了好一会儿,才看见了第二个宫女所说的那条七星水廊。   再然后是……东南边有个小月门,穿过去后,沿着长廊绕湖走就能看见一处楼台,那里便是了。   她心里又默记了一下先前那个小宫女指的路线,视线落在七星水廊上第三座凉亭所正对之处——嗯,东南边的小月门,就是你了。   穿过月门走上回廊,顾微雪拎着包袱行了一段,不觉慢慢停了下来。……这湖边的景致,也实在太美了些。   微阳清风,蓝天白云之下,是一片临水的粉色烟霞,轻风过,花香隐隐,落英簌簌。她不由心动,忍不住寻了处台阶立刻走了下去,一入花林,便仿佛立刻被幽幽花香包围。   顾微雪向着湖边那株高大的,却似亭亭少女,不知叫什么名字的花树径直走了过去,拂开眼前遮路的花枝,她一脚跨出了桃花林。   恰好又有一阵微风吹过,树上小巧而明媚的花朵便又开始随风轻颤,落下花瓣盘旋飞舞,掉在了她扬起的脸上。   临水照花,顾微雪侧头探着目光小心翼翼看了下浮着花瓣的水中倒影,再一抬头,看着此时已经可以目及的,那被掩映在重重花树间,倒映在湖上的散花台,仿佛刹那间终于明白了它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她不由长吸了一口气,赞叹地点了点头:“这么清幽的美景之地,真是来了便不想走了啊。”   话音刚落,却从身后突然冷不丁响起一个男人的声音。   “什么人?”音色微凉,语调带着淡淡因傲气而生的微懒之意,居高临下的透着随意。   顾微雪光是这么背对着一听,已立刻能从这声音中判断出,对方绝不是普通宫人。于是连忙回身,直接垂眸施了个礼:“民女见过大人。”   静默须臾,她听见对方反问了两个字:“民女?”   “民女是这次司明阁初试的头名,蒙阁主大人恩赏,按照惯例前三甲可以在第二轮考试开始前在散花台阅书备考。”说着,她已双手将通行录递了过去,“请大人查阅。”   对方顿了一顿,才从她手里把折子接了过去,顾微雪不经意瞥见他右手拇指上戴了一枚白玉扳指。   顾微雪这才收了礼,随着自己站直身子抬头的动作,她的目光也很自然地落在了对方的身上。   豆绿色绣暗纹的锦衣,腰间坠了个素檀色同样绣暗纹的香囊,看着低调,却讲究的很。她一边在心里肯定了自己没有估错,对方果然不是寻常宫人,一边将视线继续上移。   长身玉立,仪态雅然,再往上……她忽然蓦地一愣。   “你方才说,这是惯例?”他恰好看完合上了折子,也抬起了眸向她看来。   目光相碰的刹那,便看得更加清晰,顾微雪不由倒吸了一口气,惊愕之余有些转不开视线。   这世上竟有如此灿若日月般夺人目光之人。若非亲眼所见,顾微雪绝对不信原来也会有男人能令身边花容尽失颜色,这并非说他阴柔明媚,而是因他容貌俊美无俦,风仪斐然,仅是这样伫立于此,那傲气与贵气便自漫溢开来,仿佛他才是那高高在上,能令花开花落的神仙。   顾微雪忍不住定睛看了看他的面相,然而下一瞬,却再次愣住。   怎么会这样?除了能看出来他与当日那个小公子同样显贵,还有亲缘淡薄之外,她竟再看不出别的?   她忽然想起自己师父曾经说过的话——   “面相之事,原起源于‘相由心生’之说,其实不乏察言观色之道。但这一套未必能适用于所有人,有些人仅仅从容貌是看不出什么的,将来你若遇到便知。”   难道,这便真是遇到了?   她正兀自走神忖思时,对方见她迟迟不答话,已略有疑惑地皱了眉,出声提醒:“我在问你话。”   顾微雪倏然回神,忙反应了一下对方刚才问的什么,待忆起后立刻回道:“回大人,来送信的驿差是这么对民女说的。”说完意识到什么,便微微抬了眸,小心地试探着问道,“莫非,这不是惯例么?”   对方没有回答,只这么静静瞧着她,似在不动声色地打量。   不远处从花树间走过来一个看着像是官员的中年男人,来到顾微雪面前,却看也没看她,只径自向着此刻正站在她对面的这个年轻男子拱手行了个礼,恭声道:“王爷,您来了。”   顾微雪陡然怔住,下意识一眼看向了他。   王……爷?   “正好路过,”他侧过脸向中年男人说道,“她说是司明阁初试的头名,要去散花台阅书备考。”   “是,”对方看了一眼顾微雪,回道,“下官早几日已收到了司明阁主邵大人那边发来的通函。”   “嗯,”他略有所思地笑笑,“原来如此。”言罢,转过眸重又看向了顾微雪,“不把你的通行录拿回去么?”说着,已将手微递了出去。   顾微雪忙低头快步上前双手接住,有些脱口而出:“民女有眼不识长乐王爷的尊容,还请王爷恕罪。”   他一听,原本拿着折子的手指忽然使力,将她束在了自己寸步之前,见她愕然抬眸望向自己,他才看不清意味地缓缓一笑:“你怎么知道我是长乐王?”   顾微雪万没想到自己说对了他的身份却反而要被质问,她总不能直说“当然是因为我看你亲缘淡薄,怕是恰好应了我爹说的‘断亲绝缘’,再加上你都长成这个模样了,难道还不是人家说的兰家那位长乐辅政王么”。于是她急中生智,随口说了句:“民女是瞧王爷的年纪随口猜的,还请王爷不要介意。”   他唇边笑意微浅,又将指尖力道往回拽了两分,瞧着她更近了些,说道:“不好,你这样随口就猜中了,我觉得挺无趣。”   顾微雪对上他的目光,心中简直警铃大作,恨不得能化身为蚯蚓马上脱身,却只能极力保持着镇定,干干扯了个笑容出来:“那,王爷的意思是?”   “你问我啊。”他眉梢微挑,一脸理所当然,“问我是谁。”   她额角抽了抽,只觉有些无语,但也只能老老实实地松了手,退后一步,躬身拱手道:“恕民女眼拙,不知是哪位王爷在此欣赏风景?”   他笑意渐深,负手而立地瞧着她,说道:“长乐,兰雍。”   清风携花香吹过,拂动她与他衣角曳曳,顾微雪看着他向自己走近,停在寸步之前,然后将手里的折子递了过来。   她犹豫了一下,伸手刚刚接住,他已微微倾身附了过来。   “看在有人亲自举荐你的份上,”他淡笑,低语,“这散花台的书你最好少看。”   言罢,也不等她反应过来,他已松手退开。   “好了,”兰雍侧过脸冲着身后的中年男人淡淡笑道,“你们去吧。”   话音落下,他又似笑非笑地瞥了她一眼,然后,径直错身走过。   转眼,背影便已没入了花林间。 作者有话要说:  居然感冒了。。。。   ☆、散花台   顾微雪随着那个中年男人,也就是散花台的监台使穿过花林走上拱桥,再往前一看,这座宫里的藏书楼台便已近在眼前了。   “此处有天地玄黄四阁,”监台使一边说着,一边让手下的治文官拿了一块通行木牌来递给她,“你们只能使用黄字阁。还有,书籍只能在阁内阅读,不能带走也不能抄录,到离开时会检查你们的行囊。”   顾微雪接过这块上面刻着“黄”字的桃木牌子,点点头应了一声,便跟着治文官转身去了黄字阁。   走上北面的旋梯,一扇已经大开的双开门很快便出现在了眼前,顾微雪随着对方径直而去,跟在后面一脚踏了进去——好大的书阁!   看着头上高高的屋顶,还有列在屋中的那一排排书架,她不由暗暗叹了口气。   听到有人进来的响动,从一面书架后探出来一个人脑袋,视线相撞,对方走出来冲着那治文官拱手行了个礼,便又转回去继续选书了。   “这位是初试第二名。”治文官顺便转过来向顾微雪介绍道,“那两边的小门后面是阅书房,文房四宝都有,你们一人选一间来用吧,若有什么需要可以拉门边的铜铃,就会有人上来。晚饭的时候会有宫女来带你们去各自休息的房间,你们会暂时住在散花台的宫人房里。”   顾微雪了然点头,却又隐约觉得少了些什么,直到对方正要转身离开,她不经意又瞥了一眼那个考了第二名的男人,霎时恍然,立刻出声唤住治文官:“大人,不是说前三名么?还有一位在哪里呢?”又笑了笑,“我听说这也是个姑娘,还想着能凑到一起好说说话呢。”   “哦,”治文官随口回道,“她感染了风寒,已放弃了这次入宫阅书的机会。你们不用管其他了,好好看自己的书吧。”   言罢,便转身出门下楼去了。   顾微雪回过头来,看了面前这些书架半晌,然后走到那个正在其中一面书架后选书的男人旁边,礼貌地笑了笑,说道:“你好,初次见面,我叫洛英。”   对方像是无暇来正眼看她,只淡淡说了句:“知道,那个头名嘛。”说话间,已经又抽了捆竹简放在了怀里,“不好意思,因为你来得比较晚,所以阅书房我已经先选了。”   “哦,没关系。”顾微雪笑道,“我随便选一间就好了。”说完,瞅了眼他怀中抱着的一堆书,不觉视线上移,看了看他的眉眼——   性好胜且贪婪。   “程兄,”她轻咳了一声,婉转道,“看来你一定是能一目十行之人啊,真是让我羡慕。”   对方听了,唇边扬起一抹得色,故作姿态地傲声说道:“我选完了,你慢慢选吧。”   顾微雪看着他抱着书走回到阅书房外,推开门的那一瞬,她一眼看见他房中书案上竟然还堆了不少的书,不由愕然。   那人见顾微雪看着自己这头,双眉一皱,侧身将开门的缝隙挡住了一些,像是生怕她瞧见了什么机密,等略有些笨重地抱着书侧身钻进去后便立刻旋身把门关上了。   “拿那么多能看得完么……”顾微雪无奈摇头,正要开始选书,却忽然想到了什么,耳边也乍然回响起一个声音。   ——“看在有人亲自举荐你的份上,这散花台的书你最好少看。”   长乐王说的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她四周围望了一圈,又随手从书架上拿了两本书来翻了翻,却并没觉得有什么异常,看起来都是很值得一读的书,这样“论”那样“策”的看起来还不少,一时半刻真让人有些难以选择呢。   等等……她心中有些隐约的疑惑像是突然抓住了什么关键。   顾微雪返身重新走到门口的位置,然后一眼扫遍了这间书阁。   没错,这里的书真的很多。她想,在不到三天的时间里即便不眠不休也根本不可能看完。而入宫阅书这样的机会对普通人来说实在太难得,难得到几乎没有一个人愿意放弃这样的机会,更生怕自己看的不够多,见识地不够深,所以最后的结果就是……   她转眸看向那扇已经被紧紧关上的阅书房门,眸色一沉:原来是个蜜糖陷阱。   这么看来,那位考了第三名的许小姐多半便不是因为生了病才没来,而是在家中另开小灶了。恐怕有些人已经在等着这初试的头两名因为在试前看书看到脑袋发懵而在第二场考砸了吧。   但是长乐王既然看出来了,又为什么要提醒自己?难道是考了头名后有谁在他面前提过她?顾微雪不由觉得有些疑惑。关于这点,她想了许久也猜不出原由,最后只好勉强找了个理由,想他或许当时心情好,所以才有闲情随口那么一说,且估计是想顺道看看戏。   顾微雪也懒得再去揣摩那“心有九窍”之人的心思,她有抬眸四周仔细望了一圈,发现这书阁的格局有些特别,并不同于普通书屋的整理排列,而是呈星象走势。   黄字阁,北楼,北方七宿。“‘灵龟圈首于后’,后即为首。”她心中默忖,视线慢慢逡巡。   一念定,顾微雪走到书阁北角最后一面书架前翻了翻,目光落在了第二层右边倒数第三本书上。   ——《司明策论编》。   “嗯,”她微微一笑,将书取下拿在手中,“就读你了。”   ***   在阅书房里一直待到晚饭时,果然如治文官所说有宫女专程来唤。顾微雪简单收拾了一下东西,想了想,将《司明策论编》又放回了书架上,然后拿着写好的草稿走出门,在书阁外的火盆前引火燃了。   到她临走时,那个程姓的兄台的房门都依然紧闭,灯影未歇。唤他吃饭的宫女喊不出来他人只好走回来,表示程公子说自己打算就宿在阅书房里了。   顾微雪遥遥看了眼那扇映着灯火的房间,心知对方已经中了套,但她若是坦白去提醒,以他的个性一定不会相信,多半会觉得是她这个头名担心被人超过所以故意不要他读书。而且现在他们在别人眼皮子底下,她也并不想惊动在暗处观察的人多生事端。   思虑转瞬而过,顾微雪作出极平常的友好模样,对那宫女略带担忧地说道:“可阅书房中并无可供休憩之地啊,他这样睡的话,恐怕会感染风寒吧?”   这话犹如提醒,那宫女听了便笑道:“洛姑娘放心,我待会儿会把程公子房中的被褥搬上来。”   “你们考虑地果然周到,”顾微雪笑道,“那便走吧。”   离开书阁的路上,她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同身旁的宫女闲聊,在先赞了后者几句面相生得好活络起气氛后,她才开始状似无意地入了正题。   “诶,对了,”她说道,“我听说司明阁有位姓顾的前任阁主是出自扶风城圣门三脉的,不知这黄字阁里可有他的著作?”   然而出乎意料的,两个宫女却都一脸疑惑地摇了摇头。   “没听说过司明阁曾有位姓顾的阁主啊。”其中一人道,“还有,洛姑娘,在这宫里你最好不要提及出自扶风城的顾姓之人。”   其实顾微雪也猜到了顾家人在北星都的不受欢迎,所以也难怪那本《司明策论编》里收录了司明阁历代优秀的策论文章,她看了看连阁主邵向天的都有,可是却偏偏没有自己师父顾闻鹤的,显然是故意被抹去了。   但她还是佯装不懂地问道:“为什么?扶风城天机谷顾氏一族,向来是我们玄学之人尊崇之佼佼者啊。”   “这个么,我们这些做婢子的也不知道了。”对方笑了笑,说道,“只是宫里老人们如此提醒我们,我们便如此提醒你了。”   顾微雪面上虽笑着应了声,心里却不禁有些打鼓,看来这隐姓埋名藏起顾家身份的时日还真是远了去了。   也不知师父当初留在宫里的东西是不是真的全被销毁了。   想到这儿,她不由惆怅地默默叹了口气。   司明阁这场初试的前两名就这样在散花台里待了整整两天。第二轮临考前夜,两个人照例是一个留在阅书房里继续看书,一个则按时离开回到了暂住的小院。   由于第二天就要早起离宫去应试,所以顾微雪本也打算早些洗漱了休息,然而奇怪的是,她才刚刚吃完饭不久,就觉得困意直往天灵上冲。曾经在迷踪林与老鬼头师徒交往的经验让她很快意识到,这困倦气来的有些不大正常。   趁着思绪还有几分清明,顾微雪连忙从发间顺下来一枚花簪,然后对准自己左手上的穴位就扎了下去。   簪尾锋利,她又用了力气,皮肤瞬间被扎破,一滴血珠冒了出来。   然而原本困倦地好像倒头就要睡去的感觉却随之减退了些。顾微雪长舒了一口气,又用铜盆中的清水扑了扑脸,这才终于觉得好受了许多。   虽然困意仍为完全褪去,但应该已不至于一睡便会失去意识了。她这么想着,转眸看向了桌上那碗她才只喝了一半,还未被宫人收走的莲子汤羹。随即忽然明白,原来人家这个蜜糖陷阱还是双重的。   顾微雪淡淡扬起唇角,凉凉无语一笑。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要连上七天班了,心好痛。。。。   ☆、园前风波   第二天清晨,顾微雪迷迷糊糊刚睁开眼,转眸瞧了一眼窗外尚未亮透的天色,直着眼睛出了会儿神,立刻翻身坐了起来。   将床铺有意蓬了个形状出来后,顾微雪飞快洗漱收拾完,便拎起昨晚已经整理好的细软轻手轻脚出了门。经过黄字阁楼下时,她略一犹豫,正考虑着去把楼上阅书房里的人也悄悄叫起来,却已看见治文官走过来站在旋梯脚下正在和一个宫人说话。   再仰头张望了一番,书阁里半点亮光也不见。顾微雪蹙眉默了默,知道再耽误不得,于是转而绕开了散花台这条路,从另一边穿过花林摸出了院子。   等她匆匆跑出宫门时天已经大亮了,西二门其中一个当值的宫卫正好还是她入宫时遇见的那个。   她赶紧把手里的折子往对方面前一递:“侍卫大哥遇见您可太好了,不知您可见过原本应与我一道离宫的那两位?”   对方一边收了她的他通行录,一边摇了摇头。   “什么?”顾微雪佯作大惊的样子,“哎呀那可怎么办才好,我还以为他们都已经走了呢,这么看来他们两个都还在散花台黄字阁里呢!这要是睡过头误了出宫的时辰可怎么是好……”说着抬头看了看天色,又有些为难地续道,“这时候也不早了,我再回去瞧一眼等着他们恐怕也来不及,不知可否麻烦大哥您想个法子,让人去看一眼?”   对方嘴唇一动刚要说话,她已从怀里摸了颗碎银子悄悄塞了过去:“有劳了,毕竟大家同是考生,我总不好眼睁睁看着他们误了出宫时辰被责罚啊。”   那宫卫不着痕迹地收了银子,也没提醒她其实出宫时辰也并没有定得那么严,毕竟这种举手之劳还有钱拿也是何乐而不为。   顾微雪见他默应了,也心知他打的什么主意。不过她若不装着这么没见过世面傻里傻气地用这套说辞,而是直接让人去散花台的话,只怕别人要怀疑她动机不纯。   只是自己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了。毕竟还在宫门口,她也不敢放松,交代完这件事后便背着细软急急朝着考场的方向去了。   ***   复试的地点仍然是在星沁园,顾微雪刚刚走到门口准备去审核签到,却有人比她快了一步。   是个带着贴身丫鬟的女子,看起来出身应是不错。顾微雪看着她把准考纸递过去,然后提笔在签到折子上写下了许梦姝三个字。   原来就是她。   顾微雪轻声笑了笑:“没想到这么巧,在散花台里没见着许小姐我还正觉得遗憾呢,却有缘在这考场外遇到。”   许梦姝意外一怔后自然也了然了面前的人是谁,于是牵起唇角疏远而客套地微微一笑:“原来是洛姑娘。”   “听闻你感染了风寒,不知身子可好些了么?”顾微雪一副关怀的样子说道,“入宫阅书的机会这么难得,你却生了病不能去实在太可惜了。”   许梦姝的神色似乎有那么一些不自在:“那也是没办法的事,谁让我自己的身子不争气呢。”   她这么一回答,顾微雪倒是越发肯定许梦姝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散花台的事绝不是自己在多想,否则一般人若真的因为身体原因而错失了这样的机会,就算不流露出几分真心遗憾,也该好奇其他人在散花台里看到了些什么吧。   而她不仅没有真心遗憾,更毫无好奇之色。顾微雪看着她的眼神,便知与她彼此不过心照不宣。   “后面来人了,”门口的文侍提醒她们,“你们若签过了就让开一些吧。”   顾微雪正要与她错身走过,却忽然听见背后冷不丁有人“啊”地惊叫了一声,她下意识转回头还未站定身,便被猛然倒退的许梦姝主仆两给撞了一下。她吃痛之余这才看清原来有个男人正提着剑大步朝这边走来,虽穿着华衣,可是形容却有些凌乱,脸上还泛着有些异常的潮红,两只眼睛直愣愣地满是戾气,乍一眼看去竟有些吓人。   然而顾微雪也只来得及看这么一眼,还不等她反应过来,她已经被撞到自己身上的许梦姝惊慌之下下意识给推了出去。   她踉跄了两步,还没站稳,就已经被那男人一把抓进了怀里,冰冷的剑刃紧贴着她的脖子。   “让聂蓁来见我!”他一张嘴便是满口的酒气,冲着面前众人喝道,“她如今贵为长乐王妃,便不将她宗族兄弟放在眼里了!我是表亲又如何,难道这些年便不是为了聂家在做牛做马?!你们去把她叫过来,我要问问,她凭什么要削去我的宗谱!”   他越说越激动,箍着顾微雪的手力气也越来越大,她干呛了两声,勉力说道:“这位公子,你先别激动,长乐王妃的安危可比我这样的小老百姓重要多了,你用这种方式威胁要见她,怕是没什么用的……”   哪知他却像没听见她说话似的,剑尖胡乱一挥便喊开了:“我让你们去叫她过来没听见么?!你们这府都衙门是白吃饭的?长乐王府都不认识?!难道要我杀进去你们才知道厉害?!”   居然把星沁园当成了府都衙门。顾微雪意识到他恐怕有些不正常,不由暗暗叫苦,再一抬眸看向对面的人,恰好被她看见许梦姝正在对刚刚从园里赶出来的几位主考官员摇头说着什么。   刹那间,顾微雪只觉看着许梦姝就心头火起。她怒极凉笑,反而平静地看着站在许梦姝身边的一个女人,说道:“许大人,洛英自知性命危矣,还要劳烦您代我向长乐辅政王转达一句话,就说他吩咐的事我没有做好,请他恕罪。”   此言一出,对面几人面色均有微动,有个主考已经连忙又唤了个侍卫近前,不知在嘱咐什么。   又过了一会儿,此时顾微雪已经被这个神智有些混乱的男人给挟持着拽进了园子里,他还赶走了原本在里面的考生,然后拖着顾微雪一屁股坐在了张书案上。   司明阁典仪许昭惠和其他人都被阻喝在大门外,正胶着之际,有人匆忙从石阶下跑过来,低声对几位主考说道:“大人,长乐王妃来了。”   众人闻言连忙回身看去,果然,见到有几个王府侍卫护着一顶轿子在街边停下,然后侍女掀开轿帘,伸手将轿中人扶了出来。   “参见王妃。”许昭惠带领众人向来人行礼。   长乐王妃微一点头:“免礼吧。”又问,“人呢?”   “王妃,”许梦姝忽然出声劝道,“民女看这位表公子情绪不稳,您就这么进去怕是会有危险啊。”   长乐王妃微微一笑:“无妨,总不能让他继续胡闹下去,搅了你们如此重要的考试。”   话音将落,她已向着园里举步走了进去。   ***   顾微雪正观察着身边这人的神色,想看他是否有所清醒,忽听外面有人高喊了一声:“长乐王妃到!”   她便与这位聂家的表公子不约而同地循着望了过去。   这是个看上去很柔和温婉的女子,即便身着绫罗,也不会让人生出难以亲近之心。顾微雪很难想象“这样的”女子居然会是“那样的”长乐王的妻子,不过第一眼,她已对这夫妻两生出了迥然不同的心情。   “聂蓁!”男子一见对方,便立刻从书案上跳了起来,“你终于肯来了!”   长乐王妃停下脚步站在不远处,看了一眼顾微雪,然后才对他说道:“你知不知道你已犯了什么罪?”   “犯什么罪?”男子忽然哈哈大笑,“我也想知道我犯了什么罪,凭什么你要削去我的宗谱!我知道,你就是看我不顺眼,觉得我是外姓人,所以处处针对我!”   长乐王妃看了眼他手里乱晃的剑,蹙了眉:“你喝酒了?好,你想知道为什么,就跟我回聂家祠堂,我会当着所有族老的面给你个交代。”   “我不信!”他情绪激动地一挥剑尖指向她,“你想害我,我知道,你已经埋伏了杀手在外面,就是想害我!我不会就这么被你害死,我要你们都一起陪葬!”   话音未落,从园外又蓦地响起一个怒沉的男人声音:“大胆!”   一个身着锦衣,容貌俊美的男人领着侍卫大步走了进来,随着侍卫快步散开呈半扇形围住了园中几人,他也在长乐王妃身旁站定。   “居然敢扰乱试场,挟持人质,还意图对长乐王妃行凶。”他看着这个手拿凶器的男子,声音冷沉,“我看你是嫌命长。来人!”   男子见侍卫一动,顿时更加急乱,立刻举剑就要朝顾微雪抹过来。   顾微雪下意识一闭眼,却忽听身后有破风之音急至,下一瞬,身旁恶徒已“啊”的一声痛喊,长剑脱手,扑倒在地。   在他的后背上,一支羽箭正插在他后心位置,箭尖没入处已不断流出鲜血染红了衣衫。   顾微雪愣了愣,转过头看去。   一阵风过,带起隐约血腥味直往鼻尖里钻,而她目及处,有个墨衣男子正站在远处的风里看着这边,衣角曳曳,手持弯弓,脸上像是淡无表情,又像是有隐约笑意。   是长乐王,兰雍。 作者有话要说:  上班第一天感冒就严重了,醉了。。。   ☆、辅政王   顾微雪看着兰雍将弓递给了身旁的侍卫,然后举步走了过来。   “还好二哥来得及时,”他并未看她一眼,而是笑着看向了站在自己王妃身边的男人,“否则要收拾他,怕是还要耽误聂蓁一会儿工夫。”   二哥?顾微雪虽不太了解他们兰家的手足关系,但转念一想,也可推测出长乐王妃身旁这个男人多半便是人们口中说的另一位辅政王——衡阳王兰逸。   “聂蓁谢过二哥。”长乐王妃转身,微微垂眸施礼。   兰逸看了她一眼,这一眼淡凉地有些深邃,然后向着兰雍说道:“出了这么大的事,我总不能坐视不管。”又扫了一眼地上的人,吩咐侍卫,“看看死活。”   接了令的侍卫很快小跑过去把人翻过来,探了探脉息,回道:“王爷,已经死了。”   兰雍站在原地闲闲拍了拍袖子。   兰逸看着他,扬了扬唇角:“三弟这大义灭亲可真是不手软啊,对弟妹的表亲也能一箭毙命,倒是为府都衙门省了事。”   兰雍回以一笑,看了眼自己的王妃:“总不能等他真伤了聂蓁我才动手吧?二哥说,是么?”   兰逸没说什么,与他对视了半晌,才偏转视线看向了地上的尸体,说道:“既是你们的家事,那便让弟妹自己处理吧。我还有事,先走了。”   “好,”兰雍微一欠身,淡笑,“宫中家宴上再见。”   等到兰逸收了他带来的侍卫转身离开了星沁园,其他人才小心翼翼走了进来,此时早已过了考试开始的时间,而面对园中的这番狼藉而血腥的景况,许昭惠等人也有些拿捏不住接下来该怎么办,如许梦姝等有些考生见着死尸已经被吓得吐了出来,根本不敢靠近。   兰雍转眸看向了顾微雪,她脖子上被剑刃擦出了一道血痕,而她站着没动,眼睛看着地上的死人,却未见如其他人的那般惊恐,不知在想什么。   “你没事吧?”打量了片刻后,他语气随意地问道。   顾微雪摇了摇头,还冲他施了个礼,说道:“多谢王爷、王妃相救。”   “你连王妃也谢了?”兰雍似饶有兴致地瞧着她,“谢她是怎么救你的?”   “自然要谢的。”顾微雪抬起头,神色平静地回道,“王妃不顾自身安危前来星沁园,本就是救了民女一命。不然,恐怕洛英已活不到现在,又如何能等到王爷百步穿杨一箭平风波?”   这话表面听来是在奉承感恩,然而兰雍却眉梢微微一挑,唇边泛起了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   “许大人,”王妃聂蓁转过头唤了一声,问道,“这场考试横生混乱,大家都受惊不小,尤其这位洛英姑娘还受了伤。依我看,不如便将试期顺延一日吧,你看如何?”   “那倒不必。”   许昭惠还未回话,兰雍却已出声否决了这个提议。   就连长乐王妃都像是有些意外地看向了正面对着顾微雪,唇边似笑非笑的他。   “司明阁考核既然是为了我北星皇都挑选人才,所选的自然不会是这般经不起风浪之人。”言罢,他还轻飘飘扫了一眼许梦姝,“若是真那般较弱,我看最好趁早弃考回去。”   吓得对方一口干呕连忙用力憋了回去。   兰雍又旋即转而吩咐道,“来人,清理好试场,把曹继贤的尸体抬回聂氏祠堂,我和王妃稍后便去。”说着,淡淡撇眸看向许昭惠等人,“你们该做什么便做什么吧。”   众人齐声领命:“是。”   ***   从后门走出坐上了马车,兰雍又唤了身边随侍,吩咐他去打听一些事。长乐王妃聂蓁凝神一听,原来他是让人去查先前那位叫做洛英的姑娘被劫持时的情况。   她便看着兰雍,忖了忖,问道:“我看王爷先前离开时又特意看了一眼那位洛姑娘,似乎颇为欣赏?”   兰雍笑而不答,却反问她:“你对她有什么看法?”   聂蓁沉吟回忆道:“这位姑娘看上去倒不像个普通的‘民女’。”又微微笑了一笑,“其实我倒是有些欣赏她的处变不惊。”   “没错,她就是太不像个普通的‘民女’。”兰雍略略一顿,说道,“她是陛下亲自保荐参加司明阁考核之人。”   聂蓁意外一怔:“陛下?他们怎么会认识?”   “那回离宫出走遇上的,说是洛英帮了什么忙。”他语气略有不以为意,“我看八成是他胡诌的。”   “我派人查过,此女并非北星都之人,是去年冬天时才到都中的,所住的村中没有一人知道她的家世来历,据房东所言,她当初来时一点行李也未带,却一出手便是一锭银子。陛下亲自保荐她的理由是‘弄丢了户籍证明’。还有,”他说着,又笑了一笑,“你说得对,她确实处变不惊,面对这种境况就连司明阁典仪许昭惠的侄女也失仪地一塌糊涂,而她却还有多余的心思同我玩儿一语双关。”   聂蓁旋即意识到什么:“王爷是怀疑她或许猜到了陛下的身份,所以有意接近?那这么说的话,她来参加司明阁的考核恐怕也是另有所图了?”   “散花台的事我故意提醒,也是想试试她。”兰雍掀开窗帘看了会儿随着马车行进不断后退的街景,淡淡说道,“不管她是什么人,我倒是很有兴趣看看这场考核她最后能走到哪一步。”   聂蓁沉默着没有说话,微微凝眉,似有心事。   “有话就说吧。”兰雍说得直接。   聂蓁抬眸望向他,说道:“王爷就这么杀了曹继贤,我恐怕家里会有些不太平。”   他垂眸淡掀唇角,放下帘子,转回目光看着她:“他先前所犯之罪已是无可饶恕,我若不杀他,便是衡阳王要拿他做文章了。莫非落在他手里,便是如你所愿?还是你以为,他会因对你余情未了而放过这个机会?”   聂蓁默了默,沉吟道:“但我先前看他那个样子,似乎有些不大对劲,不像是普通的醉酒。”   “这件事我会让人去查。”兰雍道,“你只管处理好你的事吧。”   “嗯。”聂蓁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须臾,突然想起了什么,“哦,差点忘了。”她笑笑,从腰间摸出来一道符坠双手递给他,“上太妃的寿礼我已经预备好了,这是给王爷您的,早两天听大管家说您头疼,前日我半夜醒来又见你房中有灯影。不如试试把这个凝神符坠挂在帐子里吧,听说有助于安眠。”   “谢谢。”兰雍笑着道谢,却没有接,“但这对我没什么用,你还是自己留着吧。”   聂蓁见他不要,也不勉强,又无奈而干脆地收了回去。   兰雍看了她半晌,说道:“今夜的宫中家宴你若不想去,可以不必去。”   “为什么?”聂蓁先是有些不解,旋即了然,一笑,“我连给衡阳王妃恭贺怀孕的礼物都准备好了呢。”   兰雍没再多说什么:“你自己决定吧。”   聂蓁却笑道:“说起来这种场合恐怕王爷你才是最有压力的,毕竟我这个王妃一直未有所出,也不知今夜上太妃会否说些什么。”   兰雍轻轻一笑,什么也没说,只是闭上了眼睛靠在厢壁上,似在养神小憩。   聂蓁也没有再说话,于是车厢内便如此一路安静了下去。   ***   由于这场风波,第二轮考试的时间也推迟了一些,从宫中急急赶来的那位程姓公子便也恰好赶上了这场复试。只是如顾微雪所料的那般,他来时已是仪容略有狼狈,双眼下面都挂着黑眼圈,等到提笔时,已经开始抓起了头发。   而那位许家小姐,则显然下笔前已颇有成竹在胸。   待考完走出星沁园时,顾微雪看见那个程公子失魂落魄地沿着长街而去,心中已大概料到了些结果。   “洛姑娘。”许梦姝竟叫住了她。   她转回头,牵出一抹笑来等着对方走近。   “早上的事我还没有机会向你说明,”许梦姝道,“真不好意思,都怪我的丫鬟太沉不住气,才会连累你被歹人抓住。”   顾微雪心照不宣地微笑道:“既然连王爷都未有追究在场之人是否与那歹人有所勾连,我又怎么会与许小姐的丫鬟计较呢,许小姐不用在意。”   言罢,她看着许梦姝脸色蓦地一变,眸中似有惊疑忐忑闪过,便笑笑一颔首:“那我先走了,告辞。”   她这才终于觉得神清气爽地转身向着出城回家的方向大步而去。   回去的路上,顾微雪还特意买了条鱼,打算晚上做点儿好吃的慰问一下大难不死的自己。   等做好了饭后,她又觉得一个人慰问自己有些冷清,便想着请对面的房东一家也过来吃点儿,她解了围裙走出院子,回身刚把篱笆院门掩上,眼前却忽然一黑,呼吸倏然变得有些憋闷。   再下一刻还不等她反应过来,后劲上便狠狠挨了一记手刀。   顾微雪还来不及感到吃痛,已失去意识昏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吃药的作用一直打瞌睡,本来以为今天更不了的,居然码出来了,佩服我自己。。。晚安~   ☆、宫宴   顾微雪是突然被一阵刺鼻的气味给熏醒过来的。   她被呛地冒了些泪花出来,连忙撇过头先深吸了两口新鲜空气,等顺下气后终于能睁开眼睛,顾微雪第一反应就是抬眸四下看起了此刻所处的环境。   这室内有些出乎意料的大,还有朱漆圆柱,锦幔香炉……最重要的,是有人。   “你就是洛英?”一个容貌美丽,气质娴雅中略带几分刚强的中年女人正坐在高处打量着自己,她的穿着打扮端庄而华贵,身边还立了个看上去年纪差不多的女仆,衣饰也显然比一般下人好很多。   顾微雪见那坐在上头的中年女人面有贵相,身边女仆的打扮也并非寻常人家所有,再用眼角余光瞥了眼身后站着的两个男人的穿着,不由心里一沉,大约意识到了对方的身份。   “民女洛英,”她一忖之后,从容而恭敬地起身向着对方施了个礼,“不知上位坐的是哪位贵人?”   对方眸中微动,却并未急着答话,而她身旁的女仆见状,已接口道:“这是上太妃娘娘。”   ……什么?顾微雪真是没想到,这位“贵人”居然会是这么“贵”,不,应该说她压根儿就没想到自己会被宫里的人盯上,何况还是上太妃?!她原本猜测出对方可能和宫里有关系,也不过是仅仅往同自己有些牵扯的司明阁许氏姑侄想了想,又怎么可能会想到人家还真是个“大大的”贵人。   她不由暗暗倒吸了一口气,在心里对自己叹了出来:看来这见识还真就是凭这些一出出“意料之外”来长进的啊,这几天这北星都皇家顶上的贵人一个接一个出现在她眼前,下回要是再遇到皇帝她都不意外了。   “参见上太妃。”她便又重新端端正正行了个礼,顿了顿,问道,“不知上太妃召见民女是所为何事?”   上太妃看着她,说道:“本宫派去的人请你来的手段重了些,你没什么吧?”   难道我还能说有什么?她其实突然被人打晕了绑架到这里来,心里不是没有火气的,但真话自然不能说,难不成还敢来一句“我脖子现在还在疼,不如上太妃您给点汤药费可好”不成?   顾微雪在心里无奈叹了口气,面上自然继续摆出恭恭顺顺的模样轻轻摇了摇头。   “是么,”上太妃一边说着,一边拿起手旁边的茶盏浮了浮水面上的茶叶,“那看来你胆子挺大的,区区手段还不够。”   最后一个字话音将落,站在顾微雪身后的两个侍卫便忽然一大步跨上前抓起她的手反剪到背后,还使力摁住了她的双肩。   顾微雪猝不及防地又被这么一折腾,疼痛骤起,她一惊之下皱眉抬眸看向了那个刚刚放下茶盏,正在用手绢擦拭唇角的女人。   “上太妃,民女不知犯了何罪,请您明示。”顾微雪也不愿再同她兜圈子,事情都没搞明白,她要是这么糊里糊涂就被收拾了那也太冤枉了。   上太妃凤眸微挑,神情肃冷了几分,说道:“长乐王吩咐你做什么事?”   她微微一怔,这才明白原来对方之所以对自己摆出这种阵势,竟不过是因她当时情急之下为了自救而随口编的那一句谎话。   据她所知,这位上太妃应是长乐王兰雍的亲生母亲,那么照理说对方问自己这个问题便应该是出于对儿子的关切才对,可是这种理论性的推测却又随即被顾微雪自己在心里起了推翻。   不,她这语气绝非关切之意。   难道,是在怪自己编的这谎影响了她儿子什么?也不对,她怎么就能肯定这是谎话?再说,这种秋后算账的事就凭兰雍的个性手段,又何必假手于他的母亲来做?   因为拿不准对方的意图,顾微雪虽在转瞬之间已在心中计较开来,却对于如何回应仍一时半刻有些犹豫未决……   然而不过是这片刻,上太妃已不欲再等。   “说话!”她陡然提高声音,沉沉冷喝了一声。   这突然漫开的威仪和手臂的疼痛令顾微雪倏然回神,她眉间微蹙,接口回道:“民女知错,当时不应为了怕死编出这句谎话借用长乐王的名讳,请上太妃恕罪!”   “你是说——”上太妃凝眸打量着她,“这是你当时情急之下随口撒的谎?”   “是。”顾微雪低下头,“当时情况紧急,民女也是吓得惊慌失措,又怕侍卫们不会相救,所以才一时胆大妄为了。但民女绝对无心为王爷和上太妃带来烦扰,还请上太妃见谅。”   上太妃沉默地看了她一会儿,却凉凉一笑:“你当本宫是三岁的孩子?”说着,眼神一个示意,顾微雪已被侍卫手上用力按着跪在了地上。   “这北星都之内,敢这般随意利用长乐王名义之人,你知道有什么后果?”上太妃缓缓说道,“你居然敢在本宫面前撒谎!便是说不敢违逆我儿子,却敢违逆本宫了?来人,废她一只眼睛。”   这话说的云淡风轻,就好像在说“来人,上盘糕点”一样随意,眼前寒光乍现,顾微雪是见识过以兰雍为代表的他们这些人杀伐果决的行事风格的,千钧一发之际,她是压根没空去怨念为什么自己说真话反而要被用刑逼供这种倒霉催的事了。   “等等!”她连忙出声叫停,“我说真话!”   “慢。”上太妃这才又是一个眼神过去,使开了正要动手的侍卫。   顾微雪只觉背后已出了一层细汗,好悬。   上太妃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淡声催促:“说吧。”   “回上太妃,”顾微雪故意做出一副深受惊吓的样子深喘了几口气,借着几次长呼吸之际,开始在心中酝酿起了合理的说辞,“这件事……民女若是说了,怕是性命不保。”   “你只管说,”上太妃道,“本宫答应你,只要你据实已告,便一定会保你性命。”   “那……”顾微雪又左右看了看,“还请上太妃屏退左右。”   上太妃略一忖后,让侍卫退了下去,只留下了身旁这个掌事嫲嫲,然后才又看着她:“现在你可以说了。”   “是。其实……”顾微雪做出一副有些为难,欲言又止的样子,“其实三天前民女作为司明阁头论考核的第一名入宫阅书时,曾在散花台遇见过王爷。当时王爷正在那里赏景,或许兴趣所至,便与民女交谈了几句,言谈间王爷知道民女会看一些面相,并不相信,就说若民女最后真能以头名考进司明阁,他便会带着王妃亲自来让民女断一断王爷和王妃是否会得子。但王爷嘱咐这件事绝不可告知他人,所以……”   她说到这儿,故意一顿,抬眸看向上太妃:“所以今早之事,民女之前也并非全是撒谎,确实也有一半是出于情急,才斗胆希望王爷能看在这个约定的份上来搭救民女这区区性命。”   这一回,上太妃看了顾微雪良久,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嗯,”她说着,问道,“那,你可有看出来什么?”   顾微雪知道她问的是什么,已做好了准备回道:“民女当时太惊慌,根本无暇顾及。”   “既如此,那你待会便在一旁瞧瞧吧。”上太妃看了她一眼,“结果要先告诉本宫。”   待会?顾微雪一怔,旋即突然意识到什么,不会吧?这是还要拎着她去见兰雍的意思?真是要命啊……她只是想考个司明阁女官而已,怎么偏偏就被掺和到这些倒霉事里啊!   她心里简直泪流满面,但还没有泪流完,宫室外已有宫人前来通报。   “娘娘,长乐王和王妃已经到花园晚宴上了。”   什么?!顾微雪只觉一阵头疼,恨不得再晕一次算了。   “嗯,”上太妃沉吟着微微颔首,“时候差不多了,去请陛下过来吧。”   内心已经晕厥过去的顾微雪一听,又诈了诈尸,居然连北星皇也要来?人啊,真是倒霉了说什么中什么,很好,以后再见到什么贵不贵的人也就那样了,她这下是真的不用再意外了……   ***   离上太妃所居的长禧宫不远处,有一片四季梅花林,此时园林中已张罗了宫灯,布着宴席,而席间所有人正在等待着寿星的到来。   两位辅政王兰雍和兰逸先后和自己的王妃到了花园,两人见面先打了个招呼,然后一左一右的入席坐在了侧上首,其它宗室皇亲才又纷纷坐了下来。   接着,衡阳王妃盛凝薇便先瞧着自己的妯娌开了口。   “听闻今早在星沁园出了些骚乱,”她看着聂蓁,说道,“弟妹没受什么惊吓吧?”   聂蓁微微一笑,仪态姝雅端庄:“谢二嫂关心,还好有王爷在,所以我未曾受什么惊吓。”   衡阳王和长乐王对视了一眼,谁也没说话。   “对了,”聂蓁唤了近身侍女捧了个锦盒送到了对面,“这是王爷与我送给二哥二嫂的贺礼。”   衡阳王看着她,也没什么表情,淡淡道:“有心了。”   聂蓁笑了笑。   盛凝薇也没看里面是什么,直接让侍女接了过去,扬起了个明艳的笑容,道了个谢。   忽然扬起宫人的高声通传。   “上太妃到——”   众人起身施礼相应,随着上太妃自园外而入,越走越近,相继有人注意到今夜她身旁还跟了个脸生的年轻女子。   衡阳王略一忖后想了起来这女子今天他见过。   长乐王妃诧异之余也不由看向了身旁的人,低声讶道:“那不是洛姑娘么?”   兰雍其实刹那一眼时也有些意外,他看着自己的母亲带着那个叫洛英的女子步步行近,微微敛起了眸。 作者有话要说:  天气越来越冷了(>_<)~   ☆、针锋   顾微雪随着上太妃走进梅园的那一刹,就感到有无数道目光投在了自己身上,她面上平静地跟在后头走着,其实心里紧张又局促,这种感受比起当初在金羽都天霓公主府时有过之而无不及。不过也正因为有过那次公主府的经历,此刻她才能在面对这种场合时保持更多的镇定。   她极力忽视着心里的压迫感,都不用抬眸去找,就好像已经能肯定地感觉到那隐藏在其中的,属于长乐王兰雍的视线。   在上太妃的示意下,宫人很快便在末席处给顾微雪设了一个位置,她伫立在旁,低头撇眸看着上太妃的衣摆刚刚自眼梢掠过,便听见梅花园外又是一声通传。   “陛下驾到——”   来了。顾微雪立刻又将警惕性绷紧了一分,她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见一国君主,虽然早听说这北星皇还只是个十三岁的少年,但这对她来说也并没什么分别,反正都是要小心应付的。   然而,随着这位少年国君走进花园出现在她的面前,顾微雪却不由蓦地一怔。   对方的目光不经意落在她身上,原本正径直向前的步伐也显然滞了一滞。   顾微雪震惊到有些茫然,要不是脑子里还清醒知道自己现在在哪儿,周围这些是什么人,她几乎就要抬起手来狠狠揪一下自己的脸。   居然是他?!她内心惊讶着长叹了一口气,这又是个自己万万没想到居然“贵相”至此的人,她哪里会想到好巧不巧碰上的离家出走的孩子原来就是北星皇都的小皇帝!   但下一刻,她那虽因这兰家人而惊吓过度以致略有些混乱的思绪却又因他的出现而骤然闪过一道灵光,变得豁然开朗。   原来如此……她恍然大悟,难怪上太妃会把自己抓来。照理说在长乐王手下做事的绝不止一人,为何宫里这位偏偏就把她给盯上了,她原本想不通,但现在却明白了。   还有,当时在散花台前兰雍对她说的那句“看在有人举荐你的份上”,她也终于了然了真意。   可是又有些不明白。她反而感到纳闷,既然兰雍当时已经知道她是小皇帝保荐参考的,为什么还要出言提醒自己?照北星皇所言他叔叔的为人,应该是由着她中计掉坑才对吧?   还有星沁园的事,他更是完全可以趁机借刀杀人啊……   想到这儿,顾微雪不禁转过头看了一眼位于己方上首的兰雍,他正站在那里看着自己的皇侄走上来,牵住了上太妃笑着递过来的手。他的样子看上去和平时没什么不同,依然平静而适然,带着一些含着淡淡疏懒的仿佛与生俱来般的傲气。   她还是看不出来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但这一回,她心中却隐约泛起一丝好奇,想他一个才二十几岁的人,到底是怎样才走到她父亲顾凤鸣所言“断亲绝缘”那一步的。   想到这儿,她又不由多看了一眼他身旁的长乐王妃聂蓁,这一眼,却让她心生愕然。   “都免礼落座吧。”兰明淮那微沉中又带着少年气的声音将顾微雪的思绪骤然拉了回来。   众人纷纷重新回位,她也随着正式入了席。   接下来,便是与宴之人呈献贺礼的时候,从小皇帝和两位辅政王开始,一个接一个的,听在顾微雪耳朵里,像是一下接一下提醒她大戏就要开始的锣声。   果然,到最后一个人献完礼后,宴上酒兴刚起,上太妃便说话了。   “陛下,”她笑着示意他看顾微雪的方向,“今天的家宴本宫特意让人把洛姑娘请了过来,当日陛下离宫私访遇她助君有功,本宫都还未曾来得及行赏,便听说她今日又因长乐王妃的表弟而在星沁园受了大惊。于情理而言,本宫都应当以示安慰。”   此言一出,许多人都面露讶异地看向了那个坐在末席的年轻女子,唯有长乐辅政王看起来毫无意外。   顾微雪情不自禁地抬起手抚过了自己的左眼,冲着其他人扬起了一个十分标准的假笑。   这安慰也真够“别致”的,要不是自己反应快,险些一只眼睛就废在你长禧宫里了好么?!   兰明淮脸上也闪过一丝讶然和不自在,他微微一顿,点点头:“但凭上太妃做主。”   与不久前顾微雪所见的不同,此时此刻的上太妃面带笑容,身上没有半点冷厉之气,美丽而亲和,尤其对着兰明淮时的表情,看上去真的就是个慈爱的长辈。   “随之。”她却忽然含笑朝着左边的人唤了一声。   其他人的目光便随着这一声,又全都或明或暗地看向了另一个人。   兰雍微侧了些身转头看着对方,淡笑垂眸以示礼仪:“儿臣在。”   “听说洛姑娘在为你做事,”上太妃笑道,“那不如还是你来拿主意吧,你说,赏她什么好?”   顾微雪放在膝上的手倏地就攥紧了自己的裙子。   “还是算了,你一向懒得费这些心思,这倒显得是本宫不重视了。”上太妃笑了一声,又看向正惊讶地瞥着末席方向的兰明淮,“陛下,原本本宫也是想着赏赐的事就让长乐王自己看着办的,但想了想,既然洛英正在参加司明阁考核,且第一轮还考了头名,那不如我们便许一个有意义的赏赐方式吧。”   一旁的衡阳王妃笑着接了话:“那娘娘的意思是?”   上太妃没有急着回答,而是向着顾微雪唤了一声:“洛英,你上前来。”   她暗暗深吸了一口气,起身,在众人的注视中款款走上去,站定,冲着中、左、右分别施了个礼。   收礼时,她眼梢余光瞥到兰雍正凉凉深深地瞧着她。   “依本宫所想,”上太妃说着,微微一笑,“便是想亲自保荐她入司明阁为官。”言罢,又看了眼分居左右的那两个男人,“当然,条件是要她策论的成绩足够进入三试。本宫想,这样也就足够证明她的资格了,那么第三试考不考又有什么要紧呢。不知二位辅政王可同意啊?”   衡阳王兰逸扬唇礼道:“上太妃所言有理,这对于洛姑娘来说确实是一个很有意义的赏赐。”   “嗯。”上太妃又看向自己的儿子,“随之,你说呢?”   兰雍也自是一笑,回道:“若果真是个人才,司明阁自然没有不收之理。”   上太妃这才满意地笑了笑:“既然你们兄弟两个都同意了,那便这么定了。不过为了公平起见,这第二轮阅卷之事就由衡阳王派人前去监督吧。”   兰逸淡淡垂眸领命:“是。”   ***   宴席还没有结束,上太妃便让人将借口不胜酒力的顾微雪又送回了那个河边小院,临行前还赏给了她一颗饱满圆润的珍珠,说是让她定惊安神的。   推开虚掩的院门,小木桌上的那盘红烧鱼早已冷却了温度,不再是刚出锅端上桌时热气腾腾的样子。   顾微雪有些疲倦地扶着小竹椅坐了下来,仰靠着望着天上的星星,觉得有些头疼。   这个上太妃,说到底还是不信她,这回真是要让她里外不是人啊……这下好了,小皇帝一定以为自己是受了他皇叔的指使才故意接近他,而长乐王呢?不用说,那多疑的家伙肯定觉得自己是在冒用他的名义求平步青云,这回真是要成他的眼中钉了。   难不成,这是要逼她去投靠衡阳王求庇佑?虽然从结果看起来是这样,可是她想不通啊,这上太妃不是兰雍的母亲么?来这么一出,就不怕真是把有才之士往她儿子对面推?   顾微雪实在搞不懂她是怎么想的,只觉得深感麻烦,她这一只脚都还没踏进司明阁呢,就要开始当“识时务”的俊杰了,真是头疼啊……   ***   翌日,司明阁典仪许昭惠出宫后径直到了城中最大的一家书画馆“吟墨轩”,在欣赏了一圈新品后,她挑了一幅画又跟着店老板进了后院去看没有挂出来的精品。   然而,片刻后,她却悄悄出现在了吟墨轩的后门,坐上一辆早已停在此处的马车,拐了个弯儿,到了不远处一条小街上的茶居里。   “参见王爷。”随侍甫一推开门,许昭惠便向着坐在雅间里的人拱手行了个礼。   兰雍淡淡啜了口茶:“坐吧。”   许昭惠在他对面刚一小心落座,他便悠悠开了口。   “依你看,洛英这次考得如何?”他问。   她一顿,不禁有些心虚,定了定神,才回道:“下官虽未参与阅卷,但昨日见她考场上的状态,应是考得不错,王爷请放心。”   他却像是懒得听,直接说道:“我要你做一件事。”   她低头:“王爷请吩咐。”   “不管她考得怎么样,你把她的试卷换成这张。”他说得云淡风轻,像是在随口点评着杯中的茶水。   而随着他话音落下,一旁的裴立已将一张和第二轮考核一模一样的卷纸递了过来。   许昭惠怔了怔,拿在手里一看,愕然之后是有些犹豫:“可是,那阅卷房里还有衡阳王才刚派来的数名监督官……洛英不是在帮王爷做事么?王爷为何要……”   兰雍抬眸看了她一眼:“你这是在问我?”   许昭惠猛地一顿,忙道:“下官不敢。”   “等第二场考核成绩公布之后,”兰雍说,“我自然会告诉你下一步该怎么做。”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晚上片区停电,本来想码字也没搞成,结果今天大姨妈就来了。。。   ☆、局中局   转眼到了第三天司明阁第二轮考核放榜的日子,这一回,从一大早开始顾微雪就隐约有些不祥的预感,而这种预感在她将榜上名单从头到尾,又从尾到头看了两遍后,终于应验。   ——她落榜了。   而此时,其他关注这场考核结果的人也已经收到了消息。   衡阳王府内,兰逸听了属下的回报,当着自己王妃的面便似无奈似感叹地笑着摇了摇头,说道:“上太妃果然是随之的软肋啊,真是每回一激一个准。我真是不明白,她对皇兄父子的感情怎么就比自己亲生的儿子还深厚。”   衡阳王妃坐在旁边用手里的银勺子轻轻翻着碗里的燕窝羹,闻言也笑着道:“这不是王爷所愿意见到的么?如此,长乐王便也一日不会与宣华宫和长禧宫同心同德,那两位辅政王也就能越来越靠近了。”   兰逸沉吟片刻,却道:“你想得太简单。我与他之间,也终要以一人马首是瞻。”   衡阳王妃一怔,蹙眉犹豫道着似乎想说什么,然而嘴唇动了动,却又咽了回去。   “这次上太妃这一出反倒证明了那洛英并非长乐王府的人,”兰逸忖道,“此时此刻,她既然落了榜,那么若有一人突然出现许她恩惠,你说她会站在哪边?”   盛凝薇了然而笑:“那我亲自去一趟吧。”   “嗯。”兰逸颔首,目光似不经意在房中扫了一圈,随口淡淡问道,“长乐王妃送的多子神像,你没有摆出来么?”   盛凝薇拿勺的手微微一滞,抬眸朝他看去,笑得明艳:“那日晚宴稍喝多了些,回房时本要亲自拿出来摆着,谁知不小心摔坏了。”   兰逸皱了眉:“你应该小心些。”   她唇边微笑有些凝滞。   “我是说,”他又续道,“这种东西损坏了不吉利。”   她笑着撒娇:“妾身也知错,所以已经让人赶紧拿去修理了,等拿回来便摆出来吧。”   “不必了,”兰逸看了看她,说道,“既然坏了,补过也看得出痕迹,放在房里太磕碜。你自己看着办好了。”   “是。”盛凝薇扬唇一笑,回道。   ***   村那头远远有两个清瘦秀气的年轻男子向着河边小院走来,只是才将将行到一个拐角处,两人还没反应过来,便从身后被人突然袭击,一人挨了个手刀,干脆利落地晕了过去。   袭击者中有一人搜了搜他们的身:“是宫里的人。”   后者回道:“先转到一旁看着,别让他们误事。”   很快,这院旁小路上便又恢复了宁静。   顾微雪提着菜篮子一路思考着开个相面馆的可行性,走到这小拐角口时,突然后背像是吹来一阵凉风,让她忽地打了个冷颤,不由朝左边小路瞅了一眼。   那地上像是有什么拖行的痕迹,不过这也不算什么异常。但她走到院门口时还是习惯性回头望了两望,怕又跟那天晚上似的被人冷不丁打晕拖走。   进了院子把菜篮子搁进厨房,她便出来又径直走到堂屋门前拿出钥匙开锁,几下铁锁碰木门的声音响过后,她推开门一脚跨了进去。   冷不丁抬起眸晃见个影子,顾微雪下意识往后闪了半步喊出了声:“啊!”   看着她捂心口的样子,坐在木桌旁正悠悠闲闲喝着茶的某位弯起唇角笑了一笑:“原来你见着我,这么惊喜。”   我惊喜你个鬼啊!人吓人吓死人的好不好?!顾微雪这一瞬回过神,看着他就忍不住蹿火气,连带的,一时也没什么好脸色给他看,虚情假意地行了个礼说道:“民女还以为是大白天家里进了蟊贼,不知是王爷屈尊驾临寒舍,有失远迎又出声惊扰,还请王爷恕罪。”   兰雍也没计较她的暗讽,闻言,撑头瞧着她,眉眼微微含笑:“我看你好像心情不好。”   这问的不是废话么。顾微雪心里翻了个白眼,面上皮笑肉不笑地扯了个笑容出来:“怎么会呢,民女只是刚才在想谋生的事,毕竟虽然‘出乎意料’地落了榜,但饭还是要吃的。”   她有意在“出乎意料”四个字上加重了些语气,然后看了眼他的表情——还是淡定地跟什么似的。   她委实没心情应酬他,看见他居然还老神在在地在自己家里喝起茶来了,更是不爽,于是立刻又道:“民女家中这粗茶怎招待得王爷您,还是让民女自己解决了吧。”说着就去伸手把茶壶拿起来,直接揭开壶盖就自己仰头喝了一大口。   兰雍笑意又深了些,看着她,似有微讶地说道:“怎么你觉得‘出乎意料’么?难道不是很明显,是我故意让你落了榜?”   “噗!”顾微雪一扭头将还没来得及咽下的茶水全喷在了地上。   他饶有兴致地瞧着:“那天见你被刀架在脖子上都那么镇定,我还以为你是个心性很淡定的人。”   “王爷,”顾微雪深吸了一口气,极无语极勉强地弯起唇角扯了个笑,“请恕民女见识浅薄,如王爷这般对暗箱操作之事如此坦然,民女确实第一次见。”   这又是拐着弯儿嘲讽他脸皮厚了。   兰雍当然不会听不出来,但他却只是笑了一笑,说道:“我若不这么做,你考进司明阁第一天开始就会成为众矢之的。皇上和上太妃亲自保荐,你以为在如今这个时局下,是天大的好事?”   顾微雪没搭理他。   “那天在星沁园你大庭广众下搬出了我的名号,我念你事出情急,可以不追究。”兰雍说,“但那不代表堂堂长乐辅政王的名号就真是市场上的筐底白菜,谁能都拿来利用一番。何况,你是因我才保了性命,难道不该知恩图报?”   “……”顾微雪不由无语失笑,“那,不知王爷想要民女如何报答?”   “你回来之前我已经仔细看了一圈你的家当,”兰雍说着话,还四周又看了眼,“并没什么能入眼的,就连我现在坐的这张长凳,也不知让人擦了多少遍才勉强能坐。左看右看,”他打量着她,续道,“也只有你这个人……”   “不行!”她大惊之下脱口而出,连茶壶都没来得及放下就作势双手交叉护在了自己胸前,又连忙丢了句,“我爹算过我是个克夫命,谁想亲近我谁倒霉,你可别这么想不开!”   兰雍撇眸,似乎也很无语地轻声一笑:“你说得对,我确实没这么想不开。”   顾微雪一声长咳,清了清嗓子,放下手转开目光,假装刚才的对话是幻象。   兰雍看了她一眼,说道:“我要你帮我做一件事,两个条件。同时,我也会给你一个承诺。”   顾微雪抱着茶壶冲他不走心地弯起眉眼一笑:“瞧王爷这话说的,不知道的听了,还以为民女能有选择的机会呢。有什么吩咐您直说就是。”   “第一,这件事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包括皇上。第二,即便你再被谁给抓了,这一次也绝不能再搬出我的名号,否则——”他说着,瞥向她,凉凉一笑,“我想后果无需我告诉你。”   顾微雪听他这么说,就知自己要去做的绝不是什么好事,她忖了忖,问道:“那,王爷说的承诺是……”   兰雍缓缓道:“事成之后,我会帮你入宫学为女傅。”   不愧是传说中的九窍狐狸,这将计就计,反纳她为己用,然后随时可以弃车保帅的手段真是高明。顾微雪这么想着,不由笑了一笑。   “但不知王爷想要民女做的是什么?”她问。   他并未急着回答,而是站起了身,说道:“收拾些必要的东西跟我走,这里暂时不能再住,还会有人再来找你。”   哈?顾微雪有点儿心疼自己刚买回来的菜,于是抱着点儿期望问:“现在么?我厨房里还放着菜呢,要不,王爷您用过饭再走?”   兰雍闻言,眉梢一挑,笑容中明显透出嫌弃:“谢了,我吃不惯。”   顾微雪闭上眼深吸了口气,确保自己还记得这世间其实很美好。   兰雍站在她面前,看了她半晌,似若有所思。   “怎么了?”顾微雪一睁开眼便对上他这样的目光,下意识起了防备心,觉得他又在算计什么。   “没什么,”兰雍说,“只是觉得你有些面熟。”   这不废话么,顾微雪心道,都第四次见面了。   “我在外面等你,你收拾好了出来。”兰雍说完,错身向着门口走了两步,又想起什么,顿住,回头道,“对了,茶壶茶杯还有茶叶,都是我让人准备的。你这里的东西我实在下不去手。”   顾微雪蓦地一怔,猛然低头看向自己手里的茶壶——她就说哪里不对!   “既然你碰过了我就不要了,”兰雍说得云淡风轻,“看你这么喜欢,赏给你吧。”   言罢,扬唇一笑,转身走了出去。   ……窘死了!顾微雪闭眼咬住嘴唇,狠狠一跺脚——“咚!”冷不防撞到了桌腿上。   “嘶!”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疼得她眼泛泪花。   这个自大又讨厌的九窍狐狸!      ☆、密令   顾微雪当天拿着行李跟着兰雍离开的时候原本还以为他是给自己另外安排了什么临时的住处,等到坐在马车里发现反方向越走越远,她才乍然反应过来:莫非这是要让她出远门?该不会把她弄到什么鸟不拉屎的地方去吧?   结果她就被兰雍派的人这么一路给送到了十几里外的东阳县,一待就是五天。   第六天上头,她按照事先约定好的来到了县城东郊,果然见到了一处正排着长队的施粥棚。不仅如此,她还见到了一个人——长乐王妃,聂蓁。   此时,这位王妃正和一个中年贵妇坐在不远处的凉亭中歇息,身边又是侍女又是侍卫,那阵势一看便是四个字:不得靠近。   顾微雪在这里见到聂蓁其实并不觉得奇怪,因为这施粥棚就是聂家的。在北星除了官府每个月会定时发放一些救济粮给这些乞丐流浪汉之外,一些大户也会不时派些口粮给穷人,而这其中自然是身为四大门阀之一的聂家最有分量。顾微雪到北星都以来的这些日子,几乎每个月都会见到聂家施粥行善。   见着长乐王妃虽确实不奇怪,但她奇怪的是,兰雍为什么会让自己在这里等着,看样子这位王妃也并不像是来和她接头的啊……这么想着,顾微雪又在边上四处望了望。   忽然,她的手被人碰了一下,直觉告诉她这是有意识的接触,对方应该便是来替兰雍下指令的人。她下意识正要转头,手心里已被人塞了个东西,接着腰间像是被利刃抵住,一个刻意压低的沙哑声音在耳旁说道:“别回头,去粥桶那边。”   顾微雪一听顿感不对劲,手上一捏,已感觉出来是个纸包,压低声音反问:“这是什么?”   “你过去,自然会有人告诉你。”   顾微雪攥了攥手里的纸包,朝着粥棚的方向挪了几步,感觉身后的逼视感消失,她回过头看去——除了正在排队的乞丐和已经领了口粮在周边或站或坐大口吃着的人,并没有什么异常。   那人一定乔了装混在这些人里头。她心里很快做了判断。但明知在被人监视又如何?她现在也是人家砧板上的肉,只好先走一步看一步。   她刚走到粥棚前,正犹豫着再往前便会立刻吸引他人注意,却忽然从队伍中段传来了争吵声,像是因为插队引发了口角,随即上升到了拳脚。   粥棚前的秩序突然出现了些混乱,凉亭那边的聂蓁显然也被这边的动静吸引了注意力,示意了侍卫便也随即起身朝这边走来。   顾微雪本以为有人会趁着这个混乱时期再给她下指令,谁知却并没有人靠近她,相反,就连粥棚里本来在忙活的人也被招呼着赶紧走出来把面前的人和食物隔开,以免有人趁乱哄抢。   “死人啦!”不知是谁忽然惊叫了一声。   “死人了死人了!粥里有毒!”   顾微雪一愣,随即意识到什么,连忙摊开手低头一看,掌心里的褐色纸包已被她捏出了皱痕,她不祥之感陡生,立刻手腕一转就把纸包丢到了草丛里,可惜没使上力,恰落在了边上的浅草里。   走为上策。她一念急定,也顾不上在心里骂兰雍这个祸害百八十遍,当即旋身就准备开溜,谁知才动了半步,便已被人挡住。   “洛姑娘?”是个女子的声音,讶然,却带着怀疑的微沉。   顾微雪还没来得及说话,旁边的侍卫已经在聂蓁的眼神示意下几大步走进草丛,将那个褐色的纸包捡了回来。   “王妃,里面是些白色粉末。”侍卫打开纸包后回道。   聂蓁看着她的目光陡然一沉,低喝令道:“拿下!”   ***   东阳县衙。   “啪!”一声惊堂木拍案,县令端着腔调问道:“堂下何人?”   顾微雪默了默,回道:“民女洛英,见过县令大人。”   “大胆洛英!”县令陡然扬声,又拍了下惊堂木,“光天化日,你居然以毒行凶,”说着看了眼坐在堂下一旁的聂蓁,“还胆敢在长乐王妃施粥行善时嫁祸行凶,你可知该当何罪?说,你犯下这罪行的来龙去脉!”   顾微雪瞥过视线看了眼聂蓁,耳边又响起了当天离开时和兰雍之间的对话。彼时当她半试探地问这趟要做的该不会是什么九死一生的事吧,他笑了笑,说了句——   “你若怕死,就最好什么也别说。”   什么也别说……莫非,他早已料到会有此刻?那长乐王妃呢?她是真不知情还是假不知情?   不,她一定是知情的。顾微雪断定,否则怎会那么巧,偏偏聂蓁就在那里,偏偏是在聂家的施粥棚出事,偏偏……自己就被聂蓁第一时间给抓住了。   可是,兰雍搞这一出给自己老婆家添堵又是何意?怎么想也不合逻辑啊,但又总不会是为了要她的命吧?她不过区区一民女,兰雍想要她的命又何须费这些周折?   思来想去,恐怕只有一个可能——他想利用她陷害别人?可是既是陷害,却又为何让她什么也别说?这到底是言而无信的忽悠,还是真的逃生之策?   她忖思至此,便又撇眸去看了一眼聂蓁——眼明而亮,她是个秉性聪慧,心性柔善坚韧之人,绝不是会不分青红皂白帮着兰雍为非作歹的才对……   “大胆洛英!本官问你话,你竟敢藐视?!”县令又狠狠拍了一下。   赌一把!   “回大人,”顾微雪说道,“那药包是民女在地上捡的,因听见有人喝粥毙命,怕无端卷入祸事,这才打算又随手扔了,谁知却引起了王妃的误会。何况方才衙役不是说那几名乞丐只是晕过去了么?大人说那包鼠药是民女为求下毒陷害王妃的,那为何鼠药毒不死人?既不毒死人,那又为何要带鼠药前去?”   县令一时语塞,面上有些挂不住,愠怒地轻笑了一声,说道:“看来不用刑你是不肯说实话了。来啊!”他呼喝着,已伸手抽出了一支红头令签,“给我重打二十板!”   红头签应声落地,左右衙役立刻上来四个人,两个摁住顾微雪,两个站在她身后,抡起了手中的木板。   “啪”的一声闷响落下,顾微雪觉得五脏六腑都好像震了一震,她连忙狠狠咬紧了牙关。   第二下,第三下,第四下……   顾微雪只觉背部已开始疼得有些麻木,她额上渗出了汗珠,胸腔里闷闷作痛,每咬着牙顶一口气,都像是要疼得裂开。   “慢着。”聂蓁忽然开口说道,“我看此女骨头还挺硬,如这般用刑逼供,恐怕反而帮着别人拖延了时间。”   县令有些诚惶诚恐:“那……王妃的意思是?”   聂蓁站起身,缓缓说道:“这次施粥,不仅是为了行善,也是为刚到码头的粮船讨个彩头,所以熬粥所用的米是直接从船上搬下来即开即煮的。既然这位洛姑娘说她手里的药包与粥中之药不同,那便不能排除还有他人包藏祸心。或许,恰恰是为了迷惑我们,排除嫌疑。”   话音落下,便有侍卫来报。   “王妃,码头的货船和人已经全都扣下来了。”   县令听了有点儿懵,这……东阳县的码头停靠的可不止是你聂家的货船啊,那其他家可怎么交代?   这边聂蓁点了点头,又回身续道:“此举不仅是为了证明我聂家清白,也是为了防止果真有心怀不轨之人逃走。”   “哦,哦哦。”县令原本对着长乐王府的人就紧张,这下子面对这位王妃的架势,更是思绪有些断片儿,满腹的忧虑堆着却说不出口。   恰此时,又有衙役快步来报。   “大人,都府衙门那边派来接收嫌犯的人到了。”   县令如遇大赦,连忙大手一挥:“赶紧请!”   ***   顾微雪就这么又被折腾进了都府衙门的大牢里。   她趴在粗粗垫了一层干草的石床上,后背有种黏糊糊湿漉漉的感觉,稍微一牵扯,便疼得连思考的力气都没有了。   她索性就这么闭目养神。   “洛英,”牢房的衙役在喊她,“有人来看你。”   她连眼皮子也懒得抬了。   于是门外的人便打开牢锁走了进来。   “你的胆子倒是很大啊,”有个含笑的男人声音在这冷寂的牢室乍然响起,“居然连长乐王府也敢报复,就不怕牵连满门?”   满门?顾微雪听在耳中,不由牵起一抹淡笑,怕是你们北星都还没到那一统天下的地步。   她深吸了一口气,勉力开了口:“民女是冤枉的,那包药,真的不是我的。”   “你虽坚称冤枉,可是人家未必愿意信啊。”对方说道,“如今此事已被捅到了谏政司,这反倒是你的生机,就看你能不能把握住了。”   顾微雪半眯起眼睛在气窗投射进来的逆光中看了看眼前人的轮廓,问道:“大人的意思是……”   那人近前两步,在她面前半蹲了下来,意味深长地低声说道:“现下谏政司的人已经查出来聂家有人利用米铺贩卖逍遥散,若非因你,这件事也不会闹到这等地步,恐怕有人已将你视为眼中钉。既然别人冤你栽赃陷害,你为何不顺水推舟,反将此事推到已然被揪了出来的人身上?”   顾微雪只略一忖,便明白了他的意思。言下之意,是要她借机将聂家这个浑水搅得更浑,打击聂氏门阀的声明,这显然是冲着长乐王府去的。   敢如此针对兰雍的人……她想,不是衡阳王府的那位,便是小皇帝那边的人。   “只是,”她似有担忧地开了口,“民女怕在公堂之上连开口的机会也没有。”   “这你放心,”对方立刻道,“谏政司可不是寻常府衙,在那里过堂的案子绝不会马虎了事,一定会审出个黑白来,可不是谁能只手遮天的。”   谏政司。顾微雪在心里默默回念了一下这三个字,这么看来,也就是说这个衙门里是人情难行了?   难怪……她想,这人会说反而是她的生机。   她抬眸望向从墙上那方气窗里射进来的光束,默然良久,说道:“我明白了。”   ***   顾微雪果然很快就被传唤到了谏政司的公堂上,被衙役按着往地上一跪时,后背牵扯出来的疼痛让她整个人都打了个冷颤。   等定下神抬眸朝前方看去,除了坐堂的官员之外,堂下左右果然再没有什么皇室显贵坐在那里听审。   重复了一遍公堂上例行公事般地问话之后,堂上官员便端着脸直入了主题。   “洛英,关于东阳县郊之事,你可有陈述要说?”   这问话果然都与那狗腿的县令不同。   顾微雪有些乏力地牵了牵唇角,低头示了个礼,说道:“回大人,民女有话要说。” 作者有话要说:  原地满血复活\(≧▽≦)/   ☆、转机   从公堂上一下来,顾微雪撑了半天实在撑不下去了,刚被衙役拽着走到牢房门口,一只脚还没跨进去便忽地一软,整个人往地上倒了下去。   等她再睁开眼时,发现自己正趴睡在一张铺了锦缎熏了香的软床上,后背有些微凉,但那种灼热疼痛的感觉却已好了不少。   入目处的室内陈设,让她很快意识到此刻身处的是另一个地方,另一个颇为讲究的地方。   做梦?她第一反应有些怀疑。   “洛女傅,您醒了?”旁边忽然传来个柔和的女声。   顾微雪疑惑地微一蹙眉,看着眼前这个宫娥打扮的少女,问道:“你叫我什么?”声音有些沙哑,或许昏睡太久不曾言语,张口时牵动喉咙也不舒服,她不禁咳嗽了两声。   宫女赶紧倒了杯茶双手端来,服侍她喝了两口,然后才续道:“女傅。上太妃已亲自下了令,从今日起您便是宫学的侍读女傅了。”   啊?顾微雪的思绪有些转不动了,闭眼之前她还记得自己正要回牢房里待着呢,怎么一睁开眼,她就成女傅了?   她心生疑惑,忙问:“那,谏政司的案子……”   “这些事婢子也不太清楚。”对方刚说了这一句,便忽然想起什么,“女傅,你稍等片刻,婢子这就去跟江内侍回报一声您已经醒了。”   江内侍?这又是谁的人?顾微雪也没心力追问,就由着她去了。就这么又趴着想事情想得出神了好一会儿,她听见有人走了进来。   “女傅,江内侍来了。”还是那宫女的声音。   顾微雪想探着视线顺着她瞧一眼来人,只是现在这个趴着的姿势实在是目力有限,反而探地她累得慌。   “洛女傅。”一个看上去有些清秀白净的少年出现在她床边,微笑着施了个礼,然后又低声道,“陛下来探望您了。”   顾微雪眸子一转,果然见到了同样穿着内监服侍的兰明淮。   “皇上?”她一愣之后才想起应该行礼,只是这会儿实在是有心无力,便无奈地牵起唇角一笑,“请陛下恕洛英无法行礼。”   “就这么躺着吧。”兰明淮在她床边的凳子上坐了下来,俊秀的眉目间竟有些沉重之感,“我让江泰又去御医院拿了些上好的伤药过来。”   顾微雪挺感动:“多谢陛下了。”言罢,又随即问道,“对了皇上,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怎么突然成女傅了?还有谏政司那边怎么样了?”   兰明淮冲着自己的近身内侍使了个眼色,江泰便立刻了然地带着宫女彩云退出了室外。   “你问了两个问题,我便一样一样答你吧。”兰明淮说道, “召你为女傅是我去求上太妃亲自下的令,这件事也只能是她下令才可行。是为了救你出来,所以向谏政司引用了‘议故’和‘议能’这两条,以保你不受刑讯和他人的随意污蔑。”   “不过这回也多靠你自己坚持,”他又续道,“幸好你一直咬死了没有松口,不然即便我能引用律法救你,责罚肯定也是免不了的。且或重或轻,全在谏政司廷尉一念之间。”   “至于案子,”兰明淮说着,流露出几分意气地轻笑一声,“现已查明原来聂姚两家均有人牵涉逍遥散的买卖,哦,逍遥散你知道吧?就是那种令人产生幻觉引人堕落的药物。此时谏政司已拿了人,码头涉事的货船也被扣了,只等最后结了案便能正式还你清白。这事儿最好笑的是,若非长乐王妃为了追究粥中落药之事,便不会闹开,不然此刻这两大家族里的某些人还在暗度陈仓呢。总之,这一回长乐王府肯定是不大好受了。”   顾微雪听着,总觉得哪里不对:“那长乐王他……”   “前两日便头疾发作在府中休养,”兰明淮提到自己的叔叔就没什么好气,冷笑一声,说道,“病中又正好遇到聂家这档子事,他要护着长乐王妃这个聂家之主,低调行事还来不及,此时又怎会来出头。”   “洛姐姐,”兰明淮忽然叹了口气,皱眉看着她,“都是因为我,才让你被长乐王如此针对,这回还险些丢了半条命。我答应你只要有机会,一定会让你堂堂正正进入司明阁。”   “陛下,”顾微雪抬眸看着他,若有所思地问道,“这个救我的法子您是怎么想到的?”   “哦,”兰明淮随口笑道,“这得多亏李总管无意间点明了我的思路,我才突然想到尚有‘八议’可以利用。”   原来如此。   顾微雪微微一笑:“那也要多谢陛下,微臣才能全身而退。”   ***   和外面已然铺开的浪潮不同,长乐王府内,依然是一如往常的平静。王府内每个下人都照常做着自己的事,仿佛并没有感染到一丝丝的不安或是慌乱。   聂蓁走到房门口时正好遇上下人来送燕窝羹,她便接了过来,挥挥手让人走了。   “王爷,”她走过来双手把碗递到了他面前,“既然已装病谢了客,为何不干脆在床上多躺躺?您这身子不适原也不是全假装的,却偏还又玩儿起了这费思量的消遣。”   兰雍将指间棋子落在棋盘上,放下书,伸手接过了燕窝羹,随口回了一句:“你的床我睡不惯。”   聂蓁笑:“臣妾来王府之前那床不也是您的么?怎地现在便睡不惯了?”   “原也不怎么睡。”兰雍舀了一勺羹汤慢慢喝了,方又续问道,“家里的事如何了?”   “您这么问,看来是不用臣妾向您回报其他的事了。”聂蓁接过一旁裴立倒来的茶,笑道,“要彻底剪除一段腐坏的枝节,如预期所料,短痛必然是会有的。王爷放心,我还能应付,好在行事前已有准备,所以此时也不过按部就班地演着走罢了。”   她说着,看了眼裴立:“裴侍卫,宫里的消息可也来了?”   裴立惯性地看向了兰雍,见他神色如常地在慢慢喝着粥,便回道:“人没什么大碍,休养些时日便好了。”   “嗯,那就好,不然我这心里还真是有些内疚。”聂蓁莞尔笑着转向坐在自己对面的人,“王爷,您这一石三鸟之计虽然高明,可却难为洛姑娘受了皮肉之苦,若非皇上及时出手,恐怕她真要丢掉大半条性命。如今她被上太妃亲自下令召进了宫学做女傅,这下站在咱们长乐王府对面的人却又多了一个了。”   兰雍垂眸舀着碗里的羹汤,一脸不以为意地淡淡说道:“不过区区宫学女傅而已,难道我还会在意她不成。”   聂蓁无奈失笑,抿了口茶:“嗯,臣妾也知您不把她放在眼里。但您不是说原本答应了她事成之后会帮她入宫?现下皇上却抢在了您前头给了这对她而言天大的人情,说到底她和陛下也有交情,何况上太妃又因此事改变了心意,难保以后不会器重她。不如还是我去找她……”   “用不着。”兰雍放下汤勺,简洁利落地说了这三个字。   聂蓁看他表情虽没看出来什么,但凭着女子的直觉总觉得他这“用不着”三字并非是出于什么谋略考虑,不由心想:莫非您这是害人家姑娘挨了打却没做到答应的事,所以觉得丢面子?   她清了清嗓子,继续喝茶,不多说了。   “王爷。”门外转进来一人,向着座榻上的人拱手行了个礼。   见到来人,兰雍顺手放下了碗。   “安排好了?”他问。   “是,”侍卫姜涛回道,“人已经去了府都衙门投案。”   聂蓁听得疑惑,转眸看着兰雍:“什么人?”   “和曹继贤出事前混在一起的人,”他说,“一个姓金的商贾之子。”   聂蓁忖了忖,恍然明白了些什么:“王爷是要他去顶这下药之罪?”   “逍遥散的事被查出来,这桩没死人没伤人的事混在里头便也成了小事。”兰雍重新拿起棋谱,伸手拈起了一枚棋子思量着,缓缓道,“虽说原本的嫌犯已被陛下用‘八议’之则捞了出去,但堂上到底是非未断,总要把这个坑填上,谏政司才能正式结了这案子。”   聂蓁也有些考量:“但这个姓金的,靠得住么?这种浪荡公子可未必比得上洛英一个姑娘家的硬气。”   这回姜涛代为答道:“王妃放心,他被关了这些日子到最后也一直以为属下等是盛家的人。他身上本就背着贩卖逍遥散的把柄,此时只需顶了这桩在粥中下麻药的罪,对他来说简直求之不得。”说着不由一笑,“怕是就算他被发配了,也还以为自己这是在替衡阳王府卖命呢。”   聂蓁微怔,不觉有些走神。   “江涛。”兰雍突然撇眸唤了他一声,“去做你的事。”   江涛一听,当即认真回道:“王爷请吩咐。”   一旁的裴立不着痕迹地挪过来用手肘碰了他一下,结果后者还没反应过来呢,他家王爷已经淡淡又开了口。   “我看你现在好像很闲,就去厨房帮手吧。”兰雍说,“晚饭你亲自做一道菜给裴立尝尝。”   “王爷,属下不会做饭啊……而且,为什么给裴大人尝?”江涛有点儿莫名。   兰雍看了他一眼:“难道你觉得我能吃得下你做的东西?”   “……”江涛泪流满面地转身走了。   聂蓁笑出了声。   “王爷,其实有些事我早已有准备了。”她说,“这次衡阳王府那边原本也没想放过这落井下石的机会,您不是早就料到了么?正因衡阳王,这案子才能不露痕迹地捅到谏政司去。”   她说着,又笑了笑:“我既选择了与长乐王府站在一起,这些事您大可不必避忌我。”   他没再多说什么,却忽然问道:“我记得,宫学的侍读女傅是可以被皇室宗亲女眷借调内用的。”   聂蓁没料他突然说起这个,且语气听上去又不像是疑问,她也一时搞不清这是要自己回答还是附和,顿了顿,才点点头:“是啊。”   兰雍扬起唇角,缓缓一笑,将指间棋子又放了一枚在棋盘上。 作者有话要说:  头疼肩疼脚趾疼,今天真是疼痛的一天啊~我要去吃两口蒸牛肉缓缓→_→   ☆、侍读   东阳县郊的案中案在经过了谏政司数日的彻查审理后,随着那宣称自己便是真正在粥中下药之人的嫌犯金某人主动投案自首,这最后一点尘埃便也终于落定。   顾微雪自打当天在昏迷中被上太妃一道指令担了女傅的职衔召入宫后,实际上便一直在宫里休养着伤势,直到十来天后好得七七八八了,她才正式到了宫学找掌事女傅报道。   侍读女傅是宫学女官等级中最低的一等,这也几乎是所有女傅都会必经的第一步。其主要职责是协助授课女傅的教学之事,偶有一些宗亲女眷会需要借调女官去陪读消遣,这种差事一般也都是落在侍读女傅身上。   顾微雪了解一番之后觉得这官职对应司明阁,大抵也就是那边丙级官员的差不多意思,本来并没觉得有什么特别的情绪,但当她从掌事女傅那里得到了女官腰牌时,她才晓得原来自己也同时获得了可以进出散花台玄字阁的权限。   这就简直是意外之喜了。   于是,当她一有空闲时,便立刻迫不及待地去了散花台。   这回,她只需出示自己的腰牌,报上姓名让治文官与手中名册对录一番,便很顺利地进入了玄字书阁中。   刚一进门,就有个略带诧异的女声倏然响起。   “洛姑娘?”   顾微雪转头看去——是许梦姝。对方身着与自己明显不同的女官服饰,顾微雪知道,那是司明阁的女官服制。对应着这似曾相识的一幕,让她不由有些感慨,原来才不过数日,却已发生了这么多事。   顾微雪很快从默默感慨中回过神,笑笑应了一声:“许大人,这么巧。”   许梦姝虽已入了司明阁,身边却仍带着自己的侍女,一眼看去便与司明阁寻常的丙级官员有所不同。   “我正要走了。”许梦姝说着,又似歉意地一笑,“不好意思,我忘了你如今是宫学侍读女傅,先前还惊讶你怎么会在这里。”   顾微雪怎么会听不出来她言语间那点儿暗戳戳的嘚瑟,却只是莞尔道:“毕竟你我也只有星沁园前错身而过之缘,忘了也是正常,其实我先前也一时没反应过来是你。”   许梦姝的表情立刻变得有些不大自然,要说起星沁园的事,那一推,终归是自己理亏。而事后她们两个又谁都没有对旁人言起,不知不觉,这件事便像是成了她和顾微雪之间心照不宣的秘密,也正因此,她对这个曾在初试中抢尽了自己风头的人也有种更加无法释怀的结。   只是许梦姝虽一时脸色不豫地语塞了,但她的丫鬟却像是机灵得很,紧接着便开了口。   “洛姑娘说的是,人哪有能预先知道一面之缘后还会否有缘的本事呢。”丫鬟阴阳怪气地笑道,“当日星沁园前错身而过,谁又能料到最后居然是我家小姐以总试头名考入了星沁园呢?那时想必大家也都没想过谁谁会落榜,谁谁又会靠拍马屁硬贴着入了宫。”   顾微雪看了她一眼,笑了:“真伶俐的丫头。你叫什么?”   丫鬟很不走心地行了个礼:“婢子小蝶。”   “嗯,小蝶。”顾微雪走上来拍拍她的肩,“我真羡慕你家小姐有你这么个可人儿啊。”   见对方脸色显出得色,她唇角微扬,话锋却陡转,“不过啊,你以后陪着你家小姐在这宫里走动,还是要多长长见识学学规矩才好,不然见到大人不称大人,目无尊卑可不好。虽说打狗要给主人几分薄面,但是近身侍女总是代表着主人家的质素,丫头不讲规矩,人家便会觉得是你家小姐教养不够。你说说,许小姐这么端庄贤淑的大家闺秀,你又那么机灵一丫头,这要因一时失言而被人误会人品有问题,那多冤枉不是。”   这话暗嘲地再明显不过,说白了就是许梦姝现在根本没资格在她面前嘚瑟,为什么?因为两个人虽然职衔不同,但其实从地位上压根没区别,你是女官,我也是,且彼此都是最初级的那种,谁跟谁装大尾巴狼啊?自然更轮不到你的丫鬟在那儿狐假虎威。   许梦姝本就心性敏感又极好面子,一听之下脸上阵阵青白,按捺着怒气狠狠瞪了一眼身旁的近身侍女,后者凭着那点儿被顾微雪嘲讽的小聪明当然也已经反应过来,被自家小姐这么一埋怨,不由立刻自知有过地绷紧身子垂了头。   “典仪大人还在阁中等着,我也不便久留,你请自便吧。”许梦姝忍着脾气保持着自己的仪态冲顾微雪牵了牵唇角说完,又转而对自己的丫鬟小蝶冷声道,“还不向洛女傅行礼告辞?”   小蝶连忙冲着顾微雪端端行了个礼:“洛女傅,婢子先告退了。”   尊卑有序,顾微雪自然是不用搭理她的,于是此刻她只是对许梦姝继续延续着礼节性的笑意,说道:“好,那我就不耽误你了,慢走。”   许梦姝离开后,顾微雪便在玄字阁里用老方法找了好几圈,可是却并没有看到和她师父有关的书。   她有些不甘心,之后找时间又来了几次,把玄字阁里的书认认真真仔仔细细都找了一圈,却仍是没有什么发现。   她便回过头亲手做了些糕点带来找当值的治文官套近乎。就那么状似有心无意地聊了几句,顾微雪才知道,原来对方也未曾听说过散花台里收有和顾闻鹤相关的诗画书籍。   师父说过,当年宣宜公主故去后,他便也孑然一身地离开了故土。照理说他原先的画作书著也应该都还在宫里才对,可如今这么看来,倒像是已经都被销毁了。否则照兰家人这么嫌弃他们顾家的作风,总不能还将他的东西放去了天、地字阁吧?   真是可惜。她原本还想,即便不能再学到些什么,但留个念想也总是好的。   怀揣着有些难以掩饰的失望,顾微雪刚一回到宫学,便听彩云说掌事女傅要见她。   “长乐王妃要举办家族女眷参与的青竹宴,所以派人来借调侍读女傅到时前往。”掌事女傅顿了一顿,说道,“指明了要你去。”   “我?”顾微雪有些莫名,迟疑道,“可是下官资历尚浅……”   掌事女傅道:“此事我已向上太妃禀报了,她的意思也是由你去。”   既然上头那位发了话,顾微雪自然也不能再推辞,只好点点头应了下来。   ***   几日后,于城郊竹园之内,奉命前来的顾微雪见到了长乐王妃聂蓁。   青翠竹林间,她被侍女引入,遥遥地便已然听见有欢声笑语传来。阳光透过林叶间隙温温洒落在地上,在小泉里,在人身上,泛着五彩斑驳的暖意。   她知道席上这些女眷都是聂氏家族的人,此刻看着聂蓁和她们的神色倒是挺闲适自在的,不知道的人见到这么一出,绝不会想到就在大半个月前长乐王府和聂家还遇到了那么一场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风波。   果然根基深厚,动一点元气也是无伤大雅。顾微雪不由心想。   “王妃,”侍女走上前去禀报,“洛女傅到了。”   聂蓁已将视线落在了她身上,一见,竟起了身笑着伸手来迎她:“来了就好,我还担心你介怀当初那桩误会,所以对我们有所避忌呢。”   顾微雪自然要心照不宣地回答:“王妃言重了。既是公堂上的误会,断了是非便了,以彼时之情况又怎会是王妃的错呢。”   聂蓁笑意又亲切了些,上下看了看她:“这鹅黄色的官服穿在你身上倒是清雅中又添明丽,洛女傅倒的确是很适合女官的打扮,上太妃真是慧眼识才。”   顾微雪只微微笑着,略略垂眸示了个礼。   简单寒暄客套了几句后,聂蓁将她引荐入席间,青竹宴这便正式开始了。顾微雪一开始还对这场宴席颇有些谨慎,虽然她对聂蓁一直有些主观上的好感,但那并不妨碍她心里提防着对方是不是又有什么出其不意的后招等着自己。   结果她陪着说了会儿话,发现这场宴会似乎还真就是单纯的宗族女眷茶话会,东拉西扯的,刚开始还有些拘谨地说诗词歌赋,后来就开始说日常,再后来又讨论起了一些名人生平,由此又散发出了以其作品为佐证的兴趣。   聂蓁便说起自己在王府里也收了一些,可以拿来给诸位共赏。   这差事就很自然地落在了顾微雪身上,原因无他,谁让她是侍读女傅。聂蓁吩咐侍女陪她一道回王府一趟,让顾微雪自己到书斋里选一些书画带来大家一起鉴赏。   去王府的路上,顾微雪总觉得眼皮在跳,便状似随意地问了一下侍女王爷在不在府上。   对方回她王爷早上去军营了。   “哦。”她点点头,又觉得眼皮没跳了。   马车在长乐王府门前停下,顾微雪跟着侍女踏了进去,在门口的时候还同向自己问好的门房友好地点了一下头。   这是她第一次进到这个地方,应该也是唯一一次了。   侍女引着她来到观月园,走上水廊,推开了湖上书斋虚掩着的双开竹门。   顾微雪随即感到有一道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   “……”她蓦地一怔。      ☆、对弈   “王爷。”侍女倒是反应飞快地冲着座榻上的人立刻行了个礼,“王妃让婢子带洛女傅到书斋选一些书画带去青竹宴。”   兰雍“嗯”了一声,垂眸继续看自己面前的棋局,随口淡淡道:“你先出去吧。”   侍女便应着退出了门外。   完全没被正眼搭理一下的顾微雪感觉这会有点儿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一时犹豫,已就那么迟钝了半晌。   兰雍感觉到她没什么动静,于是抬头向她看来,似不解地淡声问了句:“你不是找书么?”   “哦……”她连忙把略忐忑的心放回了肚子里,一边往书架边走,一边又觉得还是应该正儿八经和他打个招呼,但此刻好像又已经错过了应该行礼问安的时机,她迟疑了一瞬后,向他笑了笑:“先前听说王爷去了军营,下官还以为您不在府中呢。”   兰雍刚把茶杯拿起来的动作顿了一顿,抬眸看着她,眉梢微挑,似笑道:“你这意思,好像我出了门就不能回来了?”   顾微雪忙道:“下官没这个意思,那我就打扰王爷了。”还是少和这九窍狐狸掰扯为妙。她心里这么想着,立马背了身往书架上找东西去了。   兰雍坐在位置上静静看了她背影须臾,忽然说道:“身子都养好了么?”   她有些意外地一顿,回过身来冲他微一颔首:“都好了,谢王爷挂怀。”   他也没多说什么,重又低头看自己面前的黑白子,却又一边问道:“会下棋么?”   她自然要谦虚一些:“会一些。”   “过来。”他眸也未抬地简单说了这两个字,却已经在收拾棋盘上的残局,将棋子分拣着丢回了各自的棋篓。   顾微雪也不傻,自然听得懂他这多半是要让自己陪着下一盘的意思,但她心里对他已然有了认知,觉得如兰雍这种人做每件看似莫名其妙的事其实都不是随便做做的。   所以她有些防着他。   “你执黑吧。”她还未就座,他已分好了先后手。   她便在他面前坐下,伸指从棋篓中拈起了一枚黑子,然后思忖了一下后放在了东南角。   两人就这么沉默着你来我往地下了数子,书斋里很安静,除了从窗外传来的鸟鸣声,便只有玉石棋子相碰的清脆之音。   “你的心境倒是挺平和。”兰雍忽然开口说道,“我原本以为你必定是杀气满满。”   他说着,抬眸看了她一眼,唇边勾着抹似含戏谑的笑意。   顾微雪一怔后反应过来他的意思,倒也确实有些失笑。   “怎么会呢,”她说,“能与王爷这样下一盘棋,纵有损失,下官终归是益大于损的,并不亏。”她说的,自然是此棋局非彼棋局。   兰雍淡笑着又落下一枚白子,似言指面前这盘开局:“是么?眼前风势未显,你有何益可受?”   “下官数日前曾听陛下讲过一个故事,”顾微雪回以一子,微笑道,“才知原来宫学女傅是不经公开考核的,若非才学声名在外足可引人师之,便是要经内部引荐了。”   兰雍垂眸看着棋盘上的走势,把玩着指间的棋子,淡淡道:“哦?那这故事是怎么样的?”   与他这般依然闲适随意的姿态不同,顾微雪沉吟半晌,端坐了身子看着他,默了默,终究是没有压抑住这些时日以来的好奇心。   “那故事里的公子当日对民女所说的两个要求,其实是早已料到了之后的情况,是么?”她问道。   兰雍抬起头,对上她探究的目光,不置可否地一笑:“听故事的那个人好像是你。”   顾微雪其实是个对氛围很敏感的人。若此刻兰雍身上散发出不善的气息,她必然会就此遏制住还未说出口的话,就像她这些时日以来一直不曾提起过一样。   但她感觉得到,他很平和,只是在等着她往下说而已。   于是她便说了。   “是。”她了然地笑了笑,也恢复了先前自然的状态,伸手重新拈起棋子开始忖着放哪里,“以下官的愚见,那位公子并不像其他人所说的栽了跟头,相反,他做了一件于己于民都很有益的事。至于被他当做棋子的那个民女,虽被他利用了,但他也早已为她留了生路,也把当初许下的承诺算在了最后一步借他人之手兑现。”   说完最后一句话时,她也寻了个合适的位置放下了手中的黑子。   兰雍却凝眸看了她良久,神情中没什么特别,只是这么静静看着她。   顾微雪见他迟迟不说话也没有动作,便复又看向了他。   书斋里燃着气味很清雅的香,窗外有风潜入,吹散了香气融在风中,幽幽袅袅。   片刻后,兰雍收了目光,语气中似无波无澜地说了句:“那民女为何信他?”   声音有些轻,顾微雪竟一时没有听得分明:“嗯?”   “他害她受刑丢了半条命,”他说,“她为何还肯信他所言,果真不对任何人吐露半分实情?”   顾微雪又放下一子招架白子攻势,一边很坦诚地回道:“我想是因为她会些识人相面之术,所以信得过那公子的妻子,却信不过旁人。”   兰雍似是没料到答案竟是如此,微怔之后不觉一笑,仿佛不以为意又似含轻嘲:“原来她还会这些市井手段。”   顾微雪眉毛挑了挑,也不跟他计较,只道:“市井手段也并非都是骗术,就如同扶风城顾氏一族,相卦双术的家学更是源远流长。”   果然,提到顾氏一族,兰雍抬起眼帘看了她一眼。也不知是否因为心虚,这一眼看得原本很镇定的顾微雪忽然有些紧张。   但他却并未顺着她的话说下去,而是问道:“既然她只是出于权宜,并非信他,那为何如此肯定所有一切都是他安排的?也许,那不过是巧合。”   “那民女也不知。”顾微雪沉吟道,“但她觉得,应是如此。”   其实她并非是单单凭直觉才做了这样的猜测,当初李家姨父的事,她隔门与兰雍有过“一面之缘”,彼时她觉得他的出言提醒只是因朝堂利益交换,所以不想让李家人对盛家不依不饶。   但这次的案中案,从兰明淮告诉她的信息中,她不知为何回忆起当初李家的案子,想起那时兰雍在木盒里留下的那张字条,便忽然有了一种怀疑,怀疑自己当初的感觉在哪里出了些错。   就如同这次,为什么兰雍一早对她提出不能把实情告诉任何人时还特意叮嘱了一句:“包括皇上”?   而兰明淮后来对她说,他之所以想到那个法子,是因为别人的无意提点。   那时兰雍许她的承诺是“事成之后会帮她入宫学为女傅”。而最后皇上求了上太妃,偏偏也是以女傅之名召她入宫,就这么把她从大牢里捞了出去。   这种种一切未免太巧。   她便猜测他是早已料到最后救她出去的人会是小皇帝。   但其实最让她意外的,还是惊讶于领悟到兰雍布这个局是为了肃清两大家族里贩卖逍遥散的祸害。   她之前旁敲侧击地打听过,知道聂蓁身为聂家大家长的独女,这两年在聂老爷卧病于床后已基本挑起了代管家族事务的责任。但因她是个女子,又年纪轻,所以偌大个家族里其实并非人人服气她,暗地里这个房那个房,这个堂亲那个表亲的一些利益交错的关系更是盘根错节。   直到聂蓁一年前嫁给了身为长乐辅政王的兰雍,那家族里的气焰才好像因此在她面前终于矮了半分下去,这一年来通过种种举措,更是地位渐稳。   所以得知这个背景后,顾微雪便几乎可以肯定了兰雍这局中局的用意。   何况即便不说其他,她也根本不信就凭兰雍这样的九窍狐狸,会这么大方地搬起石头砸他自己的脚?   这是种很复杂很微妙的感觉。要说她相信兰雍,那肯定不是,因为她被他两拐三拐地利用了这一回,对他肯定更是“可远之便不欲近”。但她却又因此好像了解了这位辅政王一些,隐约地对他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信任,一种于大局上的信任。   角度不同,感受便也有所不同。就好比眼前这盘棋,只看这一角,她觉得自己还游刃有余。但放眼全局,她才发现,他已于布局深远之中披荆斩棘而来……   咦?   顾微雪忽然愣了愣,这棋局……怎么有些似曾相识之感?棋盘上,黑白子纵横交错,她隐约觉得这棋路像是在哪里见过。   “应是如此。”兰雍似有兴味地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沉吟良久,神色间看不清意味。   这时,门外有人走了进来。   “王爷……”裴立喊完这一声就怔住了,看着顾微雪,又看了看兰雍,像是见到了什么稀罕场面。   顾微雪的思绪也因他被骤然拉回。   兰雍没急着搭理裴立,看了眼胜负未分的棋局,对顾微雪说道:“今天就下到这儿吧,你不是还要找书么?”说着站起身,伸手一指左边的书架,“第二排第三本和第四本书,还有那边品字状的三幅画,你带过去吧。”   顾微雪也随着他的动作跟着站了起来,垂眸施礼:“是。”   兰雍走到门边的时候又停住了脚步,似想起了什么,回过头说道:“你把东西收拾一下,榻上的书放在里面书架上。”   她感觉自己莫名其妙地又成了他家的侍女。   “是。”她没柰何地应了。   兰雍又看了她一眼,这才转身和裴立出了门。   顾微雪叹了口气,开始收拾盘上的棋子,想起刚才他说还有书,她便又下意识地往他坐的地方瞄了一眼。   “《清风札记》?”她觉得这字迹有些眼熟,忍不住翻开了第一页,这一看,却让她整个人愣住。   这是……九环乾坤卦?!      ☆、露馅儿   长乐王府里居然有顾闻鹤的札记,且居然就在兰雍的手边……这个事实让顾微雪深感震惊,天知道她当时放下那本书时有多依依不舍。就连之后完成差事回到宫里,她心里也满满地都是“九环乾坤卦”这五个字在飘来飘去,以至于当她奉命来到长禧宫觐见上太妃,也是有些心不在焉。   直到上太妃问完了她去赴青竹宴的情况后,对她说若长乐王妃再来亲近示好,不要回避,顺着交往便是。   顾微雪听了精神为之一振,别说是迎合了,她现在恨不得自己找机会往长乐王府跑,只要一想到那本札记在兰雍那里,她就根本没办法打从心里回避长乐王府。   但她头脑也很清楚,知道上太妃特意找她来问了话又叮嘱这一句,肯定也是有什么盘算的。对方毕竟是兰雍的母亲,她也不是没有打过交道,总之,这宫里的人包括小皇帝,她心里都清清楚楚,没有一个是毫无心眼儿的。   果然,上太妃沉吟片刻,开了口。   “本宫记得你当初说过,长乐王命中确有子女之福,”上太妃说道,“但他和王妃夜夜同宿却迟迟没有动静。此事,你若有机会,应从旁探察一番。”言罢,一顿,又专门叮嘱,“王爷心思缜密,你说话行事都要小心些,别让他察觉你在打听这些事。”   原来如此。这个差事虽然长舌讨嫌了些,但好歹处理方式在她可控之内。上太妃这吩咐倒不像她儿子兰雍那种深不可测的套路,对顾微雪而言也就不算多么为难。   不过……话又说回来,她心中不由思道,聂蓁命中无子,这件事她当初在宫宴上观之便已可断言,但这真话她现在还并没有打算告诉长禧宫这位贵人的想法。   至于兰雍的子女之福,她当时也确实看了,但其实啥也没看出来,全为了圆谎应付他母亲的。   彼时她想反正只说了他“命中有子女”,又没有断言命中“几时”有“儿子”,他们夫妻两什么时候生什么时候就有了呗。有没有儿子都好,怎么着也怪不到她头上去。   所以这回上太妃这个指示刚落下来,顾微雪就几乎已经打定了故技重施的主意,毕竟她哪儿可能真去打听人家夫妻的私事。   回宫学的路上,顾微雪就开始思忖起了主动接近聂蓁和长乐王府的法子,说实话她也不求别的,只要能让她抄录一本《清风札记》她就满足了。   但那本书是兰雍的,她想要拿到手,估计就还得花些工夫。   后来她想啊想,正考虑着带书画去和聂蓁共赏这个理由的可行性,结果长乐王府那边反倒来了消息,说王妃欣赏侍读女傅洛英擅棋艺,所以派了人邀她闲时前往王府陪弈。这邀请还并不是私下提的,而是聂蓁让自己的近身侍女毫不避讳地到宫学公开邀约的。   这回,顾微雪几乎是按捺着激动的心情应下的。   于是两天后趁着休假,她便迫不及待地去了长乐王府。   “洛女傅好。”王府的门房小哥有着很好的记忆力,见着顾微雪便笑着打起了招呼。   她冲对方微微笑着一颔首,然后迈进了王府大门。   门房却仍站在原地瞧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的自言自语:“奇怪,为什么总觉得在哪里见过呢……”   “你说自说自话什么?”身后忽然有人说了句。   门房连忙转身,一见原来是府中侍卫总管裴立,又急忙低头施了个礼:“裴大人,也没什么,就是小的看着洛女傅觉得面熟,像是见过,但不晓得在哪里见过。”   裴立听了,只是微微蹙眉似有思虑地多看了他一眼,并没有多说什么,便也举步走了进去。   ***   顾微雪被侍女引着来到湖心水榭上见到了聂蓁,不过比较出乎意料的是,水榭中虽摆好了棋盘,但聂蓁看上去却似乎并无对弈之意,而是坐在一旁饶有兴致地在煮茶,见着顾微雪来了,她还亲手舀了一小碗刚煮好的兰花茶递过来。   “味道如何?”聂蓁颇为期待地盯着她问道。   茶里加了橙皮,还有些什么怪怪的香料味道,喝起来有些有些涩,有些酸,还隐约有些很奇怪的……辣?   顾微雪只抿了一口就有点儿撑不住了,强忍住想喷出去的冲动勉为其难地咽下去后,扯了下嘴角:“还好。”   聂蓁半眯着眸瞧着她:“你和王爷的表情一模一样,连说的话也一样都是这两个字。”说着自己噗嗤笑了,“不过他就喝了那一回,之后再也不肯尝我煮的茶。”说着,自己还喝了一口,津津有味。   “这个……”顾微雪有些哭笑不得,“可能是喝惯了平常的煮茶方式,所以不是太习惯这特别的香料味吧。”   “嗯,这种香料是西域那边来的,味道是有些特别,很少有人品得惯。”聂蓁说,“所以能喝得下我的茶的人也不多。”   不知是不是错觉,顾微雪看着她唇边的笑意,却觉得隐约有什么别样的情绪在里头,很浅,却又很深。   直觉告诉她,聂蓁或许是想起了能喝得下这碗茶的人。   “对了,”顾微雪看了眼一旁的棋具,“王妃今日还要对弈么?”   聂蓁似才回过神,顺着她的目光看了一眼,笑道:“其实我不是很喜欢下棋。”   她这么直白,顾微雪反倒有些不知该如何进退了,所以是该主动告辞?但看聂蓁又吩咐了人去给她重新沏杯茶过来,又不像是在暗示她离开。   顾微雪只好再追问道:“那王妃让下官来府中陪弈是……”   聂蓁笑道:“下棋是个费思量的消遣,而我若有闲暇,便喜欢做这些不费思量的事。”言罢,看了她须臾,说道,“坦白说,洛女傅,我很欣赏你。你确实是个勇敢聪明又很大气的姑娘,聂蓁虽比不上王爷会看人,但也敢说一句我看你绝不会错,你求官并非是出于对名利的追求,而是有别的原因。”   “你精通玄学,却单看言行举止便已明显非一般的江湖术士可比。依我看——”聂蓁的目光中带着打量,“你倒是像许梦姝那样的出身,不,应该说出身比她更好。我记得当初在宫宴上见你,你步步行来时,仪态从容,已俨然是宫中之人的风范。”   顾微雪默默听着,却因她最后这句话不由想起了当初在金羽都的日子,想起了所见的人,所经历的事,也想起了云悠……   仿佛伤疤被撕动,她觉得心尖隐隐约约抽疼了一下。   “因为好奇,我后来还专门去查了你补的户籍证明,”聂蓁继续说道,“不过么,没什么参考价值。”   她这话说得有些心照不宣,彼此都明白那证明是兰明淮让人做了手脚的,虽然东西是真,但内容多半是假。   “王妃慧眼,”顾微雪抬眸,莞尔笑道,“下官入宫确实不求达闻天下,只是为了精进所学证明自己,其实若非扶风城顾氏不收外人为徒,下官此时所在之处多半便是应在天机谷才对。”   “扶风城天机谷?”聂蓁讶了一讶,却又一笑,“你这心志真是藏锋而不露啊。那,你是想证明自己给谁看呢?”   顾微雪没有说话。   正好这时下人端了茶上来,聂蓁便转了话题,笑道:“其实你我或许就这么不时做做茶友,如青竹宴上一般聊聊书画讲讲故事也是不错的。”说着,又吩咐自己那个刚刚抱了一堆书过来的侍女,“放下吧,我和洛女傅自己选着看看。”   顾微雪顺着她的话瞅了一眼过去,这一看不打紧,第一眼就移不开了。   这放在面上的第一本书,居然正正是《清风札记》!   聂蓁倒是很随意地把面上那本拿到了一边搁着,然后又翻了两翻,拿了一本画集出来,还冲顾微雪扬了扬:“这本书里收的全是民间画作,很有意思,王爷收的这些书宫里也看不着。”   顾微雪应付地应着,心神却已全被那本被放在一旁压在最下面的书给吸引了过去。   聂蓁看了看她,笑着:“你随便选。”   “嗯。”她这才控制着激动的心情,状似无意地伸手把那几本书拿了过来,然后看似草草翻找,实则目标明确地把《清风札记》留在了手里,又故作淡定地翻了开来。   两人就这么对坐着各拿了一本书看着,聂蓁却不着痕迹地抬起眼帘看了她一眼,然后略略偏过脸,向侍立在旁的侍女点了一下头。   侍女便拿起剩下的书转身而去。   “王爷,”她走进书斋,冲着正在书案后挥毫写字的人行了个礼,“洛女傅拿了《清风札记》。”   兰雍似乎毫不意外,闻言笔下未停,平静地应了一声:“嗯,知道了。”   侍女便摆好书后退了出去。   过了片刻,又有人走了进来,是裴立。   “王爷,”裴立走过来,把手里的两卷画纸呈到了他面前,说道,“派去扶风城的人回来了,据说顾氏之主顾凤鸣膝下本来有三个女儿,只是长女顾紫菀去年‘长湖之事’时正好便在都中,也是遇难者之一……”他顿了顿,续道,“所以现在便只剩下了顾微雪和顾月见两个女儿了,其中这个二女儿顾微雪便是金羽都少傅云悠的未婚妻,不过据说她去年冬天的时候已经失踪了,云顾两家一直在找她。”   兰雍笔下一滞,抬起了眸:“是哪一幅?”   裴立会意,当即把两幅画放在案上,然后又拿起了其中一幅,展开示于兰雍眼前,并说道:“和洛女傅长得很像。”   兰雍静静瞧了这幅画半晌。   他放下笔,伸手把画接在手中,又看了画中人片刻,忽而轻声一笑,说道:“岂止是像。” 作者有话要说:  开始忙了,更新频率可能不太稳定,应该就是最近日更+隔日+偶尔双更的这种交错状态,总之会尽量快的,谢谢不离不弃追文的小伙伴~   ☆、真容   “你刚才说,”兰雍想起什么,抬起眸缓缓问道,“她是云悠的未婚妻?”   裴立点头:“不过他们之间的事似乎有些复杂。关于顾微雪失踪的事,还是早前放在金羽都的人传回来的,只因那会儿云悠找她的动静不小。只是当时这种并不要紧的消息王爷或许不记得了,后来云悠对外说的是未婚妻因故回了家乡。但就这回从扶风城打探到的消息可知,顾微雪并没有回去过。”   兰雍静静听着,片刻后,回忆起了什么:“我记得,那时好像说她还和天霓公主发生过冲突?”   “是的,”裴立答道,“那时传闻天霓公主酒后失仪,误伤了云悠的未婚妻,据说险些便要了命。为此事天霓公主还被玉皇罚了禁足。”   兰雍哑然失笑,语气淡漠地说道:“伤了堂堂太子之师二品大员未过门的妻子,居然只是禁足。”   裴立忖道:“所以属下想,顾微雪第二天便失了踪,恐怕正是因为不满对天霓公主的处置方式。”   兰雍沉吟了须臾,踱着步子走到窗边,伸手将微开的窗隙又推开了一些,一眼从中看去,便恰好能看见水榭中正在看书的鹅黄色身影。   “但她心中憋着委屈,又受着伤,却没有回家。”兰雍像是在遥遥看着那抹人影,又像是在遥遥看着什么别处,声音有些轻,“她一定是知道即便回去也不能得到半分安慰。”   裴立斟酌了一下,问道:“王爷打算如何处置此事?”   “处置?”兰雍淡淡回眸。   裴立倒有些意外了:“既然洛女傅便是顾微雪,那宫里应是容不下她吧?”   兰雍旋身走回座榻边坐了下来,不以为意地说道:“所以她才要隐姓埋名。一是为了不被人找到;二,便是为了能在北星都安身立命,甚至入宫为官。”又一顿,续道,“或许,她想入宫的其中一个原因,也是为了隐居于旧人无法想到之处。”   裴立揣摩了一下,依然没明白他这是在意还是不在意“洛英”其实是扶风城顾氏后人的事实。   “那,王爷是打算卖给金羽都那边一个人情?”这么看来,他觉得这个可能性比较高。   兰雍看了他一眼。   “他自己留不住人,难道还要我给他送回去?”兰雍轻描淡写地反问了一句,说道,“我没那么闲去操心月老的事。”   裴立这才听明白了,看样子他家王爷的意思是由着她去,至少眼下由着她去。   “何况,顾氏后人既然自己送上了门,我也不介意人尽其用。”兰雍又淡淡补了一句。   既然王爷这么说了,那么有个事实他便不得不提。   “可是,王爷,据属下所知,”裴立说道,“这位顾家二小姐并未承袭家学。”   兰雍闻言,眉间微微一蹙:“为何?”   ***   湖风从四面吹来,水榭里隐约拂着一丝轻盈的气息,小炉上的水沸开了,侍女忙着伺候聂蓁煮茶,顾微雪却像是没有察觉到身边的动静,只依然凝神翻看着手中的札记。   师父他果真是天纵之才。她看着书页上熟悉的字迹,心中暗暗赞叹,这本札记之中确实记载了他当初钻研九环乾坤卦的心得,若是换了别人却未必看得明白是什么,只因顾闻鹤在撰写这本札记时是将卦象融于星相之中做的注解,想来他当初也是因此才参破了这可勘天机的卦术。   顾微雪虽然身为顾家人,也是他亲手教的徒弟,可是这本札记她大概也只能看懂个五六分,而且翻到后面也可以看出有些地方被很明显地撕掉了。   她正兀自深思中,忽听坐在对面的聂蓁似有讶异地唤了一声:“王爷。”   顾微雪下意识转头抬眸,看清来人后连忙起身,冲着对方行了个礼:“下官见过王爷。”   兰雍看了看她,说道:“来下棋?”   顾微雪一怔,还没说话,聂蓁便笑着开了口:“原本是的,不过臣妾棋艺不精,怕是要让洛女傅觉得无趣,所以今日便暂且改成了读书。”说着又似有意味地微笑着看向他,“不如,王爷来下一盘?”   这……不用了吧?顾微雪有些恋恋不舍地用眼角的光去瞥还没看完的书。   兰雍却已经在聂蓁让开的位置上坐了下来,伸手从棋罐里拿起了几枚黑子,“啪啪”几声后,已将棋子放在了棋盘上。   “来吧,”他淡淡说道,“你还是执黑。”   顾微雪微怔之后有些愕然:“王爷您这是?”   “看不出来么?”兰雍抬眸瞅了她一眼,“我让你六子。”不等她说话,又续道,“你若赢了,我书斋里的书你可以任取一本拿走。”   顾微雪的眼睛倏地亮了,但嘴上还是很谨慎地回道:“不敢言取,下官能借阅一番已是荣幸。”   “但若输了,”兰雍停顿了须臾,才继续未说完的话,“你就是我的……”   噗!坐在一旁刚刚喝了口茶的聂蓁猝不及防地把茶水喷了一地。   旁边都受了惊吓的人朝她看去,兰雍也转眸看了她一眼。   “不好意思,”聂蓁忙中不乱地取出香巾擦了擦嘴,“茶汤味道放得有点重,是我失仪了。”   顾微雪因受到某人惊吓的僵硬并未因此感到半分减轻。   兰雍倒是很淡定地收回目光,重又看向对面的人,续了两个字:“相士。”   顾微雪无语,就这两个字还大喘气,吓死她了好么?!   但她回神之余觉得挺奇怪:“王爷需要一个相士?”   “备亦无患。”兰雍眼也未抬地执起一枚白子,落在了棋盘上,“该你了。”   顾微雪思忖着伸手去拿棋子:“那,身为王爷的相士,需要做什么?”   兰雍没说话,像是在凝神考虑着面前这才刚开盘的棋局。   “自然是做相士所擅之事了。”聂蓁笑着接过了话,“比如我这里便有一桩事,恐怕需要洛女傅相助。”   顾微雪便将注意力投向了聂蓁:“不知王妃所说的是什么事?”   “此局还未完。”兰雍忽然淡淡开口说道,“你已笃定了自己会输?”   ……这话说的!顾微雪心里略不服气,别说她想得到《清风札记》,就算没这本书,纯属棋艺切磋她也没说会轻易认输的。于是她也就没急着去追究聂蓁要说的是什么,转而开始认真地和兰雍对弈起来。   两个人初时落子都很利落,但渐渐地,双方都慢了下来。   聂蓁本来和裴立都在一旁看着,但看着看着不知什么时候人就走了,水榭里只剩下了兰雍和顾微雪两个人,就连下人也退到了外面侍候。   这一盘棋竟下了大半个时辰。   最后,兰雍以一子取胜。   “棋艺不错。”他说。   “谢王爷夸奖。”顾微雪脸上强颜欢笑,心里痛啊!她的《清风札记》!   兰雍静静看着她。   “时候也不早了,”她站起身,说道,“那下官就先告辞了。”既然借不走,就只好下回再来看了。   话音刚落,有下人捧着东西走进了水榭。   “王爷,东西准备好了。”   顾微雪觉得这有些少年气的声音略熟,不由多看了一眼来人,才发现原来是那个笑起来憨憨的门房小哥。   奇怪,什么时候门房还做起这些事了。她纳闷之余就瞥了下他捧着的东西,发现原来是一顶帷帽,旁边还搁着副卷轴。   “戴上它,”兰雍忽然说道,“跟我去个地方。”   顾微雪发现他是在跟自己说话,有些诧异。跟他去个地方?去哪儿?还这么遮遮掩掩的,难道……这就要做一回“他的相士”了?   不过输者无悔,她也没什么可辩驳的,很干脆地把帽子拿起来戴在了头上。   及膝的帷纱如一道朦胧的帘子从头上落下来,这是款开帘式的帷帽,可遮住顾微雪三分之其二的面容,只若隐若现地露出了她的嘴唇和下巴。   兰雍坐在位置上没动,反而将门房所捧盘中的那副卷轴施施然地展了开来。   顾微雪有些纳闷:“王爷,不知待会是要去哪里?”   他略略抬眸:“你先去府外等我。”   “……是。”她总觉得兰雍有些深意,却又看不出他到底有什么深意。于是便转身往外走,边琢磨着,倏地就是一惊。   莫非,他又打着什么坑她的主意?虽说上次的事利大于损可以不与他计较,但那不代表她真的对当别人的棋子一点脾气都没有啊喂!   顾微雪走得有些慢,因为心里想着事,她对于身后投来的视线也是丝毫未觉。   “王爷……”门房蓦地转头,险些失声喊出来,又连忙压低了声音,“洛女傅的身影真的很像是她。”   兰雍看着手中这幅人像,画中人帷纱及膝,面容被遮去了三分之其二,只露出嘴唇和下巴,身姿亭立,仪态端雅。   这幅画,是当初大管家找了城中一流的画师根据门房的描述绘成的,彼时兰雍虽并未想过要对这个前来利用自己的女子做什么,但这幅画他却随手留了下来。   直到今天裴立告诉他关于顾微雪的事,还有,关于她们姐妹和北星都的渊源。不知为何,那一瞬似灵光闪现,他便多问了一句她在北星的亲戚是谁。   才知她的姨父叫李木堂。   这个名字又是一阵耳熟。他只稍微一问询,便已回忆起了当初关于李家,还有那个木盒的事。   原来是她。   兰雍将目光从画上收回,望向了前方正渐渐远去的那抹身影,清风中,帷纱曳曳。   顾微雪。      ☆、锋芒   顾微雪在王府门外等了一会儿,却没有等来兰雍,而是看见门房双手捧着个小包袱走了出来,她看形状觉得像是个盒子。   “洛女傅,王爷说他还有些事要做,请您先回去。”门房说着,把东西呈递到她面前,“这是王妃让我给您的点心。”   顾微雪虽然觉得兰雍这莫名其妙的举动有些古怪,但她也没多想,伸手接了东西,点点头,笑着道了声谢后便转身上了马车。   待入了车厢坐下,她解开包裹在外面的绸布,看见里面果然是一个长形的食盒。   但食盒下面还压着一样东西,是一本书。她抽出来看了一眼。   ——《清风札记》?!   或许是因为做梦也没想到就这样便将它拿到了手中,顾微雪看着书面上这四个字,足足愣怔了好一会儿。   但直觉告诉她这并不是聂蓁给自己的。   “难道,他察觉什么了?”考虑到这只九窍狐狸的心思,顾微雪难免有些忐忑。   不过兰雍的城府一向深沉,她一时半刻也猜不透,再说看他刚才的言行语气也不像是要追究她的样子,或许对他而言即便是真的察觉了什么,也是打算人尽其用的吧。   也许这才是他突然说起要让自己做他相士的原因?嗯……她想了想,不管了,反正书既然送给她了,她自然是求之不得。   顾微雪也懒得再去操心那些不确定的忧思,高高兴兴地把书往怀里一抱,然后又小心地将它和食盒按照原来的样子重新包好,心满意足地回宫去了。   此后一连几日,只要空闲她便揣着书往散花台跑,借着书阁里的阅书房开始毫无顾忌地钻研起了自己师父留下来的这本札记。   直到长乐王府派人来找她。   聂蓁说要请她出宫帮忙看个姻缘。   看姻缘?看谁的姻缘?   等到顾微雪被王府派来的马车直接载走,来到一座名曰“苏府”的宅子时,她才晓得,原来这是让她来抓烫手山芋来了。   ***   这是苏大学士的府上,但此刻厅堂里却还坐着两个人——聂蓁和盛凝薇。而在她们两个身后,除了侍女之外又还各自立着一个年轻公子。   “洛女傅来了。”聂蓁笑着招呼她,“今日苏大人与我和衡阳王妃都遇到了一个难题,只好借你这能看相识人的慧眼来帮着苏大小姐选一位能与她琴瑟和鸣的夫婿了。”   顾微雪还没开口,坐在对面的盛凝薇便笑了,笑声中颇有些不以为然。   “原来弟妹说所等的重要之人便是洛女傅。”她说,“不过我竟从来不知,怎么原来姻缘之事如今还要凭相面来定了么?本以为将八字合上一合便是有了规矩呢。早知如此,又何必麻烦洛女傅专程跑这一趟,我们让人去外头寻个相面的来便是。”   顾微雪听得眉头微蹙,这话可真是说得高高在上,字字讽刺。   聂蓁亦微微笑:“衡阳王妃长居深院有所不知也是正常。洛女傅与寻常相士可不同。”   盛凝薇本来以为她后面还有话要说,然而等了须臾却没等到,便问:“有何不同?”   聂蓁还是微微笑:“由她一断便知。”   这两个人把话中的劲头较到了这份上,顾微雪自然也是无法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   她想了想,拱手向着堂上三人施了个礼,大大方方地浅笑道:“若苏大人与大小姐不介意,下官原遵王妃之令尽力为之。”   苏大学士本就因为长乐王妃和衡阳王妃同时分别代聂、盛两家子弟来向自家女儿提亲就颇为头疼,此刻听聂蓁和顾微雪的这意思,虽觉不妥,但倒也算暂且缓解了苏府的左右为难。   盛凝薇也没有表示什么意见,因她觉得谅这一个小小的女傅也不敢在明面上得罪衡阳王府。   “那么,”顾微雪说,“就有劳苏大人让人把小姐请出来吧。”   苏大学士有些疑惑:“怎么洛女傅要看的不是两位公子的面相么?”   “观相于姻缘之事又岂能仅以被挑选的一方为准。”顾微雪笑笑,“两位公子出身名门世家,又得二位王妃亲自保荐做媒,可想而知人品家世都无可挑剔,看来看去也左右不过一个福相。但若要知哪位才是大小姐的真命天子,便须得从大小姐的面相入手才可。”   苏大学士原本对这种市井相面的手段也并不以为意,但顾微雪这一番话说完后,他却不由暗暗有些讶异,旋即对于眼前这个官职虽低微,然却不卑不亢落落大方之女生出了几许欣赏。单是这几句话,便已然让他觉得对方应真是与寻常相士有些不同之处。   聂蓁也是如此觉得。   盛凝薇虽不至于对非友之人生出欣赏,但也觉得有几分意外。   苏大学士吩咐了丫鬟去请小姐出来,然而过了会儿,丫鬟却又匆匆跑回,满脸惊色。   “老爷,不好了,小姐失心疯了!”   苏大学士“嚯地”站起:“胡言什么?”   “不是胡言,老爷,是真的!”丫鬟急道,“婢子们都拉不住小姐……”   她话还未说完,苏大学士已经疾步走出了花厅。   厅堂中几人心有所思地两两互看了一眼,须臾,聂蓁先站了起来:“洛女傅,你随我一道去看看吧。”   盛凝薇自然也就跟了上去,但她因怀了孕处处小心,所以走路也比平常走的慢上许多,等她在近身侍女的搀扶下也来到后院苏大小姐的闺房时,原本的混乱已经平息了下来。   苏大学士的掌上明珠苏慕莲此时正浑浑噩噩地躺在床上,口中念念有词,看起来像是犯了魔怔。   苏夫人心疼地凑近了一听,急了:“莲儿说小鬼来抓她去给阎罗王做媳妇儿!”说着已急出了眼泪。   “莫非是中了邪?”盛凝薇从后面走了过来,“不如去请朝华寺的高僧来做场法事吧。”   朝华寺是皇家寺院,盛凝薇这一说,顾微雪和聂蓁都听得出来,她这是要动用自己衡阳王妃的身份卖人情给苏家。   但她话音刚落,苏慕莲又是一声惊叫从床上挣扎而起,一边缩着身子往床角退,一边嘟囔着:“别过来,别过来……我不嫁人,不嫁人了,不要抓我去阴曹,不要抓我!”   苏夫人心疼地不行,一回头拉着自己丈夫的手便已带了哭腔:“老爷,这才刚刚提亲便出了这种事,往后可怎么办啊……”   顾微雪凝眸看了苏慕莲片刻,此时一忖,向前走了两步:“夫人,不知可否让下官看一看?”   “洛女傅连驱邪也会?”盛凝薇似讶似嘲地瞧着她。   “回王妃,下官出身于学堂,并不会驱邪。”顾微雪从容道,“不过下官看苏大小姐的症状却也不像是中邪,而正如丫鬟所言是失心疯发作,且发作时的状态倒是和从前我见过的一例颇为相似,所以才想近前看得分明些。”   她这么一说,苏大学士连忙拉了自己夫人便立刻给她腾开了一个位置。   顾微雪在床沿上坐了下来,细细打量起了苏慕莲的面容颜色。   嗯……果然没有看错,以面相看她不应有恶疾缠身才对。顾微雪在心中思量着,又看她夫妻宫,然后琢磨着将目光落在了她眉眼间——眼含春波,情在浓时。   不多时,顾微雪便已暗暗下了结论。   “苏大小姐,”她轻声冲着缩在墙角的人唤了一声,也不管对方理不理自己,眼神是否依然涣散,又兀自叹了口气,续道,“你这般为难自己竟到了精神失常的地步,又是何苦呢?”   聂蓁好奇:“怎么了?”   苏大学士也着急地看着她:“洛女傅,你此话何意?”   顾微雪似有踌躇地站起身,犹豫着徘徊了两步,说道:“两位王妃,苏大人,实不相瞒,下官方才看小姐的症状,实在很像当初一位与我同村的一位女子所犯之症。初时时好时坏,刚发作时持续时间不会太久,通常是因为受到了刺激才导致,譬如有人前来提亲,而提亲之人令她想起了另一个人。”   她说着,一顿,续道:“说得直白一些,就是相思病。”   “相思病?!”众人皆诧。   她点了点头:“下官方才观小姐面相,她夫妻宫虽未有富贵,但却主圆满二字。是故男方的家世可能并不能与苏府相配,可小姐此生却不会受妻妾之苦的烦扰。”   聂蓁听明白了:“你是说,他们都不是苏小姐命中之人?”   顾微雪没有直接回答,只是又回眸看了眼苏慕莲,说道:“这世上优秀的男子固然可贵,但弱水三千只愿取一瓢饮的却少之又少。”   她虽未直接言明,但其实不仅聂蓁听得明白,其他人也都听得明明白白。顾微雪话说得婉转,却直切要点,言下之意,不仅是在说苏慕莲命中之人另有其人,更一时点破了那两位来提亲的恐怕这辈子女人不止一个。   苏慕莲是堂堂大学士之女,一般大学士还真舍不得自己女儿受这种委屈,现下既能提前知晓,自然是能避则避。   何况,苏慕莲已变成了这样。   “可你刚才说苏小姐患的是相思病引起的失心疯。”盛凝薇说道,“这就是说,她已然有了相中的人了?”   顾微雪点了头:“面相所显,苏小姐情意已动,不过姻缘路上颇有波折。此时之人,也未必就是她命中那人。若要知道是不是他,只有一个办法。”说着,又看了眼聂蓁和盛凝薇,“要治好相思病,无非只得两法,一是成全其愿;二就是令其死心。但无论哪一种,恐怕都得适用此法,不过这就要看苏大人是否愿意了。”   言罢,她又不等苏大学士说话,转回身走过去重在窗边坐下,试探着握住了苏慕莲的一只手,然后颇为怜惜地开了口:“苏小姐,愿你此时还能将我的话听进去两三分。你放心,有两位王妃在此,她们一定会为你做主的。”   聂蓁垂下眸,抿了抿隐约弯起的唇角。   苏大学士还在追问:“洛女傅说的方法是?”   “公开苏大小姐的病情。”顾微雪说。      ☆、避暑(一)   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苏大小姐的病情很快便传出了风声,闻讯者有惋惜的,自然也有拿来当八卦看笑话的,苏慕莲一下子就从都城有名的闺秀之一成了有些人口中的筐底白菜。随着衡阳王妃和长乐王妃替族中子弟向苏府做媒的事无声无息不约而同地搁置下来,其他媒人也都没了动向。   两天后,兰明淮忽然在御花园中召见了顾微雪,她奉诏前去时,在园中看见了聂蓁和盛凝薇,还有苏大学士夫妇。   她此时已大概料到了什么,走过去一一见了礼后便等着兰明淮开口。   “洛英,”这位北星国君年纪虽小,但该端的皇帝架子端得还是很足,“苏小姐择婿之事,听闻你给了苏卿家一些意见。”   顾微雪抬起头迎上了兰明淮的目光,此刻两人眸中彼此都只有四个字:心照不宣。   这个小皇帝,明明当天把她在苏府相面之事当做故事听得津津有味,这会儿演起来倒是和他小叔叔一样能入戏。   她垂眸礼道:“回陛下,微臣只不过是观苏小姐面相,依照所学实话实说,并不敢左右苏府择婿大事。”   “嗯——”兰明淮似沉吟着应了一声,笑笑,“那也好,本皇今日也想为人保个媒,不如你也帮着看看?”   言罢,便吩咐内侍传人入园。   不到片刻,江泰就引着一个着宫内禁卫服饰装扮的青年走了进来,显然是早有准备。   来人向着园中众人由尊位依次行完礼后,说道:“下官宫中禁卫佐领,郑冶。”   他官位比顾微雪高,其实并不必问候她,但他说完这席话却转过眸向着她淡淡笑着微微颔首打了个招呼。   “郑冶,”兰明淮道,“你之前对本皇说,是想向哪家闺秀求亲来着?”   此时众人心里皆已有了谱。   “回陛下,”郑冶跪地施了个大礼,“微臣斗胆高攀,想苏大学士府上的大小姐求亲。”   少年国君扬眸看了顾微雪一眼。   盛凝薇一笑出声:“既是陛下做媒,又何须保荐,只需一道赐婚圣旨便是。”   兰明淮也不避讳,爽直道:“又并非什么和亲出使,这种寻常姻缘之事就不必麻烦两位皇叔费神了。何况,苏慕莲如今有心病在身,怕是逼不得,本皇也不愿被人家说仗势欺人。”   盛凝薇牵着唇角没再说什么,一旁的聂蓁兀自不言不语地喝着茶。   “陛下,”顾微雪收起了落在郑冶脸上的目光,“郑佐领是否是苏小姐命中之人微臣不敢断定,虽然他命中确实只有一妻。”   苏大学士闻言,立刻有些复杂地和自己妻子看向了郑冶。   “若有断定两人是否有夫妻之缘,还需要让苏小姐亲自来验证。”顾微雪转向苏氏夫妇,点到即止。   苏大学士沉默片刻,站起了身,向着兰明淮拱手施礼:“陛下,小女尚在病中,微臣与拙荆便先行告退了。”   兰明淮点头应允。   郑冶有些踌躇地望着苏氏夫妇离去的方向,目光有些焦急,他下意识撇眸看向了顾微雪,却见她冲着自己使了个眼色,他倏地恍然。   “陛下,”他当即一拱手,“微臣也先行告退了。”   兰明淮翘起唇角笑了笑:“去吧。”又道,“好好做你的事。”   花园里转眼便只剩了四个人。   于是聂蓁放下了茶盏,也起身告辞离开了,走出园子没多久,盛凝薇在后头叫住了她。   “弟妹要去苏府,不如一道吧。”盛凝薇说。   “苏府?”聂蓁讶而一笑,“二嫂误会了,我是打算回聂宅。”   盛凝薇微愕:“你就这么算了?她摆明了是在讨好皇上,你这些时日如此亲近她又有何意?”在她看来,这回自己和聂蓁都闷声吃了亏,好好的本族子弟却被人家嫌弃看不上,到头来陛下还要给一个小小的佐领保媒,怎么想她和聂蓁彼此都应该对同一对象有些不顺心才是。   “二嫂这话说的有些深,聂蓁不是很明白。”她似略有歉意地笑笑,“那日苏府相面,是我与二嫂为自家人争论不下才临时起意让她来的,她又如何能未卜先知?”   盛凝薇有些语塞,聂蓁把话说得这么坦荡直接,她反倒觉得那一丝怀疑不知从何说起。可是她就是觉得这件事很奇怪,直觉也告诉她,郑冶就是苏慕莲等的那个人,但……要说是个套,好像又确实无法分析。   聂蓁看她表情,又续道:“她是否在迎合陛下我不关心,其实我一向对这些事是宁可信其有的,所以后续之事我也不想掺和了。二嫂有孕在身还是要少动气,保重身体为要,聂蓁先告辞了。”   ***   长乐王府。   午后,夏日热气正是蒸氲之时,息澜院里竹意青翠泛着微微凉意,斑驳光影里,竹荫下一张青竹摇椅上靠坐着一人,闭着眼睛像是在午睡。   聂蓁刚走进院子,侍女便从身后跟了上来:“王妃,听说苏大学士已经同意了大小姐和郑佐领的婚事。”   “是么,”聂蓁也不意外,“大小姐的病呢?”   “好了。”   她若有所思:“嗯……知道了。”又道,“去拿张冰丝薄被来。”   侍女向院中一看,了然,点点头便去了,没过一会儿就抱着张叠好的薄如轻纱的冰丝被来交给了她。   聂蓁这才向着院中那人走了过去。   一步,两步,三步……离他还剩大约十步左右的时候,原本闭着眼睛的人却忽然醒了。   “站住。”他甫一睁开眼,便几乎同时丢出了这两个字,冷含杀气。   聂蓁不由一怔,脚下一僵,停在了原地。   兰雍转过头看见是她,眼中厉色才慢慢消褪,抬手撑在椅子扶臂上揉了揉额角,语气又变得有几分淡然慵懒:“坐吧。”   聂蓁有些尴尬地倒吸了一口凉气,又轻咳了两声,抱着薄被走过来在一旁的石桌边坐了下来:“是我吵醒了王爷么?”   “是我浅眠。”他说着,又懒懒靠了回去,但却没有再闭上眼睛,问她,“有事?”   又似如往常般的对话,聂蓁也就很快从尴尬局促中恢复如常,笑道:“也不是有事,就是有些问题觉得好奇。”她看了看他,“是关于洛女傅的。”   他撇眸看过来,须臾,语气淡淡的:“她怎么了?”   “此事还要从我帮堂弟保媒向苏大学士之女提亲说起。”聂蓁说完,又摇摇头,“也不是,应是要从苏大小姐的姨母主动向他提起苏大小姐,意图撮合他们说起。”   接着,她便将自己保媒上门遇到盛凝薇,顾微雪苏府相面,还有几乎尽人皆知的苏慕莲患相思病引发失心疯,又到今日兰明淮亲自为禁卫佐领保媒之事从头到尾无一遗漏地转述了出来。   兰雍在听的过程中,有好几次弯起唇角笑了笑   “虽然臣妾话是这么对衡阳王妃说的,”聂蓁道,“但其实我也真的好奇当日洛女傅说的是真是假。照理说,谁也不可能事先知道郑冶和苏慕莲的事。”   他轻轻一笑:“她既会识人相面,又何须事先知情。我看她当时在苏府已是胡诌,苏慕莲从头到尾都在装病,而她既看了出来,便将计就计顺水推舟帮苏慕莲推了两边王妃来保媒的亲事,还一箭双雕地帮这痴情女子设了个试情郎的试金之计。郑冶通过了这个考验,如今对苏府来说自然是皆大欢喜。”   聂蓁眨了眨眼睛,似了然又似讶然:“所以那时她就那么站在了苏大小姐那边?我虽看出来她是在帮苏府推我和衡阳王妃,但我原本以为她只是不想明显地站在我与盛凝薇任何一边,及至今日,我又以为她是摆明态度与陛下同仇敌忾的。”说着叹笑着摇摇头,“万没想到她居然从头到尾是在帮苏慕莲,这可真是出人意料。”   兰雍淡笑未语,拿起手边的茶壶倒了杯茶凑到唇边喝了一口。   “等等,那如王爷所言,是否苏慕莲的姨母也……”见他微一颔首,她尚未说完的话便滚了回去,“我还当她只是不想与盛家结亲才来主动接近我,原来一开始便打着成全有情人的主意。”   “这可只能说是洛女傅与她们苏家的女人太有默契了。”她虽这么说,但却满腔豁达地哈哈笑了起来。   “不过……”聂蓁半眯着眸瞧着他,“我记得王爷您可是不信这些相术的啊。”   “是不信。”兰雍弯唇浅笑,说道,“不过,这是她会做的事。”   聂蓁看着他,颇有意味地挑了挑眉梢,拉长了声音:“哦——王爷对洛女傅确实很了解。”   兰雍喝茶的手一顿,抬眸,淡淡道:“她有什么值得我了解的?不过是容易猜到而已。”   “能猜到那便是知己知彼,也未尝不是一种了解嘛。”聂蓁笑意然然。   他拿起书,喝茶,似无意于继续这个话题。   “王爷,王妃。”大管家从月门外走了进来,冲着兰雍和聂蓁行了个礼,“今年避暑季快到了,内务府那边已派人来通知各府和署衙提交随行名单。”   “署衙……”聂蓁忽然想到什么,“对啊,那就是说宫学也会派出随行官员了。”   兰雍继续看着书。   “不过侍读女傅职衔太低,恐怕轮不着她。”聂蓁仿佛在自言自语,凝眉忖了半晌,眸中陡然一亮,“有了!”   她转过头:“王爷,这回臣妾想邀洛女傅同去,您可千万别从中作梗啊。”   兰雍落在书上的视线连偏都没偏一下:“我没那么闲。”默了默,却又问道,“你邀她去做什么?”   聂蓁立马流露出打探的神色:“王爷觉得好奇?”见他不理会,又故意叹了口气,“那王爷就是不满意了?既然如此,那就算了,臣妾总不能让王爷去避暑还眼见心烦的。”   兰雍看着书,沉默了片刻,忽然正身坐起。   “我没这么说。”他起身站了起来,刚动了一步,又顿住,转回头又对聂蓁说道,“随你。”   言罢,他便拿着书径直走了。   一袭风华清冽的玉色长衫很快消失在了竹影间。 作者有话要说:  →_→   ☆、避暑(二)   翌日,苏大学士府上便收到了兰明淮让亲信内侍江泰送来的贺礼,苏府上下受宠若惊之余,长乐王府那边竟也派人送来了贺礼。   这之后,送礼道喜的人纷至沓来,其中包括慢了一步的衡阳王府。   又再两日后,收到宫学调令的顾微雪开始了每日正式去长乐王府报到上工的日子。虽说并非第一次登门,但今日不同往回,她有些不太明白为什么聂蓁要费这个工夫正式将她借调过去,平时不也一样隔三差五地在打照面陪着说话么?   直到见了面后,聂蓁说:“我将你的名字放入了这次避暑季长乐王府的随行名单中。”   就这样,到了七月初七,顾微雪便作为长乐王妃聂蓁的侍读女官随行踏上了前往位于长宁县锦带河西岸谷地行宫的路途。   沿路蝉鸣阵阵,顾微雪坐在宽敞的马车里闻着茶香,有些昏昏欲睡。   “洛英,”聂蓁现在已不在人后仍称她洛女傅,“来尝尝。”   顾微雪对她的煮茶手艺有些阴影,闻言瞌睡都立马醒了两分:“谢谢王妃,但我还不口渴。”在聂蓁的要求下,她在人后亦不再做卑称。   聂蓁哈哈一笑:“放心,这杯给你的是才沏的茶。用昨天王爷刚教的法子沏的,你尝尝看。”   她这才注意到聂蓁面前确实有两道热气在蒸氲,难怪刚才迷迷瞪瞪地觉得有清冽茶香,却又隐约嗅到些难以言喻的气味。   她这才从侍女俏春手上把茶杯接过来,啜了一口,凝神品了品。   “回味甘冽,好茶好水。”顾微雪觉得暑气也霎时消了不少,凑过来目光直往茶壶上飘,“像是冬霜梅露。”   聂蓁转头看向她,笑意中有微愕:“你怎么知道?我也是看王爷让人准备,又想着今日要与你同行,才心血来潮问了他两句如此沏茶的方法。”   顾微雪垂眸笑了一笑:“小时候父亲给我单独找了个教书先生,没有姊妹陪着我玩儿,总要找些兴趣才不会觉得闲暇时难熬。”   她说话的声音不自觉有些轻,目光虽落在杯中,但聂蓁却看出来几分飘忽。   “对了,”顾微雪似将自己的思绪从某个回忆中抽了出来,“王妃不用回去陪在王爷身边么?”   说到这个她也是挺不明白的,别家府上出行都是夫妻同乘一车,怎么到了长乐王府这儿,聂蓁反而跑过来和她挤在一起了?咳咳,虽说这马场是挺宽敞,但总是不大好吧……   聂蓁喝了口她自己煮的茶汤,表情颇为心满意足,听见顾微雪这么一问,她不急不慢地抬眸冲着俏春使了个眼色,示意对方暂时出去回避一下。   等俏春告退后掀起帘布出了车厢,聂蓁才又喝了口茶,悠悠道:“路途远,王爷喜欢清静。”   “……”夫妻之间,这也可以?顾微雪不说话了,默默喝茶。   “我想外头不少人会认为我是沉迷玄学之术才乐得与你亲近的,”聂蓁笑道,“不过倒也并非完全不是。其实自打上回苏府那件事后,我也是真的相信你是有本事。你实话说,在长乐王府来往了这么些日子,可有看过王爷的面相?你说,他命中姻缘又是如何?”   虽然她同聂蓁已算是交好,但这个问题……顾微雪默默忖道,我若是会全告诉你实话恐怕就真的是活腻了。   于是她面上只是对聂蓁一笑,极为自然地说道:“王妃有所不知,其实并非每个人的面相都会透露天机,如王爷这般的,我凭这一点微末本事实在看不透。”又想到对方既然是问兰雍的命中姻缘,应是有些在意这个问题,便又补了句,“不过我观王爷相貌堂堂,正所谓相由心生,目不生淫邪,王爷他绝非是一个贪恋女色之人。”   她正觉得自己说了句很有底气的实话,谁知聂蓁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顾微雪有些莫名地看着她,虽然对自己的相术还是有信心的,但却仍情不自禁地想:不会吧?莫非他居然贪恋女色?!   “其实这个你即便不说,整个都中也几乎都知道。”聂蓁笑完了,瞧着她,“我与王爷也算是相识于少年时,所以他从未对什么女子上过心。”   这话听在顾微雪耳朵里倒像是对方在向自己这个外人炫耀有个身为辅政王却还专情专意的夫君,于是微微笑了笑,顺着她说道:“王妃好福气。”   聂蓁咳了一声,一默,问她:“那你可有看过自己的姻缘?”   顾微雪一愣,牵了牵唇角,拿起杯子喝了口茶:“这应算是个忌讳。”   聂蓁了然,点点头:“原来如此。”   ***   就这么一路行了四天,这四天里,聂蓁白天仍是和顾微雪同乘一车,只有当用膳和晚上的时候她才会回到兰雍的身边。   虽说不上来为什么,但顾微雪总觉得不大对劲。   第五天上午,终于到了锦西行宫。   兰明淮正当少年时,精力还是很好的,一入园子便已经开始和与他差不多年纪的庆阳侯之子商量着玩六博棋的事了。   顾微雪谨记职责所在,自然要自动自觉地陪在聂蓁的身边,因此近距离见到刚落车的兰雍时,她不由微微一怔。   这一路行来虽然因着天热又颠簸难免让人有些疲乏,但其实因为准备的太好,沿路上该有的都有,服侍地仍是十分周到,所以这样的疲乏其实也算不得什么。因此即便是像衡阳王妃那种怀有身孕的女子,此时脸色也只是露了些许倦色出来而已。   可是兰雍看起来倦色比她更甚。   “随之,”兰逸唤他,“不如待会一起去沧浪园游湖?”   兰雍也毫不掩饰自己的懒乏,恹恹地淡声说道:“我睡一会儿,你们去吧。”   其他人似乎早已习惯了,见他径自走开也不惊讶,倒显得方才兰逸邀他之言更像是走个过场。   一入避暑行宫,仿佛人人都闲适了下来,纷纷顾着各得各的乐趣。有些消息灵通的随行夫人见了顾微雪,还要拉着她一起品茗,其实醉翁之意不在酒,也多是为了与她聊相术之事。   顾微雪应付这些倒还绰绰有余,所以一堆人坐在观景阁里也是说说笑笑,气氛融洽。   晚上的时候,聂蓁早早让人来请她过去清泉云居一起用膳,她如今名义上是长乐王府的人,自然要遵命。   饭菜摆上桌,两个人四菜一汤,荤素都有。   “吃吧。”聂蓁怕她拘谨,还招呼了她一声。   顾微雪也确实有些顾虑,左右看了看:“不等王爷么?”   聂蓁笑笑:“他还在睡觉,不让人打扰,估计要到明早才会起。我们吃我们的。”   她这才放松了些,从善如流地端起碗刚准备动筷子,又觉得还是该关心一句,便问道:“王爷像是路上没有休息好,身子没什么要紧吧?”   谁知她这一句话问出来,聂蓁的眼睛却亮了一下,眸含笑意地盯着她:“等他明天起来你再亲自问候吧。”   顾微雪有些莫名,接过旁边侍女递过来的汤默默喝了一口,没搭腔。她没事干嘛要主动往那只九窍狐狸面前凑?还是免了吧。   两人正吃着饭,却见有个内侍急急从外面走了进来。   “怎么了?”聂蓁见他脸有急色,打量了两眼,问道。   “王妃,”那人在她屏退了左右后才开了口,“陛下出事了!”   顾微雪倏地站了起来:“陛下怎么了?”   “陛下和庆阳小侯爷玩六博棋,因一时争了输赢,两人便约着去了谷林中打猎,谁知两个人都失了踪。这会子江内侍才来报,因此事牵涉陛下与小侯爷之间的争执,所以上太妃不想事情闹大,此刻已派了人悄悄去找,不过衡阳王那边怕是已经察觉到动静了……”   聂蓁情知事情的严重性,立刻也站起身说道:“知道了,我马上告诉王爷,你先回去。”   顾微雪忙道:“等等。”她朝聂蓁拱手行了个礼,“王妃,下官也想先去帮忙找找。”   “好,”聂蓁也不犹豫,“你去吧。若有什么情况,先来告诉一声。”   顾微雪顾不上多想别的,应了声后便急着走了,快出门时疾走已变成了跑。   聂蓁也没耽搁,转头就去敲了兰雍房间的门。   “王爷,”她扬声试图在门外唤醒他,“出了要紧事。”   不等她喊第二声,里面已传出了声音:“进来吧。”   聂蓁推门而入时,兰雍已经从床上坐了起来,慵懒之色未褪,看得出他起先也并没有睡得很熟。   “陛下和庆阳小侯爷闹了争执,两人约去谷林中打猎,都失踪了。”聂蓁关上门走过来,边走边简明扼要地说了一句。   兰雍一顿,眸中懒色立褪,凝眉看向她:“什么时候的事?”   “方才来人报的,”聂蓁道,“我已让裴侍卫带人暗中帮着去找了,但这件事恐怕瞒不了多久,衡阳王那边怕是已经知道了。”   兰雍面露不适地揉了揉额角。   “帮我更衣,”他放下手,沉声道,“我去看看。” 作者有话要说:  感觉又有点感冒的兆头,这个天气太容易生病了,大家注意保暖。   ☆、避暑(三)   河谷东边的树林地方不小,而且草木茂盛,又有断坡,一旦走出了圈好的围猎区域便很容易迷路,即便是白天寻人也不是件容易的事,何况此时已是夜晚。   顾微雪陪着其他人按照江泰所指兰明淮最后的去向,朝东北边找了一段,仍是一无所获。她觉得这么不是办法,想了想,从怀中拿出了一个掌心大小的龟甲,又摸出了几枚铜钱。   这是她第一次正儿八经卜卦,心里难免有些忐忑,但为了尽快找到兰明淮和庆阳小侯爷,也只能试上一试。然而,等她卜出来发现卦象显示在西南方时,却更加忐忑了。   因为对自己的卦术还谈不上多有信心,又怕耽误了裴立他们和其他人找兰明淮的时机,顾微雪一忖之后,决定自己转向往西南方去看看。   “我去那边看看。”她还是跟裴立打了个招呼。   裴立便准备让人跟着她一道,却见她一摆手,说道:“不用,这边人手本来就少,我……”她话到嘴边留了半截,“我也是凭直觉,觉得该四处找找才放心。”   她既这么说,裴立也就没有坚持,只是和她约定了一个时辰后没回来的话就让人去找她。   顾微雪知道他这话其实是提醒自己不要逞能,便点点头应了,转头扎进了西南方向的林子里。   夜幕下,顾微雪举着火把走了一阵,又停下来拿出龟甲铜钱占了一卦,她垂眸看了会儿卦象,又仰头看了会儿星星。   “苍龙邻水,”她抿唇沉吟道,“东?东隐明珠?”   这是……吉凶难测之卦。顾微雪皱起了眉头,也顾不上再耽搁,三两下收拾了东西,便奔着有河水湍流声传来的林子东边而去。   “皇上——”顾微雪一边走一边扬声喊着,喊了数声之后,忽然像是顺风飘来了什么动静。   她侧耳凝神听了须臾,拔腿向着动静传来的方向跑了过去。   穿出林子,前方已快到尽头,却不见人影。   “我在这儿!”兰明淮的声音像是从地下传来。   顾微雪跑到断坡边刚喊了声:“皇……”脚下所踩之地便突然塌陷下去,惊喊出声的同时,她似乎也隐约听到兰明淮那声疾呼的“小心!”   ……   掉下来的时候顾微雪本能地丢开火把,伸手胡乱往山壁上抓了一把,抓住一根从壁上长出来的小树,然后听见“咔”一声,随着细如孩童手腕的树干断了开来,她也掉到了底。   “洛姐姐你没事吧?”兰明淮的衣服上蹭了不少灰土,头发也有些微乱,但精神还不错。   顾微雪这一下其实屁股摔得很疼,但这种疼她也不好意思说,只好挤眉弄眼地按捺了下去,强颜欢笑:“没事。”又就着月光拉住兰明淮上下瞅了瞅,“陛下没受伤吧?”   “我没事,”兰明淮说完,面露急色地转头看向一旁,“但彦东的腿受了伤,疼晕过去了。”   梁彦东便是庆阳小侯爷,此时顾微雪凑近了一看,才发现他比兰明淮的形容更加狼狈,脸上也脏了,还有伤口和淤青。   “小侯爷?”顾微雪试着叫了他一声,又伸手去碰了一下他磨破了裤洞的左腿。   “啊!”少年疼得脸色苍白痛呼了一声,“别碰别碰!”   还好。顾微雪松了口气,看来情况还没有兰明淮说得那么严重,不过这么让他疼下去也不是办法。她拿出手绢一边帮他擦了擦脸上的灰土,一边想着,可是现在要怎么离开这里却是个问题……   头上忽然投下来一片火光。   顾微雪看着自己的倒影,一愣。   “洛英?”是兰雍的声音。   顾微雪从未想过竟会有一刻自己听见他的声音居然会是这么激动的,她刚想回应,袖子却被人拉了一下。她转过头,看见兰明淮正一脸纠结凝重又像是有些害怕地冲她摇脑袋。   “长乐王爷救命啊!”同样听出来他声音的梁彦东却已经迫不及待拼着力气喊了出来。   火光移开,上面很快没了声息。   “他一定巴不得我死。”兰明淮在顾微雪旁边忽然声音极低极快地怨了一句。   顾微雪微怔,这才明白他先前阻止自己回应的原因。她默然须臾,也不知从哪里来的肯定,对他说道:“不会的。”   火光重新隐约出现了一角,断坡上忽然掉下来一根绳子,悬在离顾微雪还要高半臂的地方。接着在她入目处,有个身影在火光和月光的绞缠间攀着绳子下到了断坡底。   兰雍松开手,稳稳落地。   他的目光先落在了顾微雪身上,速度极快地上下扫了她一眼,然后眸光一偏,看着兰明淮,语气与往常无异:“陛下可有受伤?”   兰明淮也不敢正视他,摇了摇头。   “王爷,”顾微雪示意他去看梁彦东,“小侯爷的腿好像脱臼了。”   兰雍转身走到疼得像是失了力气的梁彦东身边,蹲下来用手指轻轻探了探他的伤处,这回他连喊疼的声音都虚弱了很多。   “这个拿在他鼻前嗅着。”兰雍从怀里摸出来一个精巧的琉璃小瓶递给了顾微雪。   “是。”她立刻接过来,拔掉了瓶塞。   下一瞬,一缕特别的清冽幽香便窜入了她的意识,刹那撩动了心弦。   她蓦然抬眸,震惊地看着他。   这香气……记忆倏然翻回到了两年前那一天,她一时想不通自寻短见那一天!不是云悠救了她么?可这香气,这香气怎么会出现在兰雍的身上?!   “发什么愣?” 兰雍莫名地看了她一眼,示意她快些。   顾微雪猛然回过神,忙应了一声,将琉璃瓶凑到了梁彦东的鼻前,他呼吸了两次后,气息似乎稍稍平稳了一些。   “感觉好些了么?”兰雍问他。   梁彦东睁开眼,点了点头。   “忍着。”兰雍干脆利落地说了两个字,话音未落,手上已是用力一动。   “啊——”梁彦东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然后开始呜咽起来。   兰雍简单帮他处理了一下腿伤,抬头看见顾微雪正在给梁彦东递手绢安慰他,撇开眸,顿了顿,又回过视线看着仍在抹眼泪的少年,蹙眉淡淡道:“有完没完?不过一点小伤,男孩子家,在女人面前矫情什么。”   梁彦东立刻就不敢哭了,但硬憋着还是有些憋不住,一抽一抽的。   顾微雪看着他这样子觉得可怜,看不惯兰雍对小孩子也这么威严深重,忍不住道:“小侯爷还小,这接骨之痛也不是什么人都能受得了的,他哭一哭发泄下也是正常,哭完了也就罢了。”   一旁的兰明淮朝顾微雪投去了一个惊讶的眼神,佩服又欣赏她居然敢反驳自己这位皇叔。   兰雍也没有什么恼怒的反应,只是看了她一眼:“哭一晚上够不够?”   “……”顾微雪有点无语,哪有那么夸张?   “扶他起来。”兰雍一边吩咐她,一边背过了身。   顾微雪看他这意思像是要背梁彦东,不由一愣。不仅是她感到诧异,就连兰明淮和梁彦东也皆是怔住了。   兰雍没什么表情地侧过眸:“不然你来?”   顾微雪立刻把人扶起来送到了他背上。   兰雍背着梁彦东站起了身,转回来对她说道:“这里土质松软,待久了不安全,只能从旁边这条小路下到谷底再找路绕上去。我走前面,你在后头跟好。”说着又看了一眼兰明淮,续道,“看好皇上。”   言罢,伸手去折了一根木枝当探路杖,便当先贴着山壁走了下去。   夜晚行路本就不便,何况脚下的路还并非正经山道,再加上背上还负着个孩子,兰雍走得其实很慢。   眼看着快要到底的时候,忽然一阵沙石滑落的声音响过,兰雍脚下打了个滑,顾微雪立刻急上了两步伸手帮他扶住了梁彦东,所幸兰雍自己反应奇快,另一只手迅速撑住岩壁稳住了身形。   “王爷你没事吧?”顾微雪在后头问了句。   “没事。”他语声平静地回了两个字,便继续往前走去。   四个人有惊无险地终于下到谷底,来到了河边石滩。兰雍把梁彦东交给顾微雪后,又转身就近去找了些干树枝用来生了篝火。   顾微雪看他做这些事熟练又自然,居然丝毫看不出来有一点当初在村中篱笆小院里所见的养尊处优之感。   是了,就连背梁彦东这件事也很让她意外,他居然没嫌弃脏累。   待做好这些事,兰雍又准备去找些吃的回来。   “我们不上去么?”兰明淮一看这架势觉得一时半刻是离开不了了,身处这种环境,他始终对自己的叔叔不太放心。   兰雍停下脚步,转过身,还未开口,顾微雪已将话接了过去:“夜间山路难行,陛下方才也看见了。小侯爷如今行动不便,为了安全起见,还是不要着急。”言罢,又转而对兰雍说道,“王爷,我跟你一道去吧,我想顺道去找找看有没有可以帮小侯爷处理一下外伤的草药。”   “你还懂这个?”兰雍眉梢微挑,瞧着她。   “略懂。”她笑着,朝他使了个眼色。      ☆、避暑(四)   夜色清寂,兰雍在树上摘果子的时候,顾微雪也终于在这边发现了一棵能用上的草药。   虽起不到多大的疗伤效果,但应应急还是可以的。她三两下就把这株叶子大但是根茎细小的药草从土里拔了出来,只是不经意力气使大了些,本来虚蹲着的姿势压不住力,她一下子往后跌坐在了地上。   “哎哟!”顾微雪立刻就叫了出来,屁股本来就还痛着,这下简直如同在伤口上撒盐。   她就连想马上站起来都感觉有点费劲。   但忽然有一阵清冽气息靠近,不等她反应过来,兰雍已俯身抓住了她的胳膊:“怎么了?”   她竟听出他话中似有一丝着紧。   “摔了一下。”顾微雪倒吸着凉气,情不自禁地伸手顺着自己的尾骨摸了摸。   “那你嚎什么?”兰雍扶着她站起,淡凉的语调里似没什么好气,“我还以为你被蛇咬了。”   他说完,又发现她摸尾骨的动作,眉间一蹙,伸手朝她背后探去:“是不是先前摔伤……”   顾微雪大惊,立刻腰身一转避开了他,这一下又疼得她咬牙。   兰雍的手停在半途,莫名地看了她一眼。   “谢谢王爷关怀,”顾微雪觉得尴尬地脸上阵阵发烫,干笑道,“我的伤不要紧,回去找侍女帮我擦擦药酒就行了。”   兰雍瞬间懂了。   他顿了顿,收回手转头轻咳了两声,又回过来淡淡说道:“既然没事,那就走吧。”   “诶等等,”顾微雪觉得这倒是个说话的契机,便从怀里摸出来一块玉珏递到了他面前,“这是小侯爷掉的,有件事我想和王爷商量一下。”   兰雍垂眸看了一眼,没接,似笑非笑地瞧着她:“难得你还有想与我商量什么的时候。”   “……”顾微雪默默腹诽,这句话你这个九窍狐狸也有资格说?   但兰雍的心情像是还不错,唇角淡弯,问她:“商量什么?”   “皇上和小侯爷皆是少年意气,我看小侯爷脸上的伤像是被人打的……”顾微雪斟酌着,说道,“不如王爷您把这玉玦交给陛下,让他还给小侯爷,就说是他捡到的,也好给他们一个言和的契机。”   堂堂一国之君因为玩乐和庆阳侯之子起争执,还动手打了人,连累两人坠山失踪,梁彦东更是还受了这伤筋动骨的伤。   这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   此事往小了说是少年意气之争,往大了说便是君主失仪,兰明淮要如何为自己的行为负责,还真是不好说……   这一点顾微雪明白,她相信,身为辅政王的兰雍心里一定比她更有数。   “你自己给他吧。”但他却只是这么说了一句,转身往回走。   她一怔,连忙忍着痛小碎步追上去:“可是我给他,他未必肯听我说啊,皇上毕竟是皇上,总有他的性子。但王爷你是他的叔叔,又是辅政王,你说的他一定会听。”   兰雍走到树下,俯身把先前扔在地上的果子重新拾了起来,一手一个。   顾微雪帮他捡起了第三个,递过来。   兰雍没接:“你的。”   她微怔,反应过来他摘了三个果子,是打算给她和兰明淮他们一人一个。   “那你呢?”顾微雪脱口而出地问道。   兰雍眉梢淡挑,唇角逸出一抹笑意:“怎么想起关心我来了?”   “……”顾微雪沉默,再次坚定了不去追问琉璃香瓶的事。   兰雍这个人啊……她想,要是真确认了当初自己的救命恩人是他,岂不是要被他得意死了?从此他可有的挟恩图报了。   再说,当初也未必是他救的她啊!顾微雪在心里挣扎着如是想。   兰雍见她脸色好像颇为纠结,以为她是在想玉玦的事,便又弯了弯唇角,说道:“眼下重要的不是皇上的台阶。玉玦你给他就是,想建议什么就直接对他说好了。不过在那之前,你要先找个理由把他带开,我有话要和梁彦东说。”   顾微雪有些疑惑地抬起眸看着他,似乎想问,又觉得不妥,犹豫着。   兰雍转身往回走,声音散在风里:“父辈位尊崇,少年性相近。梁彦东还不太清楚自己的身份,也不太清楚皇上的身份。”   顾微雪霎时恍然,跳走着跟上去:“你又要吓他?”   兰雍停下脚步,转眸看着她。   “咳咳……”顾微雪干咳了两声,“我是说……”   “抓着。”他微微抬手,朝她面前一送。   她一愣,明白过来后连忙摆手:“不用了,我能走。”   “我看得出来你能走,”兰雍淡淡道,“但太慢。”不等她说话,又道,“我不喜欢被人耽误时间。”   顾微雪无言,默默伸出手去,抓住了他的衣袖。   兰雍垂眸看了一眼:“抓好。”   她深吸了一口气,松开手,重新抓住了他的手臂。   他回视前方,月光下,唇角泛过一抹浅淡笑意。   这才举步而行。   ***   顾微雪和兰雍重新回到河滩时,兰明淮和梁彦东的眼睛都亮了,饿得厉害的两个人接过兰雍给的果子就不顾形象地啃了起来。   “王爷,你受伤了?”顾微雪这时才看清兰雍的右手上有血。   “没事,”他不以为意地说道,“被树枝划了一下而已。”   这是今夜兰雍第二次如此平淡地说“没事”这两个字,顾微雪看着这个疑似自己救命恩人的男人,心情有些说不出的复杂。   一个连喝个茶都那么挑剔的人,坐她家的凳子还要挑三拣四擦来擦去才勉强能坐下来的人……到底什么对他来说才是“有事”?   顾微雪也没多说什么,默默给梁彦东腿上的外伤敷上了药,低头在裙边“嘶啦”一声扯下了一片布料给他包扎好后,转头走到兰雍身旁坐了下来。   “王爷,你也上点药吧?”她这话用的是商量的语气,她晓得他的性子不会听人说。   然而兰雍听了,却把手递过来:“好。”答应地特干脆。   顾微雪小心帮他处理完伤口,又准备撕一片布下来帮他包扎一下。   “行了。”兰雍眸带戏谑地看了她裙角一眼,“我可不想欠你一套官服。皮外伤而已,就这么晾着吧。”   顾微雪从善如流地收了手,不再搭理他,转而去关心兰明淮了,她把自己那个果子也给了一看就还意犹未尽的小皇帝。   等他们吃完,顾微雪便和兰雍交换了一个眼神,清清嗓子,开了口。   “陛下,今夜反正无事,”她说,“不如微臣带您去看看星象?讲讲故事?这山谷里恰好有个观星的好去处呢。”   兰明淮一听,果然很感兴趣,当即站起来就要走,却又有些犹豫地顾虑着看向了自己的叔叔。梁彦东虽然腿还疼着,但也有些眼巴巴地望着顾微雪。   “你们去吧,”兰雍老神在在地接过了话,“小侯爷我来看着。”   顾微雪便无视了梁彦东眼巴巴的期许,带着兰明淮径自走了。   梁彦东有些失望地撇了撇嘴。   “小侯爷也想听故事?”兰雍微微一笑,瞧着他,“那我讲给你听。”   ***   过了小半个时辰,顾微雪带着兰明淮回来了,远远地,她就看见梁彦东正在和兰雍说话,待走近时,发现他脸上满是敬畏和尊崇。   “彦东。”此刻已受了顾微雪提醒的兰明淮下起台阶来毫无障碍,走过来便极自然地唤了对方一声。   梁彦东一听,转回头看见他就像是想要行礼的样子:“陛下。”   “诶你别动。”兰明淮扶住他,然后将手中玉玦递了过来,“先前我和洛英在来时的路上捡到的,这是你母亲送你的那个吧?”   梁彦东一怔,忙接了过去,感激地看着他:“谢谢陛下。”又深吸了口气,说道,“陛下,今天的事……都是彦东好胜心切,冒犯了陛下,还请您见谅。”   兰明淮微愕,显然很意外对方这样的态度,但也很欣喜,又似乎有一些内疚:“其实,本皇也有不是……”   兰雍瞥了他们两个一眼,起身往河边走去。   夜风清凉,河风更有些微寒,蝉鸣蛙叫声阵阵,皎月倒映河面,又被吹皱。   兰雍闭上眼,静静站着。过了一会儿,他感觉到有人走近。   “王爷,”顾微雪从后面走了上来,似有些含笑,“果然还是您有办法,我看小侯爷如今对陛下已是心结全消了。”   兰雍没动,也没说话。   顾微雪见他没反应,还以为自己讨了嫌,正准备识趣地告退,却不经意瞥见兰雍渐渐紧锁的眉头。   “王爷?”她一愣,快步走到他面前,“你怎么了?”   兰雍无声地抬手按住了额角,似乎在忍耐着什么,但不多时,便咬着牙蹲了下来。   顾微雪也跟着他蹲下来,扶着他急急观察了一番:“你头疼么?”   兰雍闭目咬着牙:“没事,你先回去。”然而声音却已明显不稳。   “我回去你怎么办?!”顾微雪不管他,急问道,“是怎么个疼法?针扎?还是闷痛?”   兰雍不答,不知是疼得说不出话,还是不想回答。只是不消片刻,他额上已经渗出了一层细汗。   “你等等。”顾微雪转身跑到河边,撕下了一大片裙摆揉成团,也顾不上脱鞋便入了水。   兰雍疼得睁不开眼,只能模糊看见她跑进了河里,着急喊了她一声:“你回来!”但声音却像是发不出去,仿佛只有自己能听见。   顾微雪穿着湿鞋子很快跑了回来,已经被撕地参差不齐的裙子下摆也湿漉漉地贴在她裤腿上。   “别动啊,深呼吸,忍一忍就好了。”顾微雪也不问他,直接捧着他的头,就把被冰冷河水浸透了的衣料贴了上去。   凉意镇痛,兰雍的呼吸渐渐平稳了下来。   “好些了么?”顾微雪感觉到他状态好转,放下手,盯着他的眼睛问道。   兰雍静静看着她,眸光深深。   “你干嘛?”他语气凉淡地开了口,目光一如平日里那般骄傲,“我不是让你别管,先回去?”   顾微雪也不和他争,若无其事地回了句:“哦,没听见。”   “……”兰雍说不上来为什么有几分气结。   他垂眸看了眼她的裙摆和鞋子。   “啊!你干嘛?!”顾微雪脚下一空,突然被他打横抱起,一慌之下失声惊叫,“我不懂水性的!别丢!”   “嚎什么。”兰雍没好气地看着她,“寒从脚下起没听过?真麻烦。”   话音未落,已抱着她朝篝火冉冉的方向大步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  居然十一点了……火速躺倒去了,晚安~   ☆、避暑(五)   顾微雪被兰雍抱着朝山风中火光微暖的地方越走越近,她忍不住有点儿慌。   “快放我下来,”她在他怀里挣扎着,小声而急迫地说道,“皇上皇上皇上……”   生怕被兰明淮他们看到的她已经有点儿语无伦次了。   兰雍定住脚步,垂眸瞧着她,唇角微抿扬起一抹看好戏似的笑来,也没说什么,松开手,放了。   顾微雪的双脚立时落了地,但后背还被他着力扶着,像是为了避免她站不稳摔在地上。   兰明淮和梁彦东折腾了这么久体力其实早已有些不支,加上两个人先前又说了好一会儿话,此时是昏昏欲睡。见兰雍和顾微雪回来,两人便将最后一丝勉力提着的精神也松下来,不多时就在篝火旁挨着睡着了。   山里风寒,顾微雪觉得双腿和脚上都湿冷湿冷的,便往篝火里添了些柴枝,然后又寻了个有分叉的树枝把鞋子挂在上头靠近火堆开始烘暖。山间夜晚太过宁和安静,其实她本也有些疲乏,加上也不知是否因为凉风暖火太相宜,脚底板也被火烤得开始发暖,她烘着烘着就打起了瞌睡。   不知不觉脑袋重重一点,她猛然惊醒,才发现刚才那一瞬间居然睡过去了,更悲惨的是,就这么手一抖,其中一只鞋子在枝头上没挂稳,掉在地上,鞋头没进了火里。   顾微雪手忙脚乱地将鞋子一把抓了起来,看着已然被烧破了的地方正心疼着,不经意一抬头,看见篝火对面的兰雍正拿着根树枝在地上划着什么,样子看起来颇为专注。   他身上原本穿着的外袍已经不见了,她下意识视线一转,便看见那件外袍正盖在兰明淮和梁彦东的身上。   顾微雪看着兰雍,默了默,轻轻唤了他一声:“王爷,累了这么半天,你不睡一会儿么?”   他停下手里写划的动作,仰起头看了看天空,说道:“睡不着。你困了就睡吧,待会有人来了我会叫你们。”   睡不着?顾微雪想了想,把鞋袜放好后起身就着赤脚便走了过去。   眼前在泥土上绘制的棋盘被一片暗影倏地投下来挡住了一大块,兰雍抬起头,看着顾微雪在自己面前席地盘腿坐了下来。   她先是回眸看了一眼还在沉睡中的兰明淮两人,然后才压低了声音冲他说道:“但您不是先前便没有补好觉么?若是长时间休息不好,便很容易头疼发作的。”   兰雍静静看了她须臾,淡淡一笑,问她:“你这是真关心,还是献狗腿?”   “……”顾微雪顺了顺气,又看了眼脚下的棋面,“其实王妃说的没错,该需要休息时,最好还是少费思量。”   兰雍笑笑,重又垂眸看着地上,似随口说道:“有人在旁边我睡不着。你不用管我,休息你的去吧。”   顾微雪愣了愣,夜色中忽然一缕凉风拂来,她好像隐约明白了什么。   难怪来行宫的路上聂蓁白日里几乎一直都和自己待在一起,想来多半便是为了能让兰雍安心补个觉,可是马车外咫尺之内都是人,他又如何能真的睡好?同是辅政王的衡阳王兰逸就明显一路上状态都不错,   她想,他不是不想睡,而是睡不踏实。   但是……以他今时今日的地位,防备心怎会严重至此?竟然连身为妻子的聂蓁待在身边也无法让他安心。顾微雪看着他的侧脸,不觉陷入了深思。   “那我去前头守着吧。”她忽然说道,“你休息一会儿。”   说完,也不等兰雍回话,便准备转身走开。   却被他伸手拉住。   “有人让你去么?坐回去烤你的衣服。”兰雍皱了眉,松开手,“免得受了风寒,我连使唤的人都没有。”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这一刻,顾微雪又觉得他难伺候起来。   远处随风隐约飘来了什么声音,两人停下正在争论的话题,凝神听了片刻。   “人来了!”顾微雪兴奋道。   不过她看兰雍的样子倒是并不意外,似乎也不觉什么需要特别惊喜的,就像是他为一件事做了一些额外的计划,而现在计划如他所料实现了而已。其实她也知道裴立本就一定会带人找他们,而他当时留在山边的火把也不是为了摆着好看的。   裴立带着不少侍卫很快循着火光和回应声寻了过来,一见到兰雍,便带头齐齐跪了下来,动作利落,一看便是军营出身的作风。   “王爷,您没事吧?”裴立当先急问。   兰雍淡淡摇头,转眸看向了一旁,众人立时顺着他视线看去——顾微雪刚刚将睡着的兰明淮和梁彦东唤了起来。   裴立反应极快地冲着还在揉眼睛的兰明淮行了个礼:“卑职等救驾来迟,请陛下恕罪!”   这种阵仗之下,兰明淮的瞌睡也是醒得极快,目光很快便清明了。他颇有腔调地“嗯”了一声,说道:“既然及时来了,便算是将功折罪了。小侯爷腿受了伤,你们小心护着,回去后立刻召御医来诊治。”   “是!”侍卫们声音响亮。   顾微雪看了看眼前这些人:“裴侍卫,你们是从哪里下来的?小侯爷行动不便,夜间山路若是不好走……”   “洛女傅放心,”裴立道,“谷底有条路正好是通往猎场那边的,原先特意打理过,只是路途绕了些而已。”   原来还有这么条“官道”在谷底?顾微雪微讶之余,转头看向了兰雍——他好整以暇地站在那儿,刚刚重新把外袍穿上,又是那副养尊处优的样子拍了拍袖子。   他真不知道?顾微雪看着他,直觉告诉她,不信。   “皇叔,本皇记得你原先常在猎场里打猎,看来你一定不常四处看风景。”显然地,兰明淮也想到了这一点,而且,他也不信。   这语气里有些明显压抑的怒气。   兰雍听了,唇角扬起笑意,好似很无辜的样子略一挑眉梢:“猎场里看风景太危险,就如同陛下和小侯爷这回一般,才不小心失了足啊。”   兰明淮觉得他是在讽刺自己,忍不住想发作,却被顾微雪在袖子下面抓住了手。   “陛下冷静,”她附在他耳畔快速低声地说了一句,“王爷这是在提醒小侯爷。”   兰明淮一怔,转过脸和她相视半晌,旋即了然。   “皇叔教训的是。”再回过头时,兰明淮已是一副自省的态度,他走到梁彦东身旁,抬手拍了拍对方的肩,“彦东,辅政王一片苦心,这回你我若不是得他和洛英相助,怕是此关难过。往后再打猎时,可莫要再分心了。”   梁彦东虽然年纪不大,但身为庆阳小侯爷的他却并非是个废材,这样的提示他哪里会有不懂之礼,何况兰雍早已借题发挥地教导过他了。响鼓不用重锤,他心里已然明白着。   “是,”他恭敬地拱了拱手,“多谢皇上、长乐王爷和洛女傅相救之恩,彦东明白了。”   真是个聪明孩子。顾微雪不由笑了笑,侧眸看了看兰雍,目光里的笑意仿佛在问他:你故意拖延时间就为了这个吧?   人既然没有大碍,那么最大的问题自然便成了兰明淮和梁彦东之间的纠纷,往大了说,这也是国君和重臣的纠纷。   回想起先前那看似狼狈的种种,顾微雪忍不住觉得好笑,他真不愧是九窍狐狸。   兰雍自然看见了她唇角的浅笑,他深深看了她一眼,意味深长的眸光里亦有一丝并未刻意掩藏的笑意。   转身离开时,那笑意便也瞬间蔓延到了唇边。   ***   一行人回到行宫时,庆阳侯、衡阳王还有上太妃等人早已闻讯而来。   梁彦东的伤势并不太要紧,加之君臣之间有了默契彼此有意隐瞒,这件事便自然从大事变成了有惊无险,也大大的显露出了救他们的那两人的功劳。   兰雍身为辅政王,又是国君的皇叔,其实于地位尊贵这一条上也再无什么可以赏赐。但这种明摆着的大功劳又绝不能不了了之,不然这也对不起兰明淮的身份,于是他牙一咬,最后便赐了一枚幽兰玉璧给长乐王府。   这可是人人都不会嫌弃的免罪御令,北星王朝开国以来当朝国君也就赏赐过两枚出去,兰雍这是第三枚。   不过即使面对这种奖赏,在一些人或惊讶或不悦的目光中,他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淡淡而笑,谢恩收了。   另一个,便是顾微雪了。   兰明淮看着她脚上被烧坏的鞋子和身上被撕的参差不齐的裙子,忍不住也笑了:“洛女傅这身行头本皇是一定要赔的。”   顾微雪本来对自己这身狼狈的样子还挺坦然,然而这会儿众人目光一聚过来,在兰明淮的说笑下她倒也莫名其妙有了那么两分不好意思,耳根倏地烫了烫。   “不过么,正式的赏赐也是理所应当要有的。”兰明淮忖了忖,看向自己的两位皇叔,“此次本皇能够脱险,除了有皇叔相助之功外,也多靠洛女傅的玄学才能,我想她的真才实学已无需怀疑。既是人才,便不应被埋没,所以本皇想将她调往司明阁,官升至……”他在此处停了一下,看向随行的司明阁官员——许昭惠。   “司明阁如今有何职位空缺?”兰明淮问。   许昭惠面上闪过一丝犹豫,低头行礼道:“回陛下,洛女傅虽然当初考核未过,但想来应是一时失手,如今若要因功平行调任至司明阁,自然是可以的。”   “皇上方才说的是‘官升’,”一旁的上太妃语气微沉,淡淡看着她,“平行调任?许典仪最近耳力似乎不佳啊。”   许昭惠看了一眼站在一起的两位辅政王。   怎么两个人都没说话?这什么意思?默许了?她心里霎时有些发慌。   “有……”许昭惠在心里迅速一忖,果断自最低官衔开始随意报了两三个,说完正等着兰明淮下旨,谁知国君尚未开口,旁边有人先说话了。   “对了,”兰雍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转过来看着她,犹如随口寒暄般问了句,“我听说邵大人最近身子又差了些,既然阁中尚无监星官,那以后司明阁的事情你可要多上些心。”   嗯?   不少人此时才反应过来,对啊!司明阁官职第二大的其实并非典仪,而是监星官。只是这个职务长年以来都是由阁主兼任,所以慢慢地大家也不觉得那是空缺,都忽略了……   “两位皇叔,”兰明淮立刻说道,“洛英此次救驾有功,她的观星才能本皇也是亲眼所见,所以司明阁监星官之职,本皇想让她担任。”   其他人纷纷看向了衡阳和长乐两位辅政王。   兰逸转过头看旁边的人:“随之,这次是你和洛女傅一同救驾而归,依你看,她是否能够胜任?”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感觉事儿好多,希望能在今年内完结这文啊啊啊~~~握拳!   ☆、避暑(六)   随着兰雍轻飘飘的一句“既是陛下亲眼所见,臣没意见”,在救驾之功面前,两位辅政王毫无波澜地达成了“谨遵陛下决定”的一致。   兰明淮当即抓住机会颁下旨意,擢升侍读女傅洛英为司明阁监星官。   这是个从四品的职衔,顾微雪就此成为了货真价实的北星都朝廷命官。但鉴于此时升官恰逢避暑季,服制和官印之类的东西一时不便准备,所以顾微雪的正式上任之期便定在了回宫之后。   照惯例,在回宫之前会举行一场马球比赛。原因无他,只因避暑行宫里的生活□□逸,为了在回城之前收拾起懒散,便会进行这么一场酣畅淋漓的比赛来使人振奋。   这天午后,顾微雪和聂蓁原本约好了要去骑马,她便在园子外头等着对方,只是等着等着难免有些许无聊,她不经意一转头,目光落在了不远处的荷花塘。   不晓得司明阁里的那片荷花是什么样。她走到塘边,看着眼前这片正兀自随风不时摇曳的花叶,不觉有些出神。   “哎,”她叹了口气,“也不知道师父现在好不好。”   “你师父是谁?”   突然响起的声音,近在耳畔。顾微雪冷不防被吓了一跳,本能在转身时往后退了一步,谁知这一步却刚好退到岸沿上,她一时没准备,还未来得及调整平衡便整个人往后一仰,就要朝荷塘中倒下去。   兰雍连忙伸手去拉她。   顾微雪却拽着他的手无法控制地一同掉了下去。   “扑通!”   水花高高溅起,周围的荷花莲叶也狠狠晃了晃。   池水呛入口鼻的瞬间,对于落水的恐惧也霎时从心里侵入了四肢百骸,当初眼睁睁看着多少人在水中挣扎求生的那一幕连同顾紫菀溺水死去的模样仿佛都清晰地出现在了意识中,那是她绝对不愿意去回想的一幕。   恐惧令顾微雪的心直往下坠,她惊惶不已,狠命扑腾着:“救命!我不会水性!救……救命啊!”   她正闭着眼睛扑腾着,忽然后领一紧,被人提了起来。   “瞎折腾什么?”兰雍顶着张被她扑地到处是水的俊脸,没好气地松了手,“水才到你腰上。”   嗯?   理智倏然回笼,顾微雪旋即冷静下来,睁开眼睛低头看了一眼——果然,这荷塘里的水才刚刚好过了她的腰而已。   呼——还好。她松了口气,却又恍然想起了什么,绷住了脸。   兰雍看她神色忽明忽暗的,就知道她正在为刚才出了糗而大感尴尬,他撇眸瞧着她,忽然觉得很有意思。   “洛大人,”他唇角微勾,说道,“看不出你倒是很有闲情逸致,我从未见过谁赏花是要把自己埋到水里来赏的。”   顾微雪被他调侃,不由有些恼羞成怒,转过头抬起眸梗着脖子道:“我又不知道这水有多深,不识水性的当然害怕了,有什么奇怪?再说要不是王爷您老人家不声不响站在我身后吓了我一嗓子,我能失足掉下来么?”言罢又嘟囔了一句,“还好意思笑。”   兰雍听她这么一说,不由地挑了挑眉梢,觉得哭笑不得:“照你这意思,本王以后和洛大人你说话还得先遥遥打个招呼,等你允准了我再过来?”   “……”顾微雪干咳了一声,开始转头看风景。   兰雍轻笑一声:“被连累了一身水不说,还要让人埋怨。早知道就不伸手拉你这一把,等你扑腾够了再让人用网把你捞起来得了。”   顾微雪觉得自己确实有些占不住理,刚才那么一时冲动呛了他两句,此时此刻最好还是老实些比较好,于是低着头不说话了。   不过他也并未再继续嘲她什么。   兰雍觉得水中的凉意开始有些透骨,脑海中竟窜出担心她着凉的念头,一扭头,说道:“算了,上去再说。”   他三两下便上了岸,也没顾上拧一拧湿透的衣服就转了身伸手来拉跟上来的顾微雪,她也不客气,将一只手递给他,一只手撑着岸沿,终于颇为费力地拖着浸水后变重的裙子爬了上来。   兰雍看她坐在地上歇气儿,湿漉漉的裙摆还在滴着水,他眉间不由微微一皱:“还不去更……”最后一个“衣”字还未说出口,却忽地卡住了。   顾微雪感觉到有些不对劲,转过头,恰好撞上他正欲收回略显不自在的目光。兰雍居然会显出不自在?   她愣了愣,恍然隐约意识到什么,蓦地低头看去——   “你别看!”顾微雪“唰”地抬手交叉护在胸前,脸涨得通红,忙不迭站起来就要跑。   夏日里衣衫轻薄,顾微雪这一站起来往前走,兰雍从这个方向便可以看见她的裙衫紧紧贴在她身上,勾勒出身形的线条,还透出隐约可见的肌肤。这一来,几乎半遮半掩地都被他看光了……   “你干嘛?!”顾微雪突然被他拦住的时候,先是一惊,随即又气又急,“快让开!”   兰雍眼睛一眯,眉梢微挑地瞧着她:“我看不得,别人倒是看得是吧?”言罢,也不等她反应过来,他已一把抓起她的手,快步走到花丛前,把人塞入了花间。   “在这儿等着。”他只利落地这么说了一句,转过身刚要准备去做什么,便见到聂蓁带着侍女走了过来。   “王爷?”聂蓁看了看他,又转过头看了看站在花丛里的顾微雪,已是了然发生了什么,连忙道,“走走走,快进园子里换件衣服,别着了凉。”   兰雍没急着动,看向聂蓁身旁的侍女:“去拿件披风来给她。”   侍女立刻恍然,转身跑着去了。   聂蓁也走到了花丛旁:“王爷,您也先去换件衣服吧,洛大人我来照看着。”   兰雍又看了顾微雪一眼,点点头淡淡应了一声:“嗯。”   这才举步走了。   “阿英,”聂蓁收了目光,转头笑看着她,“你们两这是怎么了?”   顾微雪只好言简意赅地把先前掉进水里的事大概说了一下,末了还加了两句自我检讨。   聂蓁并没有责怪她,反而像听到什么好玩儿的事笑得更欢了一些,看着她的目光也更加意味深长:“能把堂堂长乐王爷搞得这般狼狈,却还被他反过来照顾的。”   “阿英,”她说,“你可真是第一人。”   ***   大热的天掉一回水塘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顾微雪换了干衣服收拾了一下后便又恢复如常,和聂蓁按照原计划一起去了马场。   两个人刚到,就意外地遇上了盛凝薇,还有她身旁的许梦姝。   怀了身孕的盛凝薇也会来选马本就有些出人意料,而她居然把许梦姝带在身边就更让人有那么两分诧异了。不过,顾微雪和聂蓁思绪略略一转,倒也觉得这并不算什么难以理解的举动。   “我虽不便上场,不过许大人倒是可以代替我与弟妹还有洛大人切磋一番。”盛凝薇如是笑道。   许梦姝立刻接上,冲着聂蓁和顾微雪分别行了个礼:“到时还请王妃和洛大人手下留情。”   顾微雪对谁上场倒是没什么所谓,不过她这会儿看着盛凝薇的脸,却不由有些皱眉。   她趁着盛凝薇和许梦姝邀约着去看马的空隙,迅速转头低声对聂蓁耳语了一句:“王妃,这两日你见着衡阳王妃最好能避则避。”   聂蓁一愣,还没来得及问为什么,那边盛凝薇回头见她们没跟上来,便又招呼了一声。   两个人只好跟了上去。   顾微雪想了想,冲着盛凝薇开了口:“王妃,下官见您脸色似乎不大好,您还怀着身子,这种操劳的事情还是我们自己来吧,您还是多休息为好。”   她本意是想既然此刻聂蓁不好主动回避,那只好劝盛凝薇先走。   但盛凝薇听了,却觉得对方这又是在拿什么面相之类的东西忽悠自己,既然并非己方之人,她又如何会信?于是不以为然地轻笑出声,说道:“洛大人真会开玩笑,今日出门前我可是照了镜子的,王爷每日里让人给我坐的那些补品可半点没浪费。”   说最后一句时,她还有意无意地瞥了眼聂蓁。   “好了,就选这匹吧。”盛凝薇给许梦姝指了一匹毛色鲜亮的棕色大马,“等洛大人选好了,你们两个可以先骑着跑一圈试试,熟悉下场地。”   聂蓁笑笑,转身走了几步,最后在一匹枣红马前停下,回头微笑道:“洛大人,不如你就骑这匹吧?”   顾微雪自然没有意见。   “洛大人,”许梦姝也不客气,骑上马朝着她一拱手,“那这就开始吧。”   这不明摆着是打算给她个下马威么?顾微雪笑了一笑,也踩蹬上马,然后淡定点头:“好。”   许梦姝卯足了劲儿要在这里当着盛凝薇和聂蓁的面实打实地赢她一次,所以顾微雪话音刚落,她手中马鞭便已高高扬起又落下,如离弦之箭般奔了出去。   “上回弟妹你送的那个多子神像,”原本和聂蓁一起正在观战的盛凝薇却转眸看向她,忽然有些歉疚地微笑着开了口,“被王爷他打破了,真是不好意思。”   聂蓁微怔,旋即一笑:“无妨,改日得空时我重新再去求一个送到衡阳王府就是。”   盛凝薇微微颔首,说道:“好是好,不过这回弟妹你可别忘了也给自己求一个,你看你与长乐王成亲也一年有余了,却半点动静也无。”她说着,面露些为难尴尬之色出来,“外头已然有些人开始乱说话了,说兰家本就子嗣单薄,你又与王爷命中犯克,早知如此长乐王他便应该娶凝歌。啊,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   “无妨。”聂蓁笑得很大度,很从容,“反正了解王爷的人都知道,他从不会委屈自己。”   盛凝薇唇边的笑收了收,刚要再说话,忽然一声高喝伴着奔腾的马蹄声急急传来——   “王妃小心!” 作者有话要说:  年底了真是各种事儿,一不留神时间就过了,话说据说有种专门用来盯电脑缓解眼疲劳的眼镜不知道有木有用?   ☆、突生变故   眼见着许梦姝骑的那匹马疯狂往这边奔来,聂蓁大惊失色,回过神后想起盛凝薇还在旁边,便连忙准备回手去拉她,结果这一拉去拉了空,回眸定睛一看才发现盛凝薇已经苍白着脸在往后退了,只是可能太过惊吓所以身体的反应很迟缓。   来不及了!聂蓁情急之下,猛地往前窜了一步,抓起盛凝薇的手就要把她往旁边带,结果盛凝薇在这一瞬间却瞪大了眼睛惊恐地看着对方,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死命往外挣。   几乎就在这时马儿已奔到了面前,马背上的许梦姝已经吓懵了,在后头的顾微雪看得大急:“王妃快让开!”   聂蓁一把带着盛凝薇往旁边空地扑了过去,两人双双摔在了地上。   总算有惊无险。   马场的宫人和顾微雪先后赶到,把两人扶了起来,那头许梦姝的马也被用绳索套牢制服了下来。   “二嫂你没事吧?”摔倒的刹那,聂蓁听见盛凝薇痛喊了一声,她起身之后连忙回头查看起了对方的状态。   盛凝薇脸色苍白,冷汗直流,双手捂着肚子,表情十分痛苦:“疼……肚子,好疼……”   聂蓁急忙低头看去,下一瞬,整个人蓦地一怔,急忙抬头高喊:“快叫御医!”   顾微雪眉头紧皱地看着盛凝薇被鲜血染红的裙摆,心中不由一叹,闪过了两个字:果然。   ***   锦西行宫里乱成了一片。   匆匆赶来的御医进了毓秀园就一直没出来,宫女倒是进进出出了几回,不过全是端着清水进去,血水出来。   站在外面的人脸色越来越难看,人群中气氛也越来越凝重。   过了许久,御医终于出来了。   “如何了?”一直眉头紧皱沉默不语的兰逸急忙冲着对方问道。   站在旁边的兰雍也看着他。   御医面露惋惜之色地叹了口气:“大人是没什么了,不过腹中的孩子却是保不住了,还请王爷节哀。”   兰逸整个人都僵着往后倒退了一步,身边的人连忙伸手将他扶了一把。   兰雍转过头看了眼站在自己身边的聂蓁,此刻她亦是怔怔地望着兰逸的方向,眸中除了内疚,还有疼痛之色。他不着痕迹地轻轻碰了一下她,待对方回过神向他看来时,他示意般地微微摇了摇头。   “人呢?!”兰逸忽然大喊了一声,声音里满是怒气,杀意在瞳仁中满满燃烧着。   在场的都知道他说的人是谁,没有人问什么,很快侍卫便押着许梦姝来到了面前。   她跪在地上,肩膀瑟瑟发抖:“下官,下官许梦姝见过王爷。”   兰逸冷笑了一声:“下官?你以为你现在还是‘官’?”言罢,又是厉声喝道,“说!怎么回事?”   许梦姝被他这一喝又吓得抖了一抖,加上先前她已听说兰逸让人将那匹受惊乱窜的马给砍杀了,此时更是害怕自己会丢命。   “王爷息怒……”她先连连伴着磕头说了两声,然后哭着道,“小女家中两代都为北星都尽心尽力,小女又怎敢伤害王妃?这事,这事都是因为洛大人她好胜心切,与小女无关啊!”   此言一出,众人蓦地将目光投向了顾微雪身上。   兰雍皱眉,撇眸看了一眼许梦姝。   顾微雪也没想到她会来这一出,错愕之余,她立刻站了出去:“王爷,下官虽不知许梦姝为何会如此颠倒黑白,但下官当时已经后来居上超过了先出发的她,又何须多此一举去惊她的马?还请王爷明鉴。”   她说这话时其实已经很有些怒气蹿了上来,万没想到许梦姝居然又来这招“推人代死”,果然是狗改不了吃屎。   “你胡说!”许梦姝求生心切,此时也顾不上其他,“当时分明是你眼见追不上我,所以故意用发簪扎了我的马!”   聂蓁刚往前走了一步,许梦姝又忙道:“长乐王妃,小女知道你疼惜洛大人,可是此事事关小女性命和许家声名,还请王妃公正以待!”   兰雍扬手止住了正欲出头的聂蓁,他看着许梦姝,凉凉一笑:“依我看,既然当时并无第三人看见事发情形,那她们两个人的一面之词都没必要听。”   其他人纷纷疑惑地朝他看来,拿不准长乐王爷这到底是个什么意思,难道是要衡阳王将两个人一起发落?可洛英不是和长乐王妃关系挺好么?这可真是够狠够利落啊……   就连兰逸都有些狐疑地看着他。   但顾微雪却不知为何,兰雍这么说,她竟一点也不觉得慌,居然不像当初那般时时担心他是不是要坑自己。   在众人的目光里,兰雍已款步走到了许梦姝面前,然后俯身取下了她头上的金丝掐花发簪。   随后,他又走到顾微雪面前,向她伸出了手。   她立刻会意地摸下了自己头上的玉簪交给了他。   “大家看见了,她们两个人的发簪完全不同,簪尾粗细和锋利程度也有明显分别。”兰雍转过头,说道,“来人,去验证一下马尸上的伤口。”   许梦姝望着他手中的发簪,整个人都颤了颤,口不择言地辩道:“那也许她有备而来,早已藏了另一支簪子替换呢?”   兰雍居高临下地淡淡瞥了她一眼:“好,那你说,她今日在马场时用的簪子是什么样的?”不等对方开口,他已续道,“可别告诉本王你只记得是金丝掐花发簪,却不晓得是什么花样了。”   许梦姝望着他,一时语塞。   兰雍又冷笑了一下:“还有,你说她有备而来,意思就是说怀疑此事是本王的王妃示意洛英为之了?”   他一语点破了如此敏感的话题,显得胸怀坦荡之余,也威慑地许梦姝根本大气也不敢出。   “小女不敢!”她连忙请求恕罪。   就连许昭惠也沉不住了。   “王爷,请王爷恕罪,下官相信我这不争气的侄女绝不是那个意思,她只是一时失言。”   “一时失言?”兰雍不以为然地轻笑道,“就像她当初在星沁园外遇到凶徒,为了保自己一命,便‘失手’将同期赴考的洛英推出去一般么?果然是本性如此,经验丰富。”   许梦姝吓得面无血色,先前的挣扎力气也仿佛被瞬间抽去,她连连磕着头:“求王爷恕罪!小女真的不是有心伤害王妃的,真的不是!求王爷恕罪啊!”   许昭惠等人也开口帮着求情。   这时,侍卫带着发簪回来复命了,表示马尸上的确有一处被扎伤的小伤口,经过验证,大小和许梦姝的簪子符合。   兰雍看向了旁边的顾微雪:“起来吧。”又意有所指地扬声说道,“冲伤皇亲又意图陷害皇亲和朝廷命官的人,自有律法‘公正以待’。”   他有意加重的这四字语气满满地都是凉意和嘲讽,顾微雪却听得心头莫名一暖。她站起身,看了一眼许梦姝——此时却已是面如死灰。   沉默了许久的兰逸看着面前的这些人,须臾,沉声下令:“许梦姝罪犯不赦,拖出去,杖毙。”      ☆、回报   已经醒转过来的盛凝薇得知自己的孩子没了,撑身坐起便一挥手打翻了侍女放在床前的铜盆,清水洒了一地,险些溅湿了刚刚走进来的兰逸的鞋子。   侍女连忙上前收拾。   “你们先出去吧。”兰逸屏退了下人,走到床边坐下来,伸手帮盛凝薇掖了掖被子。   “此时最忌大悲大怒,”他尽量声音平静地说,“你要好好休息。”   盛凝薇却一把抓住了他的手,力气很大地紧紧攥着:“王爷,你一定要为我们的孩儿报仇,是聂蓁,是聂蓁故意伤了他!”   兰逸一怔,和声道:“她不是这种人。此事我已查明了,是许梦姝好胜心切为了陷害洛英才……”   “不!”盛凝薇忽然丢开手嘶声怒吼道,“是她!她当时本想拽着我被那匹疯马撞,我知道,一定是!所以我死命想挣开,但她居然将我撞倒在了地上,她简直心如蛇蝎!”   兰逸微蹙着眉头看着她:“你若这样想,会让自己陷入难以释怀的痛苦。她是为了救你,换做是我,在当时的情况下也没有比这更好的选择。”   盛凝薇不可置信地望着他,“呵”地笑出了声:“若今日为你流产的人是她,你还会这么说么?”   兰逸一顿,神情微沉,声音也淡了一些:“你知道你在说什么?”   她咬着唇,转开脸不再说话。   “聂蓁她没有害你的理由。”兰逸说,“既然你知道当初我和她的事,就也该知道是她先背弃了我,所以她就算出于你以为的妒忌,也应该是害随之身边的女人,而不是你。这是个意外,我希望你不要因此钻牛角尖,将身边每个人都猜疑忌恨一遍,那样痛苦会是你自己。”   见她仍别着脸不发一言,兰逸也觉得有些压抑烦躁。   “好好休息吧,今夜我去西厢睡。”他起身,走了两步又停住,回过头说道,“还有,我堂堂衡阳辅政王,绝不会对曾背弃我的人回头。”   兰逸走后,沉默许久的盛凝薇将自己的近身侍女唤了进来。   “拿笔墨纸砚来,”她说,“我要给二小姐写信。”   ***   顾微雪陪聂蓁说了一会儿话,离开花园回房的时候,她碰见了大晚上站在水池边疑似在赏月的兰雍。   “王爷,”这回她主动自觉地凑了上去,“今天的事多谢你了。”   她本来也就是走个道谢的过场,以为他又要一副拽拽的样子回答“不用谢,我也不是为了你出头”之类的话,谁知兰雍却瞧着她笑了一笑。   然后,他说:“拿什么谢?”   “……”顾微雪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下官身无长物,不知王爷想要什么谢礼?”   兰雍似乎很认真地想了一会儿。   “你说得对,你确实身无长物。”半晌后,他这么说道。   顾微雪无语地在心里翻了个白眼,这简直就是当初在在村中篱笆小院里的情景重现啊!这人是不是又要开始打她主意让做什么事了?   “左看右看,”兰雍眸中隐含笑意,打量了她一下,“也就你这个人还能入眼。”   来了来了,果然来了。顾微雪默默无言地低头看地。   “所以,”兰雍说,“改天请我吃顿答谢宴吧。”   嗯?顾微雪微愕,蓦然抬眸:“就这样?”   兰雍眉梢一挑,眸中泛出几许戏谑:“你好像很失望我没有说那四个字?那……”   “不用了!”顾微雪连忙扬手打住,“答谢宴非常好!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了!等我回去好好找个地方请你吃一顿!那就这样,我先走了。”   为了避免“以身相许”这四个字真从兰雍嘴里说出来,她一口气说完这些话便急忙转身走了,走了两步才想起忘了行礼告退,又蹭蹭倒回来行了个礼,然后仿佛脚底抹油一般,走得更快了。   兰雍瞧着她这一系列动作,望向她离开的背影,忍不住弯起唇角,笑出声来。   ***   由于衡阳王妃小产这个突发意外,避暑季也匆匆结束,三天后,大队人马便启程返回了北星都城。   而回城之后,顾微雪便正式走马上任成为了司明阁监星官,由于阁主邵向天卧病在府中休养,所以她便代行了阁主之职。   这日是她上任第一天,顾微雪将司明阁上下所有在册人员召集在一起以便例行了解各人职能,不过其中却没有典仪许昭惠,因为她前两日已经呈书辞了官。   “大人,”又有几人站出来向她呈上了表书,“下官等按照职衔,辞官只需向您请准即可。”   顾微雪从领头的主簿薛宁手上将表书接了过来,默了默,笑了:“薛主簿,你们这是商量好的要给我一个下马威?”   薛宁一怔,带着其他人跪了下来:“下官不敢。下官等只是觉得既然连许典仪都辅佐不了大人,那我们更是只能称为忝居在位,实在无能为大人分忧,所以……”   “好了,都起来吧。”顾微雪笑笑,扬手止住了他尚未说完的话,“这些表面话你就不必与我说了。我师父传我相术,别的作用没什么,可分辨一个人是否里外如一还是很有用的,”她看着对方的脸,说道,“薛主簿,你绝非是一个妄自菲薄的人,相反,你有才能,还很自信,这份恃才傲物让你颇有些愤世嫉俗,所以你不仅绝不会认为自己无能,反而很不屑辅佐旁人口中所传的我,是么?”   薛宁脸色一僵,转开视线,没有说话。   顾微雪也没有揪着他不放,转而又对其他人说道:“我想你们其他人对我也一样有些疑惑,担心我果真是个靠拍马屁才上位的无能之人,又担心我会因为许梦姝的事忌恨许家,连带忌恨司明阁中曾与许典仪交好之人,甚至是她的门生。”   众人面面相觑,似在用眼神传达着彼此的狐疑和不安。   “话说在前头,”顾微雪看着堂下众人,说道,“许典仪并非是我逼走的,我这个人向来是对事不对人,也不会因为一人有错就株连其左右。能与各位同僚共事,其实一直以来都是我的心愿,否则当初我也不会辛苦投考司明阁。我能理解各位对我有疑虑的想法,毕竟皇上一道圣旨便将我摆在了这个位置上,确实有些让人意外,也难怪有些人会怀疑,会不安,不过对此我也有一句话要说。”   她说到这儿,略略一顿,目光轻轻扫过面前这些递上了辞呈的人,最后落在了薛宁身上。   然后,她弯起唇角,很平静地说道:“这个位置,本官受之无半点心亏。”   薛宁这个人,她观其面相便可知此刻用什么礼贤下士的谦逊法子根本没用,那只会让他认为自己坐实了无能谄媚的传言在讨好他,对付他这样的人,就必须用自信和骄傲与其正面碰撞,那才能起到效果。   果然,此时他面上神色已有些疑虑和松动。   “各位一直以来都是阁主的得力下属,”她又将只见过一面的邵向天抬了出来,“我希望,将来我们都是。”   她说着,开始提笔在辞呈上开始一封封批阅,每一封都是不准,直到最后一封。   “秦峰,”她唤了一声,抬起头,“你的辞呈我也不批了,过两日你领调令吧,回长丰县的司明观去任职,那里的观主年事已高,也正打算告老颐养天年了。”   不止被点到名的人,就连其他人也面露讶色地看着顾微雪。   她却微微一笑:“昨日我为你卜过一卦,放心,亲子远归,你母亲的病会见好的。”   秦峰一愣,旋即又蓦地跪了下来,满脸感激之色地拱起了手:“谢大人!大人的玄学之术果然名不虚传!”   “好了,”顾微雪将批好的文书交给了治文官,站起身,说道,“今天的早会便到此,各位去忙自己的吧。”   众人行礼告退,转身往外走。   “薛主簿,”顾微雪叫住薛宁,走了过来,“我听说你很尊崇前任阁主顾闻鹤?”   薛宁脸色一变,本来还算平和的样子突然就带了些不屑和冷色:“没错。放心,即便大人不说,下官也知道顾阁主之名不便在宫中提起。”   “你想多了。”顾微雪笑了笑,“你尊崇我师父,我应表示感谢才是。”   “……”薛宁震惊到险些失语,“他……是你师父?!”   顾微雪笑意又深了些:“难得这么有缘分,正好,你那儿可有收了我师父的画作什么的?带我去看看,我帮你鉴一鉴是不是真的。”   ***   薛宁那里还真收了好几幅顾闻鹤当年的画作,都被他当宝贝似的藏在书房深处,顾微雪和他赏了会儿画,唠了会儿嗑,临走时薛宁还亲自送了她出门。   她问了他荷花池的方向,散着步便过去了。   夏风里的荷花正好,但其实对顾微雪来说这片荷色并不能和锦西行宫里相比,但她知道,顾闻鹤为何一直念念不忘,薛宁收着的其中一幅画,画的便是荷花映倩影。   那是她师父心里最美的风景。   “洛大人好像很喜欢对着荷花出神。”   一个声音顺风从旁边飘入了耳中,顾微雪这回已不觉受惊,只是一顿,便转过头,向着来人微微一笑。   “见过王爷,”她冲着兰雍行了个礼,“您怎么有空过来了?”   兰雍走过来站在她身旁,看着眼前这片荷花笑了一笑:“顺路,正好过来看看你新官上任第一天有没有出丑。”   顾微雪有意调侃:“王爷让人给我的司明阁那些重要官员的生辰八字,难道是为了看下官出丑么?”   他撇眸看过来:“那倒不是,看你出丑已不是什么新鲜事了。”   “……”顾微雪非常不想和他说话。   “走吧。”兰雍忽然说。   她莫名:“去哪儿?”   “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兰雍看着她,唇角微勾,“你的答谢宴。” 作者有话要说:  周末过得太快了╮(╯▽╰)╭   ☆、所谓传闻   顾微雪请客做主,领着兰雍去了城东的一家名为“招来香”的酒楼,正好她最近看上了这家新推的菜式橙皮鸭,便打算借着请客的机会顺道满足一下自己的口腹之欲,这钱也算花的一举两得。   此时才刚刚上到饭点,一楼大堂里的桌子却几乎已坐满了。不过这倒无所谓,反正她也知道兰雍挑剔,所以便径自吩咐小二带路上了二楼雅间。   和其他有名的酒楼比起来,“招来香”的店面并不算太大,因此楼上为数不多的雅间都是“间中隔”的设置,就是说其实一个雅间里是按照两间来布置的,中间以一面可以折起来的屏风隔开,来客同行人多时便可移开屏风满用一间,而人少时则只需用上其中一桌。   顾微雪特意选了间可以看到江景的房间,里面的屏风是水墨山色,颇有些应景。   小二问他们想吃什么,她点了包含橙皮鸭在内的几个招牌菜后,还是照例看向了兰雍:“王……公子还有什么想吃的么?”   兰雍瞧着她,唇角弯了弯:“客随主便,你决定就好。”   顾微雪压力骤减,点菜的速度飞速提升,很快就安排好了这桌答谢宴的内容。   “好嘞,您二位稍等,很快就来。”小二麻利地转身出去关了房门走了。   “听说他们新请了个厨子,做的橙皮鸭很好吃,”顾微雪一边给兰雍和自己倒茶,一边说道,“可惜王妃今天有事不能来,不然待会买一份带回去给她尝尝吧?”   兰雍接过茶杯,看着她,一笑:“做监星官的月俸很多么?你请客还管外带的。”   顾微雪也笑了:“才刚上任,俸禄还没拿到手呢,多少我也不知道。不过既然请客,自然是要诚心请啊,就算王爷您吃掉我一整年的俸禄,下官也只能认请的。但我知道,王爷和王妃吃东西都很含蓄,不像我。”   他微一挑眉,似觉得有些好笑:“饭菜还没上,你这就开始怕我把你吃穷了?”   顾微雪垂眸失笑,喝了口茶,转移话题:“啊,今天茶还不错呢。”   兰雍便也尝了一口,品了品:“嗯,不算难喝。”   两人默默喝了会儿茶,顾微雪开始剥起了面前的炒蚕豆,兰雍就慢慢喝着茶看着她在那儿剥壳。   她剥了好几颗放在小瓷碟里,然后双手端着放到了兰雍面前:“你尝尝,挺好吃的。”   兰雍其实平时不爱吃这些干果一类的东西,但他只犹豫了一下,对上顾微雪视线时,便已点了头:“嗯。”然后拿起一颗尝了尝。   嗯,他想,还不错。   顾微雪看了他一会儿,忖了忖,小心地开了口:“王爷,上回在断坡下找到皇上和小侯爷的时候,我见你拿了个琉璃香瓶,那个是在哪里买的?”   “不是买的,”兰雍抬眸看她,“你想要?”   顾微雪心里骤然一阵发虚,怕他察觉,只好顺着说道:“我就是觉得那个香味很好闻。”   “那是药香,”他笑了笑,“就算再喜欢也不能成日里捧着闻。”   话音刚落,从门外忽然传来了敲门声,是店小二来送饭菜了。一桌午饭很快便被摆好,小二道了声“客官慢用”后便又麻利地离开了。   “哇,”顾微雪深嗅了一口满桌菜香,眼睛立时亮了,“好香的橙皮味儿。”   兰雍见她那样儿,不禁泛出笑意,连自己都未反应过来,便已提箸夹了一块鸭肉放到了她碗里。   两人俱是一怔,看向了对方。   还是他先淡定下来,微微一笑:“请客的既然喜欢,就多吃些吧,免得亏了。”   顾微雪听了,慢慢弯起了唇角:“那下官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于是果断不再走那些客套的过场,拿起筷子开始大快朵颐起来。   过了会儿,门外又传来了店小二的声音,但这回却是从外面一路到了里头——在屏风那一边的隔间里。   “向公子好些日子没来了,”小二招呼地很是殷勤,“不知几位公子今天想吃些什么?”   “刚从隔壁县城里回来,听说你们新出了道橙皮鸭很不错,”说话的人声音听上去颇为张扬,“来一份吧,其他的照旧。哦,对了,今天喝梅花酿,下酒菜你看着办吧。”   “好嘞!”小二应着声出去了。   木门关上的声音响过之后,屏风那头传来了聊天的声音。   “诶,弗凌,”有人唤了声,“你可有听说衡阳王妃小产的事?许家这回可是惨了,听说为了避许梦姝之祸,他们已决定让家中子女都不可在朝为官了。”   先前和店小二说话那人回应道:“一回家便听我奶奶说了,不过他们许家本身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不做官也好,免得今年秋试还来妨碍咱们,又丢人现眼的。”   这个回应的人结合前情,显然便是那位姓向,名弗凌的公子了。   顾微雪虽然吃东西的动作没停下,但耳朵里也是能清清楚楚地听见这些八卦的,其实盛凝薇小产这事本来也不是什么秘密,在这种地方听见旁人议论是再正常不过,所以她并未觉得多稀奇,再偷瞧一眼兰雍的表情——嗯,那就更是淡定了。   “可是我听说许文成在和家中长辈争论啊,”又有一人说道,“也是,他寒窗苦读这么些年,哪能甘心连考试都不考。”   “那小子一贯自不量力,成日里在学堂就一副自以为是的样子,”向弗凌冷笑了一声,“衡阳王的孩子因他堂姐而失,他若真有那胆子去考试做官,还不如直接去求长乐王来得有用。”   有人笑了:“谁不知道长乐王爷最讨厌有人用他的名义招摇,以前那些人的教训还不够?我看许文成就算再不可一世,也没那个胆子。再说,他又有多了不起,能让长乐王为了他公然让自己的兄长不顺气?”   其他人也哈哈笑着附和:“除非他有本事让成婚后还无所出的长乐王妃马上替王爷怀上个孩子,正好趁着衡阳王府那边刚丢了一个,大好的时机啊!”   话题说到这儿,开始走偏。   “那也未必,”向弗凌忽然神神秘秘地说道,“你们难道没听说一个传闻?”   其他人问:“什么传闻?”   顾微雪吃饭的动作慢了下来,身子不自觉往屏风那边倾斜了一些。   兰雍放下筷子,一边拿起茶壶给自己倒茶,一边瞥了她一眼。   那头向弗凌已续了下去:“咱们都听说过长乐王相貌出众,但你们几时听说过他和哪个女子走得特别近?就连这位聂家的长乐王妃,也是忽然就传出了定亲的消息,依我看,八成也是为了朝政上那点儿缘故。加上长乐王妃成婚后肚子一直没动静,所以啊,传闻说,因为长乐王他自己长得太好看,所以他根本不屑于那些什么美人,他啊——好的是男风!”   “……”顾微雪一口橙皮鸭放进嘴里忘了嚼。   兰雍刚刚凑到唇边的茶杯蓦地顿住。   “不会吧?”那边惊讶过后,有人问道,“可是……可是也没听说王爷他有什么男宠啊。”   “你笨啊,”向弗凌煞有介事地说,“王爷还用得着公然收男宠?你们忘了,他身边整日里同进同出的侍卫有多少?光是那个裴立,裴侍卫,我见过一回的,也是相貌堂堂器宇轩昂。还有王府的下人,军营里那些士兵,他要什么样儿的没有?”   “那……照你这么说,王爷他还可能是雌伏那一方了?!”   啪!   随着一声拍桌重响,桌上的碗筷盘杯也被拍地蓦然一震,整个房间里忽然安静了一瞬。   坐在旁边的顾微雪更是深刻地感受到连桌子都晃了一晃,她默默收回了手端端坐着,抬眸看向了兰雍——他整张脸冷沉如冰,浑身散发着冰山般沉郁的气势,一看便是要爆发。   这和他往日里要让人倒霉时的样子全然不同。   顾微雪从未见过他发这么大的脾气,一时也不敢搭腔。   屏风那头鸦雀无声了半晌,似乎也反应了过来,向弗凌带头喊道:“什么人在那边偷听?还不快给小爷滚出来!”   兰雍坐着没动,眼睛冷冷地看着那面水墨屏风,像是能看穿那屏风后面的人。   店小二在这时来上菜了,刚一进门就觉得气氛有些不对劲,然后向弗凌问他:“隔壁什么人?”   他连忙回道:“是一位公子和一位姑娘,向公子怎么了?”   “去,”向弗凌立刻一副高高在上的腔调说道,“把屏风挪开!”   店小二不知就里,上去把屏风折开了一面,探身对这边的人说道:“公子,隔壁向小公子想……”   兰雍冷声淡淡打断:“让他自己滚过来。”   向弗凌一听,少年火气立刻冲了上来,直接上前将啰啰嗦嗦的店小二拉开,一脚踹翻了屏风,两个隔间霎时没了遮掩,彼此都将对方看得清清楚楚。   原本还气势汹汹的几个少年郎忽然就顿住了,莫名地被眼前这人身上的气势威慑住,不敢近前。   “你什么人,”向弗凌站在原地冲着他喊道,“竟敢对本公子出言不逊!你可知道我是谁?”   兰雍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眼眸中盛满了凉意与傲然,他一言不发地站起身,扯下挂在腰间的香囊,丢到了向弗凌面前。   “你什么意思?”向弗凌还没反应过来,觉得对方是在拿他当乞丐侮辱自己,正欲发作,旁边却有人意识到不对劲,已经将香囊捡了起来,随即脸色一变,将他拽住。   “皇室兰纹……”那人当先跪了下来,“您是长乐王爷?请王爷恕罪,我们,我们不是有意的,请王爷恕罪……”   向弗凌等人一愣,脸上骤然变得毫无血色,纷纷慌不迭地跪下来连连求饶。   兰雍却看也没正眼看他们一眼,已径自走到了顾微雪身旁,放下几粒银钱后,便一把拉起了她的手,说道:“我们走。”   ***   顾微雪就这么被兰雍一路拉着头也不回地出了“招来香”,刚一坐进马车,他便沉着声音丢了个“走”字,然后便不再说话。   她感觉得出,他还在生气,很生气。但这很奇怪,她觉得兰雍不应该是会对这些事耿耿于怀的人,照他的性格,罚了就罚了,根本不会也没必要把这种事纠缠在心里影响情绪。   “王爷,”顾微雪斟酌了一下,安慰道,“那些人胡言乱语,你无谓放在心上。”   兰雍忽然抬眸看她:“你相信他们是胡言乱语?”   顾微雪一怔,被他看得有些莫名,也不知他这么问是何意,以为他这么个骄傲性子肯定是介意人家说他雌伏,便笑了笑:“是啊,王爷就算真是好男风,那也肯定不是雌伏的那一方嘛。”   谁知他眉头一下就皱了起来,似没好气地深吸了一口气,怒道:“谁跟你讨论上下了?我喜欢女人!”   马车忽然颠了一下,顾微雪一时没坐稳往旁边倒去,兰雍及时伸手扶住了她。   两人距离骤然拉近,她被他看得有些略不自在,便胡乱点点头:“是,下官知道了,王爷不好男风。”   说着准备抽回手。   他却没放。   顾微雪疑惑地抬起了眸。   他忽然手上一用力,猛然将她拽入了怀里,不等她反应过来,已俯身吻住了她的唇。   顾微雪脑中一片空白地睁大了眼睛。   兰雍慢慢退开,停在咫尺之距,与她呼吸相闻,眸中亦隐有尚未完全褪去的惊愕,但这一丝惊愕却随着他与她良久的对视而慢慢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如往常的镇定。   顾微雪反应过来,一把将他推开,满脸通红地捂住自己的嘴,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声音:“你干嘛?!”   兰雍凝眸看着她的眼睛,目光深深,回她:“你说呢?” 作者有话要说:  50章爆字数纪念→_→   ☆、原委   “你说呢?”   兰雍这句镇定却又意味深长的反问让顾微雪蓦然一愣,她惊讶又羞恼地怔怔看了他半晌——   “王爷这么做,就算不觉得是在羞辱下官,也不觉得有愧于王妃么?”她按捺着心里的怒气沉声质问道。   兰雍眉梢一挑:“羞辱?”   “没错,羞辱!”顾微雪一下子火了,“你怎么能随便……”   “随便?”兰雍十分不爽地勾起唇角轻声一笑,“你当我是什么人?见着女人就想往上扑的?”   顾微雪激动地涨红了脸:“那又怎样?我又不是你的人!”   兰雍的表情忽然沉了下来。   她说出这句话的那一瞬,他猛然想起了裴立当初告诉自己的话——她是云悠的未婚妻。   他看着她,忽而淡淡一勾唇角:“你说得对。”   然后转开目光,神情淡漠而傲然地端端坐着,再无后话。   顾微雪冷静下来,忽然意识到自己先前那句话很可能刺激他真的要做什么,心中思绪立转,默了默,说道:“王妃她是个好人。”   兰雍转眸看向她:“什么意思?”又轻轻一笑,“想要说教?你该不会觉得,我这辈子只会守着一个女人吧?”   顾微雪一听这话,顿时火气又窜了几分,却又气极反笑:“下官不敢,就是寻常富户三妻四妾也是平常,更遑论王爷这样的金枝玉叶,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这世上一心人本就可遇不可求,只但请王爷别将我拉扯进去便是。”   她说了这话,本准备好被他嘲弄,然而等了片刻却并没有等来,抬眸看去,却见他只是静静看着自己。   顾微雪没什么好脸色地转过了头。   “其实三妻四妾这种事,也并非人人都有兴趣。”兰雍忽然说了一句,语声虽淡然,但语气比起之前却明显缓和了许多。   顾微雪仍侧背着身,没理他。   兰雍盯着她的后脑勺看了良久,最后,轻咳了一声:“至少,我没什么兴趣。”   骗鬼呢!顾微雪还是没回头,腹诽着翻了个白眼,心道你要是不想,还会明明已有了妻子却又来对我做这种事?   他却好像看穿了她在想什么,顿了顿,说道:“如果我告诉你,我和聂蓁之间并未有夫妻之实,你可还有别的顾虑?”   顾微雪背影一顿,愕然回眸,对上他深邃目光的刹那,她愣怔之余竟觉一时慌乱。   “王爷别开玩笑了,夫妻就是夫妻,哪还有别的说法。”她慌忙撇开视线,冲着外头喊了一声,“停车!”   马车很快靠街边停了下来。   顾微雪回头冲着兰雍飞快说了一句:“不劳王爷相送了,下官在这里走路回去就是。”言罢也不等他回应,转身撩开帘布便麻溜钻了出去。   车夫在外头问:“王爷,您是回府么?”   兰雍垂眸,淡淡弯了弯唇角,似轻叹了一口气,背靠在车壁上闭上了眼睛:“回去吧。”   ***   长乐王府。   门房一见自家王爷的马车在门口停下便立刻迎了上去。   “王爷,”他向着正从车上下来的兰雍说道,“明华郡主和向长史来了,说是专程来送还您的香囊,这会儿王妃正与他们二位在前厅饮茶。”   兰雍脚下未停地淡淡丢了两个字:“不见。”然后径直入门,上廊,朝着观月湖的方向走去。   门房愣了愣,连忙传了话给府中下人,下人又匆匆跑去找管家,这便一道一道地传到了前厅去。   聂蓁听了管家来报,不由微愕。她忖了忖,重又看向眼前这三个面色异样不安的来客,略略一笑,开了口:“郡主,你先前说令孙出言莽撞得罪了王爷,不知他是说了什么?”   明华郡主面露尴尬之色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孙子,向长史看着自己儿子的目光也颇有些恨铁不成钢。   聂蓁就也顺着他们的视线瞧着向弗凌。   少年低着头,忐忑不安地将当时“招来香”里自己说的话归纳成了一句:“其实也不是我说的,我就是,就是转了句传闻……说王爷他,他,或许,好的是男风。”   聂蓁恍然大悟。   她不免觉得好笑,心说难怪这当郡主的奶奶和当长史的父亲巴巴地就来登门了,半天支支吾吾绕着圈子想请自己从中调和。看来这香囊还真不是兰雍遗失的,而是故意丢给这小子等着他家里人拎着他上门请罪的吧。   如此看来,也是故意晾着不见的了。   “王妃,”向长史起身抱手施礼,“犬子年少,一时口无遮拦,但绝非真的敢对王爷不敬,还请王妃向王爷代为呈情啊!”   聂蓁想了想,问向弗凌:“你是说,当时你正在同人说这些传闻的时候,恰巧被王爷他听见了?在哪里?”   以她对兰雍行事作风的了解,他大可随手用“绵里刀”教训回去,但他却连亲自上门道歉的人见也不见,这意味着……他是要摆明了让向家知道他们得罪了身为辅政王的他,而且,谁的情面也没用。   但不过区区一句口无遮拦的闲话罢了,她还真是没见过他为了这种事生这么大气。   直到向弗凌回答:“是……在‘招来香’的雅间里,王爷他们就隔着屏风坐着。”   他们?聂蓁抓住了这个关键词眼,转过来示意管家靠过来,低声问道:“王爷先前和谁在一起?”   管家低声回过来:“是洛大人。”   ……原来如此。   聂蓁轻声失笑。   明华郡主和向氏父子齐齐疑惑又忐忑地望向她。   “大庭广众之下,出言侮辱当朝辅政王。”聂蓁站起了身,似颇为惋惜地温婉一笑,“这个情,我可呈不了。”   ***   顾微雪还坐在司明阁的荷花亭里发呆。   她的心里完全静不下来,纷纷乱乱地全是今天兰雍对她做的事,跟她说的话。   他吻了她,这不是做梦。她下意识摸了摸嘴唇,那平生第一次的亲密举动仿佛还残留着些许柔软余温,还有……另一个人的气息。   但为什么偏偏会是和他?   她质问他,他不仅不解释,反而表现得好像真对她有意思!这……也不是做梦。   一个男人有了妻子却还来招惹其他女人,这是她最为鄙视的事情,但为什么他一句“我和聂蓁并未有夫妻之实”,她竟然心慌了?   她纠结又郁闷,想不通,又气,忽然一巴掌拍在石桌上还发泄般地喊了一声,这一下用的力气还挺大,她觉得掌心热辣热辣的。   “大人,”薛宁走近,看她这神色晦明难辨又突然抓狂的样子,毫无防备地怔了一怔,以为是有什么疑难事,“出什么事了?”   “没事!”顾微雪烦躁地吐了口气,缓了缓情绪,转过来看着他,“找我有事?”   薛宁点点头:“长乐王妃来了。”   ***   聂蓁果然来了。   顾微雪一步步朝着正站在那里欣赏花草的她走去,心里莫名涌上来几分想要逃避的情绪。   还有……几许内疚。   都怪那个毫无节操的兰雍!她忿忿地想。   “来了?”聂蓁回身看见她,先笑着开了口。   顾微雪见着她,心里却很是别扭,就好像自己做了对不起朋友的事,于是连目光也不太敢正视,略微移开了一些,点头:“王妃找下官有事?”   聂蓁微笑地看着她:“怎么这么客气?”不等顾微雪答话,又续道,“我想为父亲祈个福,所以来广液池焚香沐浴。洛大人,你与我一道去吧,大小也算是个仪式,你在旁边看着我也觉得踏实。”   人家话都说到这份上了,顾微雪自然也不好拒绝,于是点点头,应了。   广液池里,雾气缭绕。   聂蓁披着一袭轻薄的纱裳,长发散在脑后,款款走到浴池边,静静看着侍女往池汤里撒着花瓣。   顾微雪站在一旁看着聂蓁这袭私密又透着诱人之美的打扮,不禁又想起了兰雍那句话。   他和聂蓁尚未有夫妻之实……顾微雪真的不信。   “好了,你们先下去吧。”聂蓁忽然开口说道,“我焚香沐浴时不喜旁人侍候在侧。”   侍女们应声退出,顾微雪很有自觉性地站在旁边等着没动,果然,等其他人出去了,聂蓁就转过来看着她,开了口。   “向弗凌的奶奶和父亲带着他到王府来求情,”聂蓁笑了笑,“王爷没见他们。后来,他自己去了都府衙门投了以下犯上之案,这会儿正在大牢里蹲着。”   顾微雪有点儿不安地攥了攥裙摆,开始思忖着待会要如何表明自己坚决不做别人小老婆的意志。   聂蓁盯着她的表情看了会儿,说道:“我见了王爷才知道,他为何会生那么大的气,连对明华郡主这个挂名的皇亲贵族也摆明了懒得给情面。原来,是因当时你在他身边。”   顾微雪咬着唇角,心一横,说道:“王妃,我……”   “你先听我说完。”聂蓁温声打断了她的话,“有些男人,你别看他平时好像万事都胸有成竹,运筹帷幄的样子,其实于情之一事上,也不过是那般直来直去的单纯性子。”   她垂着眸,聂蓁也看不太清她的神情反应,端详了一会儿后,便兀自续了下去:“其实,王爷还有件事没有告诉你。”   顾微雪听她这么一说,下意识抬起了头。   “这也是当初他答应娶我的原因。”聂蓁伸手覆上了披掩在身上的纱衣,然后,她微微一笑,将衣衫褪尽落地。 作者有话要说:  T T   ☆、时机   聂蓁就这么赤身站在那儿,身后水雾热气氤氲,衬着她一派坦然的姿态。   眼前的情景让顾微雪有些猝不及防地愣在了原地。   然后,聂蓁看着她,平静淡然地笑了笑:“如你所见,我是天生石女。”   ***   入夜,长乐王府。   观月湖水榭上,晚灯随风轻摇,兰雍手执一杯清酒凭栏而立,远目静静看着倒映在湖面,转眼又被涟漪晃乱的月影,久久沉默着。   “王爷,”聂蓁走到他身旁,柔声道,“如今既然她都知道了,你还在等什么呢?”   兰雍没有说话。良久后,轻轻叹了口气。   “其实你没有必要告诉她。”他开口时,声音有些出乎聂蓁意料的冷静。   “今天的事,不过是我一时冲动。”他说,“其实我已经放下了。”   聂蓁微微蹙起了眉头,就着月色与灯火凝视了他半晌,说道:“王爷,念着你我也是自少年时便相识的情谊,我有些肺腑之言想说,不知你可介意?”   兰雍缓缓回眸:“说吧。”   “您素来聪明过人,有些事我也无需掩饰。”聂蓁说,“不错,我之所以愿意自揭疮疤来撮合你和洛英,确实不能说没有为了自己打算的原因。但我也是真心觉得,她确实不负你的心之所向。”   她又斟酌了一下措辞,续道:“王爷,我虽不知您为何如此抗拒他人靠近。但这个女子,您当真不想要么?”   话音落下,一阵夜风又从湖上吹来,夹带着湿润的隐约花香,兰雍深吸了一口气,仰头将杯中清酒一饮而尽。   “这件事到此为止,”他说,“不要再提。”   兰雍言罢,不再多说什么,将酒杯顺手放在栏上,转身离去,一路径直回到了景行院。   这是他原先所住的地方,也是现在于外人眼中他和聂蓁夫妻共居的地方。   但实际上,他进了房便径自来到了靠墙的这面红花梨木柜前,伸出手,按下了隐在内角处的一块凸起。   随着机关启动,木柜应声挪开,露出了藏在背后的密室。   兰雍举步走入,机关也随即关闭。   密室里很大,同外面房里的陈设布局并没有什么不同。他走到书案旁,拿起了一幅青色的卷轴,展开。   那个帷帽遮颜,身姿端雅的画中人随即映入了他眼帘。   聂蓁先前问他的话仿佛又在耳边响起——“这个女子,你当真不想要么?”   他的目光落在画上那张被面纱遮了三分之其二的脸上,心头又是倏地微微一动。   怎么会不想要呢?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有了想要拥一个人入怀的念头,一开始他对此并无察觉,但这个念头一旦被他发现、承认,便好像越发浓烈起来。   他向来不是个冲动的性子,但却在冲动之下吻了她,可是事后,他其实并不后悔。   但是……他唇边泛出一丝涩然浅笑,这真是个不怎么样的时机。   ……   ——“那又怎样?我又不是你的人!”   ——“她是金羽都少傅云悠的未婚妻。”   ——“随之,朕把明淮托付给你了。”   ——“你若一意孤行,本宫便当作没有你这个儿子!”   头又有些隐隐作痛,兰雍闭上眼,深深地,缓缓地呼吸着。   窗外,月上中天。   画卷上,烛影摇曳,映出美人身旁两行墨迹未干的字。   “微微雪意,念念随心;尘缘易得,知己难寻。”   ***   顾微雪这一整夜都没有睡好。   翌日一早起了床,她对镜梳妆,才知为何伺候梳洗的宫女见着她时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只因她看着实在没什么精气神。   连她自己都没想到,聂蓁的一席话,居然就能让她辗转反侧。   彼时,她对聂蓁说,他们夫妻之间的事她其实并不在意,只是从未想过要和兰雍在一起,以后也不会。   聂蓁沉默了半晌,看着她,问道:“你是不愿意和他在一起,还是不愿意喜欢他?”   顾微雪没料她会这么问,一时微怔。   然后,她又说:“阿英,人这一生能遇到个两情相悦的人并不容易。你若没有什么必须不能和他在一起的理由,我希望,你能随着心走。”   ……   “大人,”薛宁在旁边唤了一声,“这是您要的最近十年的观星册。至于再往前的,司明阁里也没有了,或许大人可以往散花台一查。”   顾微雪思绪被拉回,看着他将书册放在案上,随手翻了翻,说道:“嗯,再把有事件发生的册子挑出来,按年份理好吧。”   薛宁一愣,呐呐应了一声:“是。”又顿了顿,到底是没忍住,问道,“大人,您看起来脸色不怎么好,莫非,是卜算到有什么事要发生么?”   顾微雪眨了眨眼睛,掩袖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地说道:“额……这个嘛,也没你想的那么严重,我只是有些事情要查一查罢了。”   她这么一说,薛宁却更觉得犯嘀咕,自打他亲眼见过她给下属算的卦,又知道原来她就是前任阁主顾凤鸣的徒弟之后,已经很难不把她的此类动向不当回事了。   顾微雪看他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什么,连忙打住:“好了好了,你也不要胡思乱想了,我就是看看。”又打发他,“你去忙吧,我到散花台看看。”   自打升任司明阁监星官后,顾微雪凭着自己的腰牌已经可以出入地字阁了,正好可以去找些书来压压她此刻的烦乱。   经过散花台前那片四季花林时,她不过往那花林里瞥了一眼,却瞥见有隐约人影,于是脚下不由一顿,眼前突然闪回了那一日初见兰雍时的场景。   她站在原地没动,直到那人影从花林中走出来。   ——原来是个不认识的年轻文官。   顾微雪暗暗松了口气,甩甩头,加快了去往散花台的脚步。   在地字阁里选了几本书,又凭腰牌登记借走后,顾微雪抱着书往回刚走到七星水廊时,便被从宣华宫派来的人给叫住了。   “洛大人,小的可找着您了。”来找她的内侍笑着松了口气似的,“皇上要见您。”   ***   去宣华宫的路上,顾微雪毫无准备地迎面碰上了兰雍,彼时,他正和兰逸,还有几个官员从前方说着话往这边走来。   “见过两位王爷。”她和身旁的宣华宫内侍急忙低头施礼。   “洛大人,这么巧。”兰逸先笑着开了口,“你这是要去见皇上?”   身旁内侍代为答道:“回王爷,皇上说想找洛大人陪他下下棋。”   “哦——”兰逸意味深长地一笑,转过头看着兰雍,“随之,看来洛大人这个棋友很受欢迎啊,弟妹怕是很难专用了。”   兰雍倒是笑了一笑,不过语气却平淡的很,听起来更像是意有所指:“洛大人既是皇上的臣子,自然应为皇上所用。聂蓁倒是好哄,有我陪她就够了。”   旁边看热闹的人立马笑了,纷纷笑说长乐王爷和王妃的感情真是羡煞旁人。   顾微雪看了一眼兰逸,却觉得他眸中凉凉的,像是没什么情绪,又像是有很深的情绪。   “那两位王爷、几位大人请慢行,小的和洛大人就先告辞了。”宣华宫的内侍倒是很懂得看时机,告了辞就引着顾微雪准备离开。   于是就这样错身而过。   顾微雪走了数步,不知为何心里动了动,回眸看了一眼。   却只看见人群中兰雍的背影。   他方才倒是一个正眼也没有多看她,像是对她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好感,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恶感。   有如平常人,平常事。   她收回目光,垂眸笑笑,继续前行。   兰明淮早已在御花园中摆好了棋局等着她。   “洛姐姐,”他往棋盘上放下一枚黑子,说道,“有件事,我需要你帮我去做。”   顾微雪一顿,收起尚未落下的棋子,正色道:“皇上请吩咐。”   “衡阳王妃的妹妹盛凝歌过些时日便要回都来了,”兰明淮一副看好戏的样子笑了笑,说道,“你和长乐王妃走得近,这件事,你找个时候透露给她吧。”   “啊?”顾微雪不是很明白。   兰明淮见她神色迷茫,才想起她应该还不知道这其中的背景,便压了压声音,说道:“这个盛凝歌是盛家二小姐,也是先帝亲封的无忧郡主。”又八卦地笑了笑,“她打小喜欢我三叔,可惜人家娶的不是她。”   他三叔?兰雍?   顾微雪愣了愣:“这个……不太好吧?”又忙解释道,“微臣是说,这种男女感情终归是私事,既然长乐王当初已不肯接受她,如今我再多言,怕是不太方便。”   “那倒未必,”兰明淮道,“当初是二皇叔他与盛家结亲在先,后来三皇叔才与聂家订了亲。依我看,恐怕还是为了在朝堂上分庭抗礼罢了。”   顾微雪有些讶异地看着他,没想到这孩子小小年纪,心思倒还挺深。他无非就是要借由两位王妃之手,将长乐和衡阳辅政王府间的矛盾扩于表面,最好是闹上一出。   这种针对女人心的计策,照理说不是他的风格,也不像是兰明淮会做的,不知是不是有人在他背后提点。   “洛姐姐,”兰明淮又唤了她一声,“彼时你不顾性命相救,我已将你当做心腹,这些事只能由你去办,我也只相信你去办。”   顾微雪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只牵了牵唇角,礼道:“谢皇上信任。”   ***   离开御花园,顾微雪一个人又散了会儿步,然后才慢慢地往司明阁回走。   远远地,已可见碧叶荷花在随风轻摇。   “洛大人。”又有个内侍忽然从一旁走来叫住了她,有些面熟,看服饰,是在司明阁里当差的。   顾微雪看了眼他手上捧着的雕花檀木盒:“什么事?”   内侍将手里的盒子双手呈到了她面前:“这是长乐王爷先前让人送来的。”   顾微雪微怔,伸手接过,又仔细看了看——这盒子小巧精致,雕花和做工都很是细美,果然是兰雍所用物件的风格。   她不自觉长吸了一口气,将盒子打开。   这是……   她蓦地一愣。   ——那只琉璃香瓶。 作者有话要说:  圣诞节快乐~(*^__^*)   ☆、道似无情   自从那天之后,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兰雍和顾微雪再也没有单独碰过面,她偶尔见着他,两人之间也不过是同那日一样,她施礼,他点头,淡淡的氛围,没有什么特别。   至于聂蓁那边,顾微雪当然也没有去做兰明淮吩咐的事,这要是以前还好说,可现在自己既然已经知道了兰雍和聂蓁只是名义上的夫妻,这时候她再要去提醒人家小心别的女人介入,倒好像显得自己有什么私心似的,恐怕会让人误会。   于是就这么拖啊拖的,不知不觉,便就这么将夏天的余尾也给拖了过去。   司明阁荷塘里的荷花悄然谢了颜色,随着秋日来临,三年一度的科考结束,都中众官员也又再迎来了一件颇让他们费思量的喜庆事——长乐辅政王的二十七岁生辰就要到来了。   秋日的夜风,凉意已微重。   顾微雪正站在观星台上若有所思地望着天幕远处的星子,又是一阵夜风袭来,她觉得后背瞬间麻了一麻,凉意竟仿佛有些浸入肌理,她抬手拉了拉罩在头上的风帽,有些后悔自己低估了这里夜间的风势,早知如此先前出来时就应该选那件厚一点的斗篷。   “大人,”薛宁从后头捧着一个锦盒走了上来,“长乐王的生辰贺礼下官已经备好了,请您过目。”   顾微雪一顿,转过身来看了看他手上的盒子,有些犹豫地问道:“你真不跟我一起去么?”   薛宁笑了一笑:“这王府的宴席可不是什么人都能有一席之位的,下官就不去凑这热闹了。”说着又觉得奇怪,“大人您前阵子不是还常和王妃走动么?其实不过就是吃顿饭送个礼,您都和王妃那么熟了,大可不必紧张。”   “我不是紧张,”她一本正经地说道,“就是觉得我一个人去送礼,作为阁主的代表而言,似乎显得很没有排场啊。”   然后,她看见薛宁的嘴角抽了抽。   半晌,他才淡定下来,说道:“下官觉得,大人您想多了。那种场合,最多也就能凭着宾客身份拖家带个口。”   顾微雪眨了眨眼睛,看着他,闷闷应了声:“哦。”不能带司明阁这位大奶娘,那看来还真是只能自己单身上阵了……算了,人家兰雍都没什么了,她要是还表现的扭扭捏捏,倒好像有些自以为是了。   于是转移话题,问薛宁:“你准备的什么礼物?”   薛宁一边打开盒盖一边说道:“是方金羽南砚。”   “阿嚏!”顾微雪忽然打了个喷嚏。   薛宁看她神色有点不大对:“大人,你没事吧?”见她摆手,才继续接上了前言,“长乐王不缺富贵之物,我们也不能和人家能送贵重礼物的比家资。所以送礼也要讲究个投其所好,王爷向来好诗书棋画,金羽的南砚也是出了名的好,赠他这样的风雅之物准是没错的。”   顾微雪看着锦盒中的这方砚台有些愣神。   “大人?”薛宁就差伸手在她眼前晃荡了。   顾微雪恍然回神,有些心烦意乱地撇开他的手:“你看着办吧,我不太舒服,先回去了,你也早点休息。”   也不知是不是为了应景,转身时她还真觉得身上打了个寒颤,然后笼着披风,迅速下阶走了。   ***   两天后,顾微雪带着礼物和侍女离开司明阁出发前往长乐王府。   坐在马车里,身体的不适感让她有些昏昏欲睡。   那天晚上从观星台下来,深夜里她便毫无预兆地发起了热,又是发汗又是吃药的一天一夜过去后,到今天她其实还处于初愈后的恢复期,所以走路仍觉得有点儿飘,也偶有些晕眩感会袭来,还有,身体有些乏力。   但今天的晚宴却不能不去。   “停车。”她索性张口喊停了马车。   “大人,”侍女立刻关切地扶上来,“您要做什么?”   顾微雪一边起身一边回道:“下车走走,这么下去昏昏沉沉的,没法去宴席上见人。”   吩咐了车夫先一步去前头候着,顾微雪便和侍女沿着长街慢慢向着前方走去。   这么走了片刻,她果然觉得脑子里清新了许多。   “诶,姑娘请随便看,”一个卖配饰钗环的商贩热情地招呼起了停步在她面前的客人,“您是看簪子还是发钗呢?”   顾微雪的目光落在了一旁,伸手拿起一枚湖蓝色串白玉珠的穗子,抬眸一笑:“我要这个。”   付了钱拿了东西,顾微雪将穗子勾在手指上捧在掌心里端详着,不自觉地漾出了些心满意足的笑意。   侍女在一旁看地稀罕,也颇为疑惑地笑道:“平日里也没见大人对刀剑感兴趣,原来也会喜欢剑穗这些小玩意儿。”   顾微雪一顿,似浑不在意地说道:“就是看着觉得好看罢了,想着万一王爷他觉得咱们的礼送的薄了,我就再补个给他呗。”   侍女一脸懵地看着她,几经挣扎,到底是没把那句“但是金羽南砚可比这剑穗贵重多了啊”说出来。   两人刚说完话正准备继续往前走,忽然从身后传来马蹄疾驰车轮滚过,还伴随着有人高喝“闪开”的声音。   顾微雪循声转头,一辆挂着彩色长穗的马车转眼间已急急从她眼前驶过,而其过处,一串被碾碎的糖葫芦正狼狈地散在路中间,在它旁边,是个惊魂未定的少妇正抱着个哇哇大哭的小男孩坐在地上,那孩子的膝盖受了伤,正在流血。   顾微雪将穗子往怀里一踹,快步走了过去。   “去让得福把马车驶过来。”她当机立断地吩咐了侍女,然后一把抓住了少妇正打算勉强使力抱起孩子的手,“别动,你会加重伤势的。”   ***   顾微雪来到长乐王府时天色早已全黑了。   王府外面已经停了长长一溜的马车,她来得晚,只好顺着停在最后头,然后下来走过去。走到前头时,她脚下一停,转过头来看着面前这辆车厢四角挂着彩珠长穗,用含香木做的精致奢华的马车,打量了半晌。   “洛大人您来了?!”王府的门房小哥早就对她熟脸的很,站在门口一望,瞧见她立刻便满脸是笑地迎了上来。   顾微雪对他笑了一笑:“平里,这马车是谁的?”   门房顺着她示意的指向看了眼:“这是无忧郡主的七彩车,都中仅此一辆。”   “无忧郡主?”顾微雪一愣,“她回来了?”   门房点头,又笑道:“听前头说这会子郡主正在为王爷贺生献舞呢,好像是在关外学的,跟咱们这儿的舞乐不一样。大人您要是再晚来点儿怕是就看不上了,快请进去吧。”   顾微雪干干笑了两声,心道这不用你说,我也晓得不能再晚了……   要说在辅政王寿宴上姗姗来迟这种事,她原本是怎么也没想过的,可是天算不如人算,送了那对母子回家又见那少妇因为家里并不宽裕所以伤筋动骨都不愿意好好医治,便好心又付了医药钱。只是这老天也不给她这做好事的留点儿心,等离开的时候,侍女眼尖发现她裙摆上被蹭上了血迹,这……总不能穿着带血的衣服去人家生日宴上做客吧?她只好又折返回去换了身衣服,这才又紧赶慢赶地朝着王府来了,差点头晕又犯了好几轮。   可即便如此,迟到却是已经避免不了。   顾微雪在王府侍者的引领下快步向着会宴厅走去,随着距离目的地越来越近,音律之声也渐渐清晰起来。   这是胡乐。   “那是无忧郡主么?”她远远望着那抹火红的明丽身影,下意识地问了一句。   在得到了侍者肯定的答案后,她不由又多看了两眼。   来到门口的时候,侍者停下脚步,对她恭声说了句:“大人请稍待。”   顾微雪点了点头,也没多说什么,毕竟这会儿可是盛家二小姐,堂堂的无忧郡主亲自在给长乐王献舞,她这会儿要是进去难免突兀引起众人注意,怕是打扰了献舞和赏舞的人,显得太不识趣。   她便就这么站在门外,稍稍一探头,就能看见里面的景象,还有,坐在主位上的兰雍。   盛凝歌的舞技的确很棒,她不过多看了两眼已觉得妩媚明艳动人心魄,这里头多少人的眼中都带了惊艳之色。   而兰雍坐在那里,仍是他一贯的那个样子,唇角淡淡含笑,一派清贵傲然。一眼望去,这里最扎眼的那个仍是他,尤其他今天还穿着件淡蓝色的锦袍。   顾微雪一直觉得他穿浅色的衣服就等于旁人穿金戴银那般高调,好看得完全不加遮掩。   盛凝歌一曲舞毕,兰雍坐在上头,唇角牵笑,悠悠鼓起了掌,下面一堆人随即跟上,一个比一个拍的热烈。   “王爷可喜欢?”盛凝歌的声音有着一种俏劲儿,还透着满满的自信。   顾微雪仿佛已经可以想象出她是个怎样的美人。   兰雍的声音从里面传来:“胡乐舞曲果然别有风味,无忧郡主有心了,请坐吧。”   “洛大人,”身旁的侍者低声唤了顾微雪一声,示意道,“请随我来。”   顾微雪回神点头,跟在他后头,终于一脚跨了进去。   果然,都不用看,她便已经感受到刷刷刷数道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   由于来得晚了,顾微雪的位置自然也就是加在末席的,所以很快她就停了下来。   身旁的侍者向着上位拱手施礼:“王爷,司明阁洛大人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回来啦~~哈哈哈哈,放假了~不过一放假感觉各种聚会也来了有木有?今天好像是小年啊,下周就除夕了,时间好快→_→   ☆、却似有情   顾微雪抬起眸,正好看到坐在兰雍旁边的聂蓁在冲着自己微笑点头,她心头一暖,回以一笑。   不过该走的礼数还是得走,顾微雪抱手低头冲着兰雍说道:“王爷,下官有些事情耽搁了,来迟些许,还请见谅。”   兰雍看着她,神色并未有什么变化,依然是平常的语气:“坐吧。”   顾微雪松了口气,刚坐下来,对面却有人说话了。   是盛凝歌。   “洛大人好大的架子啊,长乐辅政王的寿宴也姗姗来迟,我这巴巴地头一个来献舞的可不服气,依我看洛大人应该自罚三杯才是。”她笑意妍妍的样子看上去真像是一点也没有刻意刁难的样子,而是活泼的,率性的,就好像这真的是件理所应当的事。   顾微雪有些为难。   她原本酒量就不行,何况今天身子还不舒服,不过……就眼前这情势而言,还是自己的锅自己老实背着为好。   想到这儿,她便落落大方又似略带歉意地一笑:“郡主说得是。”   言罢,果真一个迟疑也没有,速度飞快地喝完了三杯酒。   “洛大人好酒量。”盛凝歌笑着,似乎很满意。   顾微雪面上虽还保持着笑意,但却已经觉得有几分晕眩感又在隐隐作祟了。   “王爷,”聂蓁开了口,冲着兰雍说道,“妾身也有礼物要送给您。”   他转眸看着她,目光温和,含笑颔首。   聂蓁便接过侍女送来的琴,斜抱在怀,款款步到了厅中。   琴弦轻拨,美妙乐调便自她指尖下缓缓流出。   聂蓁的琴艺很出色,可是此刻即便琴曲悦耳,顾微雪也仍是止不住有些走神。   酒劲儿似乎上了头,她觉得脸上阵阵发烫,胸腔里火烧火燎似的,让她越来越坐不住。   到后来都中有名的乐师和舞姬献艺表演时,她已是在勉力支撑思绪,好让自己显得不那么心不在焉。   “啊!”   一声惊呼伴着银杯落地的声音,乐声倏然中断。   “王爷请恕罪!”侍女已满脸惊畏地跪在了兰雍脚边。   “与你无关,是我自己手滑了。”他低头看了眼自己衣摆上的酒渍,目光环过众人,又落在聂蓁的脸上,“我去换件衣服,你们继续。”   言罢,便起身走入了内院。   随着聂蓁笑意吟吟地接过主责示意晚宴继续进行,舞乐之声便也重又充盈了整个正厅。   顾微雪忍不住揉了揉有些隐隐作疼的额角。   过了一会儿,有下人从外面匆匆跑了进来。   “王妃,”他径直来到顾微雪身旁,却是冲着坐在上头的聂蓁拱手礼道,“司明阁那边派了人来请洛大人回去,说是观星台那边有要紧事。”   顾微雪闻言,本就不怎么好看的脸色又是一滞:“怎么了?”   “也没说得分明。”   这话一出,顾微雪也不敢耽误,当下便起身拱手冲着聂蓁施了个礼:“王妃,那下官就先告辞了。”   聂蓁自然是当下就点了头:“快去吧,公务要紧。”   ***   顾微雪脚下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云端,让她觉得虚浮而不真实,好像下一刻就会有人将她从梦中叫醒。   这种也不知是病后初愈还是酒后上头的晕眩感让她步履已然如此不稳。   但她还是分得出来,眼前走的并不是出府的路,于是她唤住了在牵头带路的人,问道:“这是去哪儿?”   对方停下脚步,回头看着她笑道:“洛大人请在这廊上稍待片刻,小的先去瞧瞧您的侍女是否领到了王妃的回礼,待会回来再领你们出府。”   “诶?诶……”那家伙脚底抹油似的溜得飞快,顾微雪跟着跑了三两步,到底是追不下去了。   “搞什么鬼……”她无奈蹙眉,抬手又揉了揉额角,转头四下看了一眼,这廊上虽挂着灯笼,但照明范围却很有限,月夜下,顾微雪除了能看见自己倒映在地上的影子,还是自己的影子。   这氛围,还真有那么些瘆人,这要不是在长乐王府,她真要怀疑是不是有歹人要……   “啊!”   顾微雪脑海里刚刚窜出“歹人”两个字,就忽然被只手一把抓住腕子,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拖进了身后的那扇门里。   下一刻,她被捂着嘴,让人钳住手腕,被逼的整个后背紧紧靠贴在门板上。   室内一片漆黑,但顾微雪却已经冷静下来,只因这近在咫尺的人,身上的气息让她觉得很熟悉。   屋外的月光今夜格外亮,缓缓浸透了门格上的浆纸,映出她视线里这双深邃俊眸。   这是……   顾微雪眉梢愕然一挑。   “不过拉了你一下,”他的声音低低响起,含着戏谑的笑意,“你嚷什么?这回我又没有轻薄你。”   随着兰雍将手放下,顾微雪的嘴也终于恢复了言语自由,她脸上一烫,立刻便顶了回去:“人吓人吓死人,王爷这都不知道么?”   兰雍的眼睛里透出笑来:“你也就在我面前横。”话音落下,已伸了手过来。   “你干嘛?”顾微雪下意识回避,往后一缩,才发现自己这会儿还真没什么退路。   “还好,只是酒意上了头。”兰雍探完她额上的温度,便将手收了回来,又瞧着她,“你傻啊,身子不舒服还不早点跑路,在磨蹭什么?”   “这种场合我哪能刚来就说走?我可不想被人逮住小辫子说我摆谱。”顾微雪没啥好气地说完这句话,突然觉得哪里好像不太对。   等等,怎么这么像在他面前抱怨?!   果然,兰雍轻轻笑了两声。   顾微雪转开目光,假装眼前发生的一切都不关自己的事。   “送给你的香瓶带在身上么?”他看着她,忽然问道。   “带着啊,”她不明所以,还以为他有什么用处,便从身上拿了出来要递给他,“怎么?”   兰雍却没接,只像是很满意,又像是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嗯,以后也继续带着吧。”   顾微雪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不过她这会儿被他这么一闹腾,思路倒是清醒了几分,反应过来一件事:“王爷是有什么事要说?”   “不是说过了么,”他说,“帮你跑路。”   顾微雪愣了愣,看着光影中越发清晰的他的脸,呐呐道:“那……你又把我拉到这儿做什么?”   “不做什么。”   哦。顾微雪松了口气,又觉得自己心乱地莫名。   “就是许久没有好好见过,想看看你。”他却又说了一句。   她毫无准备地一愕,抬起头望向他,下意识发出一个单音:“啊?”   “有必要这么惊讶么?”他笑,“你不是早就知道我喜欢你?”   “……”顾微雪心里一抖,恍然惊觉自己的手居然还一直被他抓着,连忙抽了回来。   却觉得像是被火烧了似的在发烫。   兰雍也没逼她,静静站在她面前,看着银白光晕里她略显慌乱和羞窘的模样,沉默了须臾,微微一笑。   “你放心。”他说,“我堂堂长乐王,还不屑那种强取豪夺的手段。”   “我知道。”顾微雪呐呐说完这句话,便垂着眸,似乎在想着什么。   过了半晌。   “那位无忧郡主……”顾微雪开了口,“你喜欢她么?”   兰雍没料她会提起盛凝歌,先是一怔,随即心里有一阵欣喜涌来,脸上的笑意却端正,声音也稳着:“怎么,你吃醋啊?”   “才不是!”顾微雪瞪眼否认,“我是……听说她一直很喜欢你。”   “人家喜欢我,我就一定要喜欢她么?”兰雍挑眉看她,笑道,“那我喜欢你,你怎么还好意思拒绝?”   “你正经点儿!”   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又带着些羞怒,听起来仿佛是在娇嗔。   他只觉心头一酥,几乎控制不住自己就要低头吻她。   “好,我说认真的。”他连忙用回答她来转移注意力,“我对她没意思。”   顾微雪蹙了蹙眉,他既然这么说,那……   “那你小心些。”她说,“我担心,她突然回来是有心人的有心之举。虽说王府的妻妾之事我不便多言,但,王妃她既然对我推心置腹,我自然也不愿见她利益有损,王爷聪明过人,应该明白她需要什么。你与王妃既然各取所需,还请多多照顾她。”   “原来你说来说去,无非是担心我纳妾会影响聂蓁。”兰雍似笑非笑地勾了勾唇角,几分风流傲意便从眉宇间渗出,“但你又不是我什么人,我凭什么听你的?”   顾微雪直觉自己又要被他调戏,凉哼一声,轻笑道:“王爷先前似乎是以更衣为由借口离开酒宴的,这会儿时间怕是差不多了吧?时候不早,下官就不多打扰了,告辞。”   说着就要转身去拉门。   兰雍的手自她鬓旁带风而过,按住了门板。   下一刻,他认真又略含笑意的声音便在耳畔响起。   “好好照顾自己的身子。”他说,“还有,保管好你的心。”   她心头猛地一跳,不敢回头,拉开门逃似地跑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要出去玩儿两天,等我回来,MUA~   ☆、合作   月上中天,秋夜凉风无边,长湖边泛过阵阵沙沙瑟瑟的枝叶抖动声,连带水中的花影也随风颤了颤,漾出了几许涟漪。   顾微雪沿着湖边走了一阵,以往从不会靠近水面的她,这一回却在岸沿边停住了脚步,然后望着静静矗立于湖心的迎曦楼,长久地沉默着。   “大人,”侍女在身旁贴心地提醒道,“起风了,您身子还未全好,咱们不如还是先回去吧?”   顾微雪没什么反应,侍女自然也不敢再多言,只好继续默默侯立在旁。又过了片刻,却听她开了口。   “你信命么?”她问。   侍女怔了怔,立刻回道:“古话说‘命由天定’,婢子想应是没错的。”   顾微雪转过头,漆黑的眸子里有些沉静,有些复杂:“如果你知道一个人命中亲缘淡薄,同他在一起或许结局凄凉,你还会愿意喜欢他么?”   侍女眉头微蹙,摇头。然后又想到什么,脸上登时少了几分血色:“大人您……难道是在婢子身上算出了什么,不幸之事?”   她说出最后四个字时,声音已止不住有些微颤。   顾微雪笑了笑:“不是,只是想起了一个朋友,随口与你闲聊罢了。”顿了顿,她遥遥望着迎曦楼上隐约正随风摇曳的宫灯光影,脸上的神情再度变得静深悠远。   “洛姐姐?”身后忽然传来个熟悉的少年声音。   顾微雪下意识转身,一抬眸,愣了。   此刻这样唤她的确然不是别人,而是原本应该好好待在宫里的兰明淮!他打扮得像是普通的富户公子,身旁带着同样变过装的近身内官江泰,还有……   这不是那个新科状元——阳谦么?!   顾微雪嘴唇刚动了动,还没开口,兰明淮就竖起右手食指凑到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也颇意外地笑看着她:“你怎么走到这头来了?”   顾微雪往来处的方向看了一眼,笑笑:“席上喝了些酒,头有点晕,想散散步。”又看向阳谦,“皇……公子是同阳大人出来喝酒的?”   这回不等兰明淮说话,阳谦便已冲她笑道:“公子说想来看看今夜城中的景色,所以在下便做了个陪。”   笑意虽礼貌温然,但眉眼间却有着显而易见的文人傲气,还有意气风发。   才二十岁的新科状元,前路一片光明,才华横溢,又得少年君主看重时时召进宫中讨教,眼下虽还未位居高位,但却已实实在在成了半个帝师。这样的人,怎会不意气风发?   但这位状元,顾微雪想,却真是不会掩藏心思,或许也并没有用心来掩藏他的心思。   “公子,”顾微雪轻声提醒,“天色已晚,我正打算回去了,不如同路?”   兰明淮一看时间也差不多了,便点点头:“好吧,一道走。”临别时还将江泰手里的酒壶接过来亲手递给了阳谦让他带回府去。   回程的马车上,顾微雪和兰明淮不约而同地沉默着。   “洛姐姐,”车轮滚动声中,他忽然唤了她,淡淡一笑,“其实你猜到我为什么出宫了,是么?”   顾微雪默了默,说道:“皇上,阳大人他确然是一个忠君爱国的有才之士,但他还太年轻,性子里难免有些不稳妥的地方……”   “但他说的都是对的。”兰明淮转过脸来看着她,目光里满是坚定,“本皇想要亲政,做一个真正的北星之主,便该从根本上来改变。”   他眼睛里开始闪烁着充满期待的兴奋光芒:“你知道金羽都这两年是如何焕发出新气象的么?那都是因为金羽皇身边有一个肱骨之臣云悠!”   顾微雪静静看着他,眉间微不可见地蹙着,没有说话。   “现在我身边终于也有了这样的人才。”兰明淮深吸了一口气,“父皇曾说过,一个君主是否无愧于其位,便要看他为自己的天下和子民曾做过什么。如今,我终于有了机会来证明。”   ***   两个月后,深秋。   兰雍正在书房里看公文,忽然裴立敲门而入,说了句:“王爷,洛大人来了。”   他下意识抬头,还未回过神,顾微雪的声音便已急急响起:“王爷,我有要紧事相求。”   兰雍从未见她对着自己有这般严肃迫切的时候,更遑论听她说一个“求”字。他当即放下公文,起身走过来,看着她额上略有细汗的模样,便已猜到她来的路上有多着急,蹙眉关切道:“出什么事了?”   “不是我。”顾微雪摇摇头,平复了一下呼吸,“是阳谦阳大人。”   “他?”兰雍略一沉吟,目光中便带了些不以为然,“他又怎么了?”   顾微雪也不拐弯抹角:“阳大人是什么样的人王爷心里一定明白,眼下时间不多,他有危险。”   说着,她便大概将一个时辰前自己去探望司明阁主邵向天回来,在街上遇见据称正要去访友的阳谦的事讲了一遍。   当是时,顾微雪只看了阳谦一眼,便不由愣住。   印堂乌黑,眉间积淤。这很不妥。   于是她便找了个由头,请他先抽个时间陪自己去茶楼品茗选茶,然后借着这个空档,她顺道给他卜了个卦。   这一算,竟是大凶之兆。   她便立刻提醒他这趟去不得,还是先打道回府为好。可阳谦那样的文人傲气,其实心里本就不是太屑于这些玄学之术,加上他自己就是从普通人家里靠着苦读踏出这一片青云的,比起什么命理之说,他自然更信人力。所以他虽然表现的客气,但其实也表达的直接。   ——他不信。   “你是说,”兰雍沉吟地看着顾微雪,“他这回去访友,会倒大霉?”   她认真点头:“卦象是这么说的。而且,王爷您应该也知道他近来有多树大招风,即便不信命理,但朝堂凶险,这种倒霉的可能于他近日之所为而言却并无道理。”   兰雍看了她半晌,不知想到什么,忽而轻轻笑了:“但他也把我得罪的不轻。我烦他那套自以为是怂恿皇上的宏篇大论不是一天两天,而且我也知道了他计划皇上亲政后辅佐他內革,头一个就要拿皇亲贵族下手的事。所以,你就没想过,也许是我要让他倒霉么?”   顾微雪一怔,旋即坚定地摇摇头:“不会是你。”   或许是没料她说的这般果决和笃定,兰雍看着她,愣怔了片刻。   半晌静默。   “裴立。”他忽然语气端肃地唤了一声。   候在一旁的侍卫立刻上前:“属下在。”   他沉声下令:“立刻带人去把阳谦抓回来,什么也不要问不要说,抓到人直接关到都府衙门大牢。”   “是。”裴立二话不说,领命转身离去。   顾微雪一顿:“你要直接抓他?那你……”难道不是派人保护他就好了么?即便也有一些引对方注意的风险,但好歹也是在可以做手脚的暗处,可这样直接挑明了抓人,那岂不是将他自己推到了风头浪尖?   兰雍似乎看穿了她心里所想,微微一笑,说道:“其实我还真是打算要让他倒一回霉的。既然要捞他一命,那便索性摆开了阵势吧。”   顾微雪望着他良久。   “我知道了。”她告辞转身欲走,却又停下,回过了头,“但计划提前,你岂不是打了没把握的仗?你不是向来不信命理之说的么?”   兰雍笑了一笑:“我是不信什么命理,但我会考量一个人的性格和行事手段,如你所言,他的确有这样的风险。”   顾微雪目光复杂地望着他:“但未必会在今天此刻发生。也许是我错了呢?”   兰雍眼中的笑意又深了一些:“你我心中所想一致,这便够了。”   ***   阳谦本来打算去东郊访友,谁知走到半道便被带人赶到的裴立二话不说给抓了,无论他如何挣扎高喊自己是朝廷命官,都没有一个人搭理过他。   他就这么被莫名其妙地关进了都府衙门大牢里。   正是在这样恍若被隔绝,充满了无助的气氛下,当顾微雪到来时,他简直喜出望外。   “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长乐王为何要抓我?皇上那边如何了?”阳谦抓着牢门栏杆便急急问道。   顾微雪蹙眉道:“我也是半道上听见你被抓的消息,还没来得及去打听,听说东郊那边出了人命,我原本还正担心你会不会有事呢。”   “人命?”阳谦一愣。   “算了,先不提这些,我就是先来看看你是否安好。”顾微雪这会儿也不打算同他细聊那桩险些被他撞上的人命官司,“只是这牢里阴冷潮湿,你一个文人,恐怕多待两天身子受不住。这样吧,我是司明阁的人,此时动作也不引人注意,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先去你府上帮你取些衣物来,又或者,你还有什么需要我帮你带进来的么?”   阳谦此刻心里正纷乱如麻,听她这么一说,只觉十分感激,又经她一提醒,猛然想起自己撰写的內革策论还放在家中书房,于是连忙嘱咐,表示衣物什么的都是其次,只是那份尚未写完的策论,还请她一定代自己保管好,倘若他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便务必转交给皇上。   顾微雪郑重地点点头,转身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新年快乐哟~   ☆、信任   长乐王府的马车从长街那头一路驶来,入了皇宫东门。   寿安宫里,上太妃端坐于上位,面色沉郁地看着此刻正坐在自己面前,仍是一派泰然的兰雍,眉头皱得越来越紧。   屏退了宫人后,她开了口。   “你打算做什么?”她冷冷问道。   兰雍略一挑眉,微笑道:“母妃此言,儿臣不是很明白。”   “本宫是问你打算对阳谦做什么?!”上太妃语调陡然升高,脸上怒气尽显,末了,又冷声一笑,“长乐王,你好大的气派啊,如今令人捕拿朝廷命官,堂堂的新科状元,皇上的近臣,你居然连个理由都不屑于给了?”   兰雍转眸看着她,淡淡笑道:“是什么理由,母妃心里不是很清楚么?”   “就因为他忠心为君,要推行內革之策?但那些政策还并未实施,怎么辅政王就这么迫不及待了?”她语气中满是对他的嘲意。   但兰雍的神色半分未动。   “等他实施?”他亦笑了,“由着他在我头上动土么?母妃是真不知道还是在同儿臣开玩笑,皇上年纪尚轻,本就需要多加教导,而他一入朝便已迫不及待挑拨我和二哥同皇上之间的关系,蛊惑皇上內革改政。他这般所为,其用心简直不言自明。”   上太妃的眼中闪过一丝痛愤,但转瞬归于沉冷:“他说的是不是事实,你心里很清楚。莫非你以为有些事别人不说,便就都不晓得?人人都看在眼里。”   兰雍悠悠站起了身,冲她行了个礼,抬眸时脸上仍是微微笑意,语声和缓地说道:“那便是他不够聪明,也不够走运了。”   言罢,告退,转身径自离去。   直到他背影消失,上太妃才深吸了一口气,咬紧牙恨恨将手边茶盏拂落,任它摔碎在地。   然后,闭上眼,单手支额,竟似隐约有些发抖。   “娘娘……”身旁的近身掌事宫女轻轻唤她。   她没动,只长长叹了口气:“他真是无药可救了。”声音有些说不出的漂浮无力。   ***   不多时,应了兰明淮召命的官员们已陆续重返皇宫,齐聚于勤政殿上。   兰雍仍是来得不紧不慢,站在前头的兰逸见了他,倒是笑了一笑,走过去和他说起了话。   “你今天怎么突然来了这一出?”兰逸笑问,“这种行事作风可不像你。”   兰雍不以为然地扬起唇角:“我哪有什么行事作风,就是看不顺眼,想做便做了。”   “但你怎么会选这时候?”兰逸道,“要是早些,岂不早朝时便一并解决了。”   他意味不明地瞥了兰逸一眼,似笑非笑:“偏巧这会儿手痒罢了。”又云淡风轻地续了一句,“不给他些颜色瞧瞧,他还真以为能扛起乾坤。”   兰逸笑笑,没再说什么。   兰明淮很快便憋着一脸的气来了。众人刚行完礼,他便迫不及待冲着兰雍发了难。   “长乐辅政王,本皇听闻你命人拿了阳谦,将他关进了都府衙门大牢里。究竟为什么?”   其他人窃窃相觑不语。这脸色,这语气,是个人都能听得出这位少年君主是要向自己的叔叔兴师问罪了。但长乐辅政王又岂是寻常人?接下来还不知道这叔侄之间要如何斗法呢……   再看兰雍,果然没有丝毫惶恐急色,施了个礼后便淡定地开了口:“回陛下,阳谦他自恃得天子宠信,言出无状,蛊惑帝君。臣以拳拳之心,欲行辅政之责,代皇上重处此欲动摇我北星朝政的逆臣。”   “他并没有蛊惑本皇,是我要他拟定內革之策,待本皇亲政后实施的!”兰明淮气得浑身发抖。   兰雍望着他,淡淡勾唇,说道:“皇上尚未亲政便已想着要革政,看来近日颇有深思。那臣敢问皇上一句,可知道阳谦所提的‘若无社稷之功以承继爵位者,需免其属地之民三年赋税徭役’是何意?”   此言一出,朝堂上众人霎时一顿,有人开始面面相觑,交头接耳。   兰逸也微微皱眉,看了眼兰雍,又看向了兰明淮,凉凉一笑:“好大的口气。”   兰明淮其实在此之前也并未看到过阳谦撰写的详细革政细节,此时听兰雍突然道出,也不由意外一怔,但旋即便挺直了脊梁,扬起下颔,说道:“具体策论可是到时再议,他也不过是本着体恤百姓之心。皇叔恐怕有所不知,您堂堂辅政王一个生辰,又有多少人是用的往日里搜刮的民脂民膏来向辅政王府献的礼!”   殿下官员中有人已开始面色微变。   但兰雍却不为所动,反倒微微一笑,说道:“皇上莫非没有看出来,阳谦所写的这一条,直指的,便是陛下您么?”   兰明淮一愣,思绪停转了半晌,隐约有些不好的预感。   “兰雍不过区区臣子,而陛下却贵为九五之尊。”他说,“无论是谁,都知道谁才是那被众星所捧之月。阳谦若非意指陛下身为皇亲宗室之首却无功无劳,便是意欲挑起君臣不和,无论哪一种,他此时身在牢狱都是理所应当。”   “正是如此。”一旁的兰逸施施然接了四个字。   兰明淮来时的气愤和满腔的热气到此时忽然被兰雍逼得无处发泄,他再次尝到了无力感,在这两个辅政王面前,深深地感觉到挫败,还有憋屈。   “请陛下与辅政王严惩阳谦——”殿下官员们忽然异口同声地开了口。   兰明淮只觉心头重重一沉,眼前发黑……   ***   从勤政殿出来,兰雍见到了等在外头的顾微雪,他拐了个弯儿,朝着她走了过去。   顾微雪不发一言地紧紧盯着他。   他来到她面前,一笑:“贬去做县令了。”   她这才确实地松了口气,点点头:“还好。今天若不是裴侍卫去的及时,恐怕他不是背上那杀人的罪名,便是要被一道了结了。”   她还真是没想过自己会借机除了阳谦的可能么?兰雍瞧着她,心里如是想着,不由淡笑出声。   “笑什么?”顾微雪有些莫名地抬起了头。   “高兴便笑了,难道还要得洛大人允准么?”他有意逗她,见她果然有些没趣的样子微红着耳根撇开了目光,又笑着续道,“这本革政策论我会毁掉,你就不要想着再抄一份了。”   顾微雪愕然转眸:“你……”   “出尔反尔是不是?我先前并没有答应过你啊。”兰雍笑得一脸坦然。   她没料他居然不肯还,一时间也不知是气愤还是失望,只觉心头闷闷地,说不出话,过了片刻,才沉沉道:“既然王爷决定了,那下官也无话可说。所幸下官先前已经翻过了,倒也不算没长过见识。”   兰雍眼中含笑,瞧着她:“生气了?”又似无奈而嫌弃地叹了口气,“你说你,为这种华而不实的东西费什么心思去记?默写都是浪费时间。我不给他废了去,他怎么沉下心琢磨错在哪里?这种小子就是自以为是,你还偏向着他。”   顾微雪没搭理他,不过心情倒是莫名好了那么一丢丢。   “王爷,”内侍总管走过来唤了一声,“皇上要见洛大人。”   顾微雪闻言,了然地和兰雍对视了一眼。   他微微敛了神色,淡淡道:“既然皇上召见,那你们去吧。”   顾微雪向他施礼告辞,转身随着李总管走出了数步,不知为何,心头一动,回头看了一眼——   兰雍还站在原地没有走,正凝眸望着她。   四周仿佛静止了那么一瞬。   顾微雪攥了攥手指,转回头来,继续向着宣华宫走去。   ***   兰明淮坐在书案后,正埋头在写字。   顾微雪走进来,向他行礼:“微臣洛英,见过陛下。”   兰明淮没有说话,她便不能平身,只好保持着行礼的姿势站着。过了好一会儿,她都有些快支撑不住了,正咬牙坚持的时候,兰明淮的声音幽幽淡淡地从上头飘来。   “免礼。”简单的两个字,却透着满满的冷淡。   “谢皇上。”这三个字真是打从肺腑里说了出来,她勉强扯了个还算舒适的笑容出来。   兰明淮静静看了她良久。   “你为什么这么做?”他说,“我本是那么信任你。”   顾微雪自然晓得他问的是自己从阳谦那里套出策论然后转手交给了兰雍的事,她也不打算掩饰什么。   “陛下,还记得微臣曾告诉您,阳大人他固然是个忠君爱国的人才,但性子里却有不稳妥之处么?”她说,“今日我若不帮长乐王,或许等着阳大人的便不是贬谪,而是性命之忧。”   兰明淮半信半疑地看着她。   顾微雪继续说道:“陛下或许还不知,今日阳大人本是意欲前往东郊访友,但他那位朋友,却已死于非命了。”   兰明淮眉头倏然皱起,忖道:“你是说……你怀疑他友人的死?”   顾微雪点头:“陛下若真是爱惜人才,此时莫不如顺水推舟,由得阳大人先暂时避开朝政旋涡,岂不更好?”   “那你说,”兰明淮若有所思地说道,“他友人的死是否会与长乐王有关?”   顾微雪想也未想便脱口而出:“不会。”   兰明淮一怔,略有狐疑地看着她:“你这么肯定?也许这就是他要给阳谦的警告呢?”   顾微雪一时无话可说,她不能把话说的太透,不然兰明淮就会知道其实真正出手相帮的是兰雍,这要是让其他有心人知道,只会对他不利。   “因为,微臣觉得这与长乐王的行事作风略有不符。”她说,“他若要给阳大人警告,今日勤政殿上发生的一切便已足够,此时再杀其友人,对他而言似乎是多此一举。”   兰明淮没再说什么,沉默着,似乎是在思索着她这番话的可信度。   “好了,你先回去吧。”他有些疲倦地一摆手,“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顾微雪也不再多言,告退行礼后,便转身走了出去。   然而才出宫门便迎面遇上了前来探望兰明淮的上太妃。   “先前我见你和长乐王在勤政殿外头说了会儿话,”上太妃睨了她一眼,“说的什么?”   “回娘娘,”顾微雪道,“王爷他是因王妃近来念叨着微臣,所以正巧碰上便闲叙了两句。”   “哦?那你和他们夫妻两的关系倒是不错。”上太妃似笑非笑地说道,“难怪本宫让你去长乐王府,你却什么也打听不出来。”   顾微雪心头一顿,暗暗叫苦,面上却只能继续端着:“是微臣无能,实在不敢与王爷的聪明才智论长短。”   上太妃自然听得出来她这是在明谦卑,实顶撞。但她这句话从明面上还真挑不到什么错处。   没错,是自己这个儿子太聪明,连自己这个做娘的都拿捏不住他的心思,何况别人。   实在没心情再说什么,上太妃径自错身走入了宣华宫。   见了兰明淮,她便直接让人关了宫门。   “皇上,”上太妃目光坚定地看着他,“您若信得过本宫,长乐王的事便交付于我吧,将来无论发生什么事,你只需镇定处之。”   兰明淮虽然打小和她感情好,但乍一听她这么说,也有点儿不明所以:“上太妃此话何意?”   但她只一笑,这笑意除了坚定之外,还依稀有几分自信,几分……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这世上,只有母亲才最了解自己的儿子。”她看着兰明淮,笑道,“他有了弱点。”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看了部港剧,男主打着为女主好的名义死都不告诉女主分手真相,女主爱他爱的不行,硬逼着他说,最后发通牒说你要不说我就要死心和别人开始了,结果男主真的没说,女主真的和别人结了婚,结果婚后知道了真相又来后悔了,所以这么作是为了神马?彼时还淡定等着虐完发糖的我当时万万没想到女主当晚等不到男主就真的转头接受了另一个人,滚床单结婚一气呵成,真是一脸懵逼……   ☆、星象变   阳谦被贬谪离开都城的那天,顾微雪并没有去城门口送他,但听说他临走时还当着城门守卫的面痛骂了她这个背信弃义的人一回。   她有些失笑,却也难免感到了一丝浅浅萦绕的委屈涩然。但她更多地想到了兰雍,想到他那般云淡风轻,仿佛什么都无所谓的样子,心中涩然便似乎又多了几分。   此后又过了几日,一晚,顾微雪再登观星台,仰望天穹良久。   忽然,脸色一变。   ***   翌日。   城郊,观叶小院。   深秋寒意已浓,小院老板为了来客舒适,早早已让人将院中小亭雅室的四周挂了三层帷纱,风来时,小林中紫色的纱幔便皱起涟漪,远远望去倒也别有一番景致。   兰雍转过头隔着纱幔看了一眼有些朦胧的院中花树轮廓,向着坐在对面的人开了口:“让人去看看吧,其他人怎么还没来。”   盛凝歌手托腮瞧着他,眼睛里满是闪亮的光彩,笑道:“你一定猜到了,我其实只请了你一人来陪我过这个生辰。你看,连老天爷都在帮我呢,不然你的王妃怎么偏偏这么巧,昨天陪她父亲去了岚山休养?”   兰雍淡淡回眸看着她:“两个人吃这种饭,很无聊。”   盛凝歌眉梢一挑,流露出几分娇俏来:“你忘了,以前我们也曾这样为对方庆祝生辰啊,一起吃饭,一起玩乐。”   “没忘。”他说,“不过我不喜欢被人骗,更不喜欢醉翁之意不在酒。”   盛凝歌也不怵他,笑眼弯弯地长吸了一口气,说道:“我本就不是第一回这么任性,你早知道的。”   “三哥,”她轻轻唤他一声,“我走了这么久,你有没有想过我?”   “没有。”兰雍拿起面前的茶喝了一口,“有些话我当初已经跟你说得很清楚。”   她神色一凝,垂下眸,静了半晌,说道:“但你还是没有爱上她,我知道的。当年你没有爱她,今时今日,你依然没有爱上她。那你为什么非要守着她?就因为她是聂氏长房独女?她不许你纳侧妃?”   兰雍不耐蹙眉,也没有看她,站了起来:“既然礼物我已带到,饭就不吃了。”   盛凝歌却跟着起身追了两步,一把隔袖抓住了他。   “你我青梅竹马,我喜欢你这件事从来未加掩饰,你应该知道我的心意。当初你说衡阳王已经娶了我姐姐,所以你绝无可能再娶我。彼时我知道在你心中我不及那前程大业,我也知道你永远都不会为这些情爱改变什么,所以虽然伤心,但我也只能选择离开。可她甚至连一个孩子都没能为你生,长乐王府这一脉难道就真的要毁在她手里么?你怎么就这么想不明白?就算我是盛家人,我也永远会站在你这边啊!我甚至愿意不去计较王妃的身份,我明白,你和衡阳王的确应该各有一个代表一族势力的正妻,这个……”她咬了咬唇,抬眸冲他一笑,“我可以不介意。”   兰雍转身看着她,神色平静:“但我介意。”   盛凝歌拉着他的手不由一僵,怔怔看着他:“为什么?莫非是聂蓁她……”   “我没必要向你交代。”他抽开手,皱了皱眉,“以后别再做这种无聊的事,我与聂蓁不会因你而生嫌隙。”顿了顿,又看着她,“也别再浪费时间在我身上,找个好人家,嫁了吧。”   说完转身便走。   “我喜欢不了别人了!”盛凝歌忽然冲着他的背影大喊了一声,眼眶里泛着泪光,“我要是能忘记你,当初你说要娶聂蓁的时候我就对你死心了,我要是能够不喜欢你,离开都城这么久,我早就已经不喜欢你了。”   兰雍背对着她,没有回头,只淡淡说道:“知道我为什么绝无可能娶你?因为,你这种感情只会妨碍我。”   言罢,不再停留,掀开帷纱,径直步出了亭外。   一路走着,他只觉莫名心烦。   很快他便知道了是为什么。   宫中传来消息,顾微雪离开都城前往了青州,说是她昨夜观星测出南方将有天灾发生,兰明淮便经兰逸首肯,让她前往协助当地官员做好救灾准备。   青州……兰雍皱眉,转身看向前来禀报的人:“是陛下决定的?可有人推荐洛英出来?”   对方回忆了一下:“那时刚好上太妃来了。是她提议洛大人去的,说既然是洛大人勘的天象,那么由她去当地见机行事最好不过。陛下同意了,然后让人拟了旨意去向衡阳王请示。”   兰雍默了半晌。   “裴立,姜涛。”他忽然说道,“准备一下,过两天我要去岚山。”   ***   顾微雪到达青州秦城的当天,知州姚梦允便亲自领着辖内几个县令来为她接风,还在酒楼里安排了宴席。   她自然也不会推辞,就着晚席的机会便引入了自己这趟来青州的正题。   “姚大人,”她坐在主位,看向论品阶其实还要高出自己一等的姚梦允,礼笑道,“陛下和辅政王这次派我来,是为了向几位大人说明一下情况,商讨救灾之策的。”   席上其他人互相看了一眼,显然对她的言论是有些怀疑的。   代表开口的自然是姚梦允。他先是客气地笑笑,然后说道:“洛大人,可是肯定那天灾便一定是发生在青州么?”   顾微雪点头:“星象落于此方,应是青州不错。只是……具体会发生在哪里,凭我这没有学到家的本事,却是推算不出来了。所以只好有劳各位都做好准备。”   “但是什么灾都不晓得,”有人说道,“要如何预定措施啊?”   顾微雪道:“无论是什么灾难,受灾之人所需都是一样的。虽然这个时节我们基本可以排除水患的可能,但我建议有备无患,还是要在高处准备两处避难所,另外主要是在各个县里腾出一些地方来做好接收难民的准备。然后,便是最重要的——粮食,可能需要抽调官粮,集中开仓。”   话音落下,她便见有人面面相觑,脸上还露出了些古怪的神色。   “可是有什么难处么?”顾微雪问。   姚梦允沉吟一笑:“没有,洛大人说得很对。只是要各县都做好准备,还要不惊动百姓以免引起恐慌而暗中进行资源调配,也是需要一些时间。”   这样一番情理之中的话,顾微雪自然也是明白且赞同的,于是点点头,举杯以茶代酒:“那便有劳诸位了。”   ***   此后一连几日,顾微雪都被好吃好喝地伺候在驿馆里,她一开始还有耐心,但随着时日过去,知州府那边却一直没有消息,她心里莫名越发有些不安,于是便主动去找了姚梦允一趟。   却被告知知州大人不在府衙里。顾微雪便一咬牙,自己先从就近的广平县里去查看情况。   “洛大人,您看,可还满意?”广平县令倒是很热情,见了她当即便亲自引着去了几处正在布置中的避难所。   顾微雪笑了笑:“辛苦了。”又道,“对了,关于县衙粮仓……”   她话还未说完,广平县令便笑着打断道:“手底下的人正在打点,大人您也知道,这粮食虽说要准备调配所需,但也要考虑本县民生嘛,这个还是需要好好计划一番的。”   顾微雪一想也是,自己到底不是本地的官儿,对这里具体的情况并不了解,就算要提意见,也总该要等他们将计划提出来之后再做商讨。   于是她想了想,说道:“只是时间紧迫,恐怕耽误不得。不如这样吧,三天后,你将清点好的总数记在册上给我,等汇总了其他县的之后再看应如何调配。”   广平县令沉默了须臾,笑了,恭恭敬敬施了个礼:“是。”   从广平县离开后,顾微雪又准备继续去下一个邻水县,仍是打算亲自和当地县令谈一谈。   这两个县城之间隔着一段山路,马车行至其间,却骤然停了下来。   伴着一声长长的马嘶,车轮急停,顾微雪毫无防备整个被甩到车壁上,右肩被狠狠撞了一下。   接着车外响起侍卫大声质问:“你们是什么人?这是朝廷命官的车驾!还不快让开?!”   顾微雪没有听到人回答,紧随而来的,便是刀剑相搏之声。   山匪?!她心下大惊,却又觉得哪里不对,此处并不是什么人迹罕至或是山势险要之处,而且之前也并没有听说这里有匪患啊,怎么会有人在这里埋伏劫道?   她思绪快速转了一圈,果断决定下车。   掀开门帘的一刹,饶是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她仍是被眼前的景象吓得怔了一怔。这群蒙着脸的黑衣人手持利刃,招招都狠辣无比,但却并不下死手,像是只为了斩除障碍。   是冲着她来的。顾微雪心知这一点,当即摸下车,爬上山坡,准备趁他们不注意从树林中绕回广平县求援。   她提着裙子飞快地在林中奔跑,可是没跑一阵,便已听到后面有人追了上来。她回头一看,那些人果然丢下了负伤的侍卫朝她追来。   顾微雪咬紧了牙关更加拼命地跑。   谁知脚下却踩到了一个被落叶遮住的坡坎,她脚下一崴,便朝地上摔去。   一只有力的手突然斜刺里伸过来,一把揽住了她,将她往后一带,落入了一个人的臂弯里。   她惊魂未定地抬眸看去——是兰雍?!   几乎刹那间,她忽觉心头一定。   那些蒙面人很快提着刀追到了眼前,他们的目光落在了同样持剑而立的兰雍身上。   “看来你们知道我是谁。”兰雍下颔微微一扬,目光冷冽,睥睨来人,“不想死的,立刻滚。”      ☆、危难之际   那些蒙面人依然一言未发,举刀便砍了过来。   兰雍转眸看了顾微雪一眼,拉着她便跑。最后跑到了一处山崖边,他才停下脚步,重又转回身将她护在后头,横剑等着那些蒙面人追到近前。   顾微雪转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崖边,虽说这山势似乎不至于深不见底,不过她仍是暗暗倒吸了一口凉气。再一看兰雍,却见他唇角淡淡勾了一丝冷笑,她认得他这个神情,是要算计让人倒霉的样子。   “待会尽量躲在我身后,”他忽然低声快速地说了一句,“要是躲不及,就自己跑。”   顾微雪一顿,抬眸望着他还未说什么,他已提剑迎了上去。   很快顾微雪就明白了兰雍为什么要选这么一个地方作战,这是一个以少打多的局面,说白了,是他以一敌众,还要护着她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鸡。若是在先前那种林中平地开打,对方一拥而上,他就算武艺再高强怕是也难一边护她一边对敌,所以他才要借助地势速战速决。   是了,他就是这样的人。向来自信,但却从不冒进托大。   兰雍的站位很讲究,离悬崖不远不近,转眼间那些攻上来的蒙面人有好几个便被他几剑挑刺,接着一脚踹到了崖下,根本不给那些人起身重来进攻的机会。而离悬崖不那么近的,自然就是被他集中全力招呼的,单打独斗根本就不是他的对手,三个之中又躺了一个,剩下两个中的一个也已负了伤。   然而,就在这时,与兰雍几乎贴身站着的顾微雪忽然察觉到他背脊一僵,身体不易察觉地颤了一颤。   她立刻偏头看向他侧脸,只见他脸色有些发白,牙关紧咬,面色紧绷,额角的青筋也隐约有些突出。   他这个样子是……她恍然意识到了什么,心头立刻便是一紧。可是这个时候她却不敢表露出关切,只因在这对战关键之时,她担心敌人从她这里得知他的弱点。   顾微雪只觉心里犹如一把火在烧,空焦急,却毫无办法。   可就在这时,她却忽听那为首的蒙面人大声道:“他头疾犯了,上!”   顾微雪脸色大变,眼看兰雍的动作明显有了迟缓,她几乎想也不想便要挺身挡在他前面。   兰雍余光瞥到她要上去,立刻伸手一把抓住她要往回拽,可蒙面人的动作却比他更快,刀刃眼看便要没入她的后背,兰雍身形立转,一剑回刺入其中那个负伤黑衣人心口之际,也将自己的后背露给了另一人。   刀刃来势凶猛,没入他右肩,力道还未停止,而他一阵疼痛力虚,因这力道止不住地往前一踉跄,顾微雪也连连往前扑了两步,脚下一空,便朝崖下掉去。   兰雍大惊,往前倾身一扑的瞬间回手将长剑丢了出去,正中蒙面人大腿,而他整个人几乎在崖边探了一半出来,紧紧抓住了顾微雪一只手。   右肩是刺骨的疼痛,鲜血顺着他的手臂往下流,滴在了顾微雪的脸上。   她仰头望着他分明苍白,却因用尽了全身力气而涨得通红的的脸,一瞬间不觉有些走神。   兰雍忽然冲着她大喊了一声:“顾微雪你抓紧!”   她一愣,旋即立刻把另一只手也递给了他,脚下开始在山壁上摸索,使力往上爬。   视线刚刚越过崖边,她便是一惊——还有一个蒙面人没死,此时正跛着一只脚,举刀一步步靠近兰雍。   “你背后!”她着急无比地冲他喊,“快放手!”   兰雍却连头也没回,仍死死地拽住她。   眼看着那人已走到兰雍身旁,顾微雪却还差那么一步才能上来,也就是说兰雍根本来不及在对方下手前避开。   她急得快要哭出来,情急之下,她松开右手,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死抠出了山壁上一把土块。   用力朝着那人丢了过去。   打中了!   就在那人闷哼捂脸的一刻,她抓住空隙爬了上来。   兰雍立刻回身,一脚将蒙面人踢倒在地,不等他挣扎起身,冰冷的刀刃便已贴在了他脖颈边。   兰雍忽地挑开了他的面巾。   “谁派你来的?”兰雍居高临下地冷冷问道。   杀手疼得脸色铁青,却咬紧了牙,不发一言。   兰雍唇角弯了一抹笑出来,但这抹笑却冷冽无比,甚至透着几分残忍:“很好,那便来玩儿个游戏。看看你落在我手上,能坚持到几时才求着我杀你。”   顾微雪走到他身旁,问道:“你打算怎么做?”   兰雍转过脸,看了眼她略有些狼狈的模样,还有刚才因为抠土块而弄伤正在流血的手指,心中火气更窜得厉害,但脸上的笑意却越发冰冷,淡笑道:“我这个人,最喜欢斩草除根。”   说着话,他手中的刀也慢慢游移着,一路落在了黑衣人的下体上方,轻轻一使力——   “是衡阳王!”一直闭口不语的黑衣人忽然苍白着脸开了口,“是衡阳王派我来的!”   顾微雪怔了怔,随即觉得有些不对。   “衡阳王派你们来杀她?”兰雍亦凉凉一笑,“还是来杀我的?”不等对方说话,他刀尖又是微微使力一扎,“你应该知道我的脾气,谎话要是编不圆,我劝你最好不要说。”   黑衣人咽了口唾沫,额上冷汗直冒:“是……杀洛大人的。因为她要来查青州的粮仓所以……啊!”   他忽觉腹部一阵剧痛,竟是兰雍将刀刃扎了进来。   “杀洛大人?”兰雍冷笑,“那你们为何对她的人不下死手,见了我却敢满腔杀气?既然你自己找虐,那本王就成全你。”   要看他提刀就要往下走,黑衣人慌不迭痛喊道:“是上太妃!是上太妃要我们杀王爷您的!”   顾微雪倏地一震,下意识立刻转眸看向兰雍。   他侧对着她站着,像是没什么表情,但顾微雪却看见他握着刀柄的手上青筋隐露。   默然半晌后,兰雍笑了,笑了很久。   “有意思。”他看着黑衣人,笑道,“莫非你不知道,上太妃是本王的亲生母亲?”   事已至此,黑衣人似乎也不打算再“忠心护主”下去,敞开了说道:“上太妃让我们跟着洛大人,说王爷您一定会来青州找她,我们只需找机会趁王爷和洛大人一起时下手。而人人都知道青州是衡阳王派系,到时这件事自然会被怀疑到姚梦允等人头上,继而牵涉到衡阳王府……”   一个“府”字音未落,他已脸色剧变,闷哼一声倒在地上,再没有了声息。   兰雍丢下手中带血的刀,默了一瞬,忽然往后踉跄了一步。   顾微雪连忙扶住他:“没事吧?走,先去找大夫。”   兰雍却摇头:“他说得没错,青州这边可能也会对你动手。我们先绕路离开这里,到琼州再说。”   顾微雪自然信他,搀住他,点头:“好,那我们走吧。”   ***   两人相扶着走了一会儿,因为拣小道绕路,所以也更费精力,约莫走了一个时辰左右才找到河边适合歇脚的地方。   顾微雪找了块平石,让兰雍坐下后说道:“你先坐这儿等会儿,我去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吃的。”   兰雍伸手轻拉住她受伤的右手:“河里应该有鱼,我待会来抓。你先坐下,我帮你处理下手上的伤。”   他的脸色实在不好,嘴唇也有些显苍白,就连声音听上去也比平时虚软了许多。   “先就这样吧。”顾微雪看了眼已经被他应急包扎过的手,扯了个笑容出来,“你的伤可比我严重,别同我争,我去去就来。”   说完也不管他同不同意,抽手转身便跑了。   要说别的她也不敢和兰雍比,但这抓鱼的本事么,她自忖还真不算差的,毕竟小时候也干过不少。好在她机灵,先前从其中一个杀手那里顺了柄匕首,这回用它来削木头鱼叉倒也合适。   于是她做好工具,又卜算了一个适合捕鱼的方位,便卷起裙子挽着裤腿,忍着刺骨的寒意下了河。   肚子已经饿得咕咕叫了,所幸,不多时还真被她叉住了两条鱼。   太好了!她忍不住笑出声来,上了岸一手拿着串着鱼的木叉,一手拎起鞋袜便往回跑。   ——兰雍果然还老老实实坐在那里。   顾微雪原本正赤脚踩着草地大步走近,然而当她看清兰雍的脸时,却不由一顿,停了下来。   他坐在河边,很安静很专注地看着眼前流动的河水,不知在想什么,甚至都没有察觉到她回来。   顾微雪从未见过他这样的神情,落寞,又孤独。   她站在原地凝着他,一阵风吹过,鼻尖的酸意霎时蔓延到了眼里,她一时忘了挪动脚步,就这么静静站了片刻。   忽然,他面露痛苦之色抱着头,接着身子一歪,往旁边倒去。   顾微雪大惊,丢下东西飞奔上去将他从地上扶起,慌乱喊道:“兰雍,兰雍?你醒醒!”   他却始终闭目不语。   就这么晕了过去。   ***   兰雍再睁开眼时,已经是晚上了。   顾微雪起了堆篝火,一直守在他身旁,见他终于醒来,便立刻将早已准备的鲜鱼挂在了篝火上,然后转过身去将他扶起来,小心翼翼喂他喝了些水。   “还好么?”她关切问道,“你一定饿了,再忍忍,我不知道你会睡多久,怕鱼凉了不好吃,所以刚刚才烤上。”   兰雍靠在她怀里,缓了缓神,就着这个姿势望着眼前头顶上的天穹良久,末了,坐起了身。   “你起了篝火?”他问。   “嗯。”顾微雪点头,又恍然了什么,问道,“你是不是觉得冷?山里夜凉,你又失了不少血,再等等,过会儿就好了。”   兰雍没说话,沉默地皱起了眉,低头看着自己摊开的手。   顾微雪以为他是力乏没精神,只关心他的身子,所以也没在意他话少。她又往火堆里丢了些木枝,只巴不得这条鱼赶紧烤好了给他吃。   就这么过了一会儿。   “好了!”她把鱼往他面前一送,见他没接,便有些不好意思地咳了一声,说道,“我晓得你挑剔,但山里也没调料,你就将就些,等到琼州安顿下来我再重新让你尝尝我的手艺。”   兰雍笑了一笑,很温和,火光映在他眼中,却仿佛有无尽柔软光华。   “我们恐怕要分开走了。”他说着,从怀里摸出了一个小巧的玉印,“你拿着这个先去琼州吧,知州周怀立见了这印章,明白你是我的人,他自然知道该怎么做。”   顾微雪也不接,只愕然看着他:“为什么要分开走?”   “我要先去一趟扶风城,”他笑笑,语气很平静,“我的眼睛看不见了。”      ☆、坦言   兰雍失明了。   从他睁开眼那一刻,他就感觉到了不对劲,而之后顾微雪的靠近,还有明明温暖但却半点看不见颜色的篝火,满是漆黑一片的天幕穹苍……   这一切都让他清晰无比地认识到:他看不见了。   他听见顾微雪沉默的呼吸声,良久。   她忽然轻轻覆住了他的手,温软柔韧,仿佛在鼓励他什么。   “扶风城我比你熟,”她轻声开了口,语调像是很轻松,“要去也是我带你去。”   兰雍低眸淡淡一笑。   顾微雪拉过他的手,将用干净叶子包着的烤鱼放到了他掌心,说道:“鱼刺我都剔过了,但怕还有遗漏,你吃的时候小心些。”   他微微笑道:“谢谢。”试着尝了一口,还好,不至于喂到鼻子里去,想到这儿,他竟觉得有些好笑。   鱼肉很嫩,表皮酥脆,她烤的火候刚刚好。   “很香。”他说的是真心话。   顾微雪也笑了:“难得长乐王爷也有好伺候的一回,那就多吃点儿,这儿还有呢。”   “够了。”他说,“你歇会儿吧。”   山中秋夜寂静,唯有河水湍流和风声阵阵,这样的情景仿佛似曾相识。顾微雪想起那时在避暑行宫,她和兰雍、兰明淮还有庆阳小侯爷也是这样在山间围坐在火堆旁度夜的。   不同的是,她的心境已有些变了。   她静静看了他一会儿,忽然问道:“你什么时候知道我真名的?”   崖边那一声“顾微雪”,她和他便都知道,这个话题迟早都是要谈的。   “很早的时候。”兰雍的声音很轻,但还好,听上去已不再那么虚浮。   “有多早?”顾微雪想了想,“难道……是在你给我《清风札记》的时候?”   他笑而不语。   她自然看得懂他这个表情。他居然……那么早就知道了?“那你为什么没有戳穿我?还把师父的札记给了我。”她问。   “因为你是个适合留在皇上身边的人。”他说,“至于札记,我留着也是无用,想给便给了。”说完,他又笑了笑,似带着几分戏谑,“后来么,我既然对你有了意思,自然更要帮你瞒着,万一你被追究欺君之罪,我岂不是亏了?”   顾微雪脸上一红,好笑地驳嘴道:“我又不是你卖的白菜,你有什么本钱可亏的?”   兰雍哈哈笑了一阵,说道:“放心吧,我也不会因为救过你两次就非让你以身相许的,太煞风景。”   顾微雪垂眸抿了抿唇,喃喃道:“其实,也不止两次。”   兰雍听见了:“嗯?”   她倒是难得见他也会露出这种莫名茫然的表情,不由泛开了笑意,顿了顿,说道:“当年先皇病重之时,你是否去过扶风城求医?”   兰雍微怔:“你怎么知道?”   她不答,只继续抿着嘴角,含笑问道:“那你可还记得,当时在城里遇见了什么特别的人和事么?”   特别?兰雍开始蹙眉回想……   “给你个提示啊,”顾微雪又道,“和你那只琉璃香瓶有那么点儿关系。”   香瓶?药香?药……   “你是说鬼医?”兰雍道,“不过他那种性情古怪的能人,会想到用对弈来考验求医者,也不算什么特别的吧。”   顾微雪不说话。   兰雍平时能了然人心其实多半是因为他太会看人,但这会儿他偏偏失去了目视之力,看不见顾微雪的表情,自然也就不能从她脸上看出什么端倪。   不过她既然不说话,这个答案就有可能是错的。他便又努力想了想:“别的好像也没什么,除了我当时路过顺手救了一个寻短见的……”   他话还没说完,便倏地顿住,眉眼间流露出一丝难以置信。   “嗯,”顾微雪如今提起那件事,竟半点也不再觉得酸涩了,“你救的那个寻短见的就是我。”说完,低头泛出些不好意思的浅笑,“还有,你当时在鬼医那里破的那个棋局,其实也是我设的。”   兰雍:“……”   过了须臾,他问:“所以当时在锦西行宫的时候,你已经凭那只香瓶认出了我?”   她略有些心虚地老实应声:“嗯。”   伴着夜风而来的是长久的沉默。   顾微雪见他凝眉沉思的样子又半天不说话,以为他在生气,便道:“我也不是有意瞒你的,其实之前我为什么不说,你应该也明白吧?”   他唇角一动,竟是失笑出声。   先是轻笑,继而开怀大笑。   “顾微雪,”兰雍说,“你可真精。”   她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开怀而愉悦。   ***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顾微雪便按照兰雍的指示清理了一下昨晚过夜的痕迹,然后两个人以扶风城为目的地,重新上了路。   日落黄昏时,他们终于寻到了山间一户人家借宿。   户主是一对中年夫妇,姓李,热情淳朴,一见他们的模样,都不待详细打听什么,便立刻将两人迎进了小院里。   “当家的,快把你那治伤药拿来啊!”李婶儿一边提醒自己丈夫,一边就要上来帮顾微雪扶着兰雍。   但还不等她靠近,兰雍却不着痕迹地侧了一下身子。   顾微雪敏锐地感觉到了,便笑着拦住李婶儿:“没事,我来就好,他习惯我照顾了。”   其实兰雍这个侧身完全是下意识的反应,不过顾微雪居然会这么回答,他确实没有想到,而且这话听着……还挺称心。   他不由微微笑了笑。   李婶儿也是个明白人,一看人家这是不习惯被外人触碰,便立刻了然地收了手,然后看着顾微雪小心翼翼扶着兰雍进到院中坐下,笑道:“你们夫妻两感情可真好。”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顿了一顿。   顾微雪回过头来,笑了一下,没说什么。   兰雍转开脸,垂眸,勾了勾唇角。   “来了来了,伤药拿来了。”李叔快步走过来,将手里的纸药包交到了顾微雪手上,“以前咱们这片儿也有过山匪,那会儿我爷爷他们那代人也没少遭罪。这药啊都老方子了,还是管用的,你给你丈夫试试。”   顾微雪脸有点儿红地把药接了过来:“嗯,谢谢。”   兰雍老神在在地坐在那里,唇边笑意更深。   李婶儿很快给烧了热水端进房里,让他们先清洗上药换衣服,又道:“这屋子原来是我儿子住的,他现在去了城里做工,屋子也就空出来了。我看你们都是富贵人家出来的,咱们这小地方是寒酸了些,不过你们放心住,这些被褥都是干净的。”   “您哪里的话,”顾微雪立刻说道,“这里很好了,你们肯收留我们,我们感激不尽呢。”说着又从钱袋里拿了两块碎银子出来硬塞到了李婶儿手里,“您拿着,我们也不能白吃白住的。”   李婶儿是个老实人,一看这钱给得这么多,再要推辞,却听一旁这个长得跟画中仙人似的公子开了口。   “你拿着吧。”兰雍说,“我夫人说话做事向来真心,你若不收,她会夜不能寐的。”   “嗯?”李婶儿表示听不太懂。   “就是睡不着觉。”兰雍微笑解释。   李婶儿这才收了银子,转身拉上门走了。   屋子里安静了片刻。   “咳咳……”顾微雪清了清嗓子,觉得脸上有些发烫,“那个,你脱衣服吧。”   兰雍眉毛一挑,说道:“你之前不是已经脱过了吗?”   “那是……”为了给你止血所以一时情急啊。顾微雪却没什么底气把这句话说出口,管她情不情急,说到底她就是已经上过手了啊,这会儿再说什么男女有别,好像又太矫情了些。可是,虽然兰雍现在看不见,可他这么神智清明地睁着眼睛坐在她面前,她就是觉得……不好意思啊!   “我看不见,”兰雍又说,“有劳夫人再脱一次吧。”   几乎是瞬间,顾微雪脸上的烫意倏地烧到了耳根。   “你别乱叫。”她低声快速地嗔怪了他一句,然后伸手过去开始解起了他的衣服。   也不知是不是太着急,她觉得手指都有些微微发抖。   解着解着,她一抬眸,忽然瞥见了兰雍唇边的笑意,顿时反应过来什么,她羞恼之余丢开手道:“自己的衣服自己摸着也能脱掉,快些,我给你清理伤口上药。”   他也不再逗她,自己笑着开始动手脱衣服。   很快就露出了精瘦修韧的后背。   顾微雪定了定心神,想起以前老鬼头对她说医者眼中只有病患没有男女,这才又淡定了许多,开始小心翼翼地用拧干的热毛巾轻轻为他擦拭伤口周围。   “对了,我想起一件事。”兰雍忽然说。   顾微雪正全神贯注着呢,闻言随口回了一声:“什么?”   “待会出去,你打算怎么称呼我?”他问,“还有等去了外头,你可不许叫我王爷暴露身份。”   “嗯……”顾微雪一边关注着手里的活儿,一边忖道,“那你说叫什么合适?”可别想忽悠她喊夫君。   兰雍默然须臾。   然后,他弯了弯唇角,说道:“就叫我‘随之’吧。” 作者有话要说:  立春啦~   ☆、重返扶风   顾微雪没有立刻回答好还是不好,只继续小心地帮兰雍上着药。   他也不再说话,静静地坐着,等着。   处理好伤口后,顾微雪顺手把干净衣服拿起来对着他比划了一下:“这衣服你穿上不大合身,但你将就一下,晚点我会给你买新的换。”   兰雍听了,将自己褪到腰间的衣服一下子拢了回来,脸上淡定问道:“有多不合身?”   顾微雪比对着,说道:“你穿上的话,应该会比较紧,比较短,比较小……”   “那不用换了,”兰雍开始往回系衣服,“到了城镇再买。”   她一讶,看着他的脸,旋即了然,不由忍俊道:“可你不是最爱讲究么?你这衣服不换了?可还破着洞呢。”   “我不习惯穿别人的衣服。”兰雍一本正经地说道,“再说,男人受点伤,衣服破个洞算什么,这个样子算不得狼狈。”   顾微雪好整以暇地抱手瞧着他:“哦——的确,比起穿着一套不合身的衣服被人笑,还不如穿着自己破洞的衣服呢,好歹那也是光荣负伤的象征不是?”   兰雍自然听得出她言语间的调侃,但他也不回避,挑眉一笑,说道:“那倒不是,只是太紧太短太小,那我露给你看的地方可就太多了,但你露的我却看不到,这并不公平,不如等我眼睛好了,我们再互相一观?”   “……”顾微雪脸一红,往他背上推了下,“兰雍你耍流氓!”   他笑着倒吸了一口凉气。   她立刻意识到自己可能拍到了他的伤处,正要关怀,却又生生止住,轻哼了一声:“活该,谁让你一个堂堂的辅政王,说话这么没正经。”   兰雍笑着,一边继续淡定穿衣服,一边说道:“我正经的样子你还见得少么?但我不正经的样子,一般人可见不着。”   她脸上发烫地转过头:“说得好像谁稀得见。”   总之,不管顾微雪怎么说,兰雍都打定了主意不换那套她口中“不太合身”的衣服。短小紧?开玩笑,他兰随之怎么可能做出在自己喜欢的女人面前将形容搞得如此滑稽的事情。   顾微雪见他果真不换,也就不再勉强,自己转到一边去清理身子换衣服了。其实她这套衣服也不太合身,大了一些,不过衣服肥大总好过短小,她已经很知足了。   换好衣服后她便过来扶了兰雍出去在院中坐下,这个时候李婶儿已经开始继续忙活晚饭了,山间饭食简单,没过多久端上了桌。   饭间李氏夫妇还和顾微雪约好了第二天一早用家里的驴板车把他们送到镇里,然后再找自家儿子帮忙去相熟的车行里帮他们雇辆马车继续赶路。   按照这个路线,顾微雪想,明天应该就是决定去琼州还是扶风最后的机会了。   晚饭后,李叔和李婶儿早早便去睡了,而兰雍靠坐在院中的竹椅上,像是在欣赏天上那几颗闪烁的星星,静静待了许久。   顾微雪走过去在他身旁坐下来,但过了一会儿,她才说道:“不如,我们还是先去一趟琼州?先让周怀立给你找个大夫瞧瞧,再派些人护送,这样一路上也能看顾着你的身子。”她其实犹豫了已经有许久,此刻之所以终于忍不住,还是因为担心这样走下去兰雍的病情会被耽误。   但他果然不同意。   他说:“我信不过他们。”   “可他不是你的人么?”顾微雪道。   兰雍说道:“我身体无恙时,长乐辅政王派系自然稳固,”他说着,淡淡一笑,“但我现在瞎了。在我去扶风之前,这件事绝不能让任何人知晓。”   顾微雪不再多说什么。其实她明白的,明白兰雍为什么宁可单身上路也不愿意先去琼州找帮手,只是……明白是一回事,担心,却又是另一回事。   “再说,”他又缓缓说道,“都城那边一旦收到你失踪的消息,必定也会有人拿我的下落做文章,我不会给他们那么多时间来准备下一步。”   顾微雪知道他说的是谁。   “其实……”她轻声说道,“你有没有想过,好好和他们谈一谈?”她说的,自然是兰明淮和上太妃。   他唇边泛出一丝浅淡笑意,却笑不入眼底。   “谈什么?”他说,“我没兴趣知道他们为什么想杀我。”   “可是……”   “从我当初答应大哥帮他照顾明淮那天起,我就做好了一切准备。”他说着,闭上眼睛,静静在迎面而来的风里深吸了一口气。   “其实我大哥是个很聪明的人。”兰雍说,“兰逸权势早现,原先便是他最大的竞争者,他忌惮兰逸,所以需要我来帮他的儿子。他的确相信我,可并不代表全然信任我,所以他也需要兰逸和我娘来帮他制衡我。我和兰逸看似分别掌握了北星半壁江山,但一山又岂能容二虎,当我和他或消或亡之时,才是明淮真正掌权的时候。”   顾微雪听着听着,忍不住攥紧了手指,问道:“所以你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磨炼皇上,还有帮他稳住朝政之余一步步削去衡阳王府的势力。但你一开始就看出了先皇的用意?那你为什么还要帮他?”   兰雍笑了,但这笑容中却像是有什么复杂难以言说的情绪。   “因为我没有不答应他的理由。”他说,“他的确是个不错的兄长,明淮也确实是皇位正统。其实换了我是他,以天子的思虑去筹谋子孙后事,我可能也会做出和他一样的决定。”   顾微雪沉默了良久,心头阵阵发闷。   “时候不早了,”她说,“趁水还热着,早些洗了休息吧,明天还要赶路。”   “嗯。”兰雍也没再说什么,起身任她扶着进了屋。   因为被认为是夫妻的两人要同住在一间房,所以顾微雪早前特意找李婶儿多要了一床被子,原因是自己怕冷。   “被子我帮你铺好了,”她对兰雍说,“你睡吧,我就在房里,你有事就叫我。”   说完,她抱起自己那床棉被,准备铺在桌子上。   “一起睡吧。”兰雍忽然说。   “啊?”顾微雪愣住。   他笑笑:“放心,不会碰你。想也知道这屋子里除了这张床也没别的地方能让人铺被子睡觉,一起吧,你若不放心,中间放个东西也成。”   也没什么好不放心的,他要是想对自己做什么还用得着等到今天么。顾微雪一想也是,这种时候也顾不上计较什么男女有别了,要真让她蜷在桌子上睡觉,怕是第二天自己就腰酸背痛地走不动路。   她想了想,果断把被子抱了回来。   于是一人一床被子,就这么各自钻进了被窝里。   油灯已经熄了很久,顾微雪听着身后带着明显清醒之意的呼吸声,默了默,终于回头问道:“是不是我在旁边你睡不着?”   片刻后,兰雍回道:“能把手给我么?”   她微微一怔,没说话,却慢慢将右手从被窝里伸了出去,忽地,碰到了他的指尖。   她蓦地一顿。   兰雍的手轻轻覆了上来,十指相交,握住她。   干燥而温暖的触感在这寂静无声的夜里仿佛瞬间充斥了她整个感官,顾微雪暗暗调整了一下呼吸。   “谢谢。”他低声道,“晚安。”   ***   翌日,兰雍是被一阵山间炊烟的味道唤醒的。   有多久了?没有睡到这样安宁自然醒来的时候。回想起昨夜,顾微雪身上淡淡的香气仿佛还萦绕在鼻尖,他不觉出了会儿神,直到院子里传来顾微雪和李婶儿的说笑声,他才恍然回神。   起床的时候手自然往旁边一摸,便摸到了已经被她叠好放着的衣服,他慢慢抖开准备穿上,却不经意摸到一处针脚。   是她补过的地方。   什么时候补的?他指尖轻轻摩挲着,心想看来她的女红还真不错。   忽然传来推门声。   “起来了么?”顾微雪进来了,看着他道,“还没睡醒呢?”   “嗯。”兰雍微微一笑,“确实像还在做梦。”   顾微雪觉得他像是话里有话,虽有些狐疑但也没过多在意,看他没什么需要帮忙的样子便转身帮着他准备洗漱用具去了。   一夜过尽,顾微雪和兰雍没有再在李家停留太长时间,两人用过早饭后便按照昨天定好的计划出发了。   数日后,一辆外来的马车风尘仆仆地驶入了扶风城。   然而才一入城便被拦住。   车夫一打听,才知原来今天是城中秋祭之日,所以全天禁车马代步,所有进城的人都必须步行。   顾微雪这才想起今天是圣门三脉祭奠先圣的日子。也不知是离开时日太久,还是近乡情怯,她居然完全不记得这茬了。   “那我们走吧?”顾微雪回头对兰雍说。   他点点头:“嗯。”   两人便一前一后下了车。   “正好待会顺便去前面酒肆买点老鬼头喜欢喝的桂花酒。”顾微雪一边说着,一边扶起他的手,向着城中行去。   走了没多远,往来行人便开始或有侧目,或有窃窃私语。   顾微雪能清晰地感觉到许多人的目光落在她和兰雍身上,但她像是毫无察觉似的,一路昂首挺胸地走着。   “到了。”顾微雪在一家酒肆前停步,扶着兰雍走了进去,“你先在这里坐会儿,我去打酒。”   他点头嗯了一声。   顾微雪刚走开,一旁便传来了他人闲话的声音。   ——“那不是顾家二小姐么?”   ——“是啊,我看是她。她怎么回来了?”   ——“还带了个男人回来呢……但没听说云顾两家解除了婚约啊,哎哟,可有好戏看了。”   ……   兰雍皱了皱眉。   “咦?这不是顾二小姐么?”又是一个女人的声音从门口的方向传了过来,这语气,像是生怕旁人不知道他正在和谁说话。   顾微雪的脚步声本来已经近在身后,但兰雍听见她像是转了身,在同门口方向的人说话。   “我还当是谁,”她淡淡一笑,礼道,“原来是荣公子的夫人。” 作者有话要说:  好困好困,晚安~   ☆、故人故事   其实顾微雪这会儿遇见的并不仅仅是微生荣的妻子,此时在她眼前的这些人里抛开丫鬟小厮和一旁看热闹的围观人士不提,这其中最扎眼的,自然是微生荣本人。   不过,顾微雪却还注意到了一个人。她目光在微生荣夫妇和那人脸上轻轻一晃,旋即收了回来。   “早先听说二小姐失去了踪影,天机谷和云中泽可都找你找的一片忙乱。”微生荣的眼神在顾微雪身上打量了一圈,然后越过她肩头看了眼酒肆里那个背对大门方向坐着,身着青白色衣衫的男人,又似笑非笑地续道:“如今看二小姐无恙归来,我也算放心了。”   他既然说得客套,顾微雪自然也顺着他的“好意”回了一句:“有劳荣公子挂怀。”   “诶,对了,”微生荣的妻子张氏又接了话,说道,“先前在街上听说二小姐是同一个男人一起回来的,可是云家少主啊?怎么也不请他出来叙叙话?”   顾微雪往她脸上扫了一眼,这一眼似淡淡含笑,又似凉凉轻嘲。   “对了,”她没搭理对方,反而复又看向了微生荣,笑着微微低首示了个礼,“还未恭喜荣公子新纳如夫人之喜。”   此言一出,微生荣夫妇和那个一直伫立在张氏身旁的女子俱是面上一怔,微露愕然。   张氏的脸色也变得有几分尴尬和不悦,她瞅了眼顾微雪,皮笑肉不笑道:“难为顾二小姐与我夫君婚约解除了这么久,却还这样关心他的私事,连我们家新进了小妾都知道。”   “荣夫人这话倒是误会我了,我对别人家的私事一向不感兴趣,不像某些人舌头如此之长。”顾微雪笑得很礼貌,“其实这种事只需看一眼你们的面相便知。何况我原先不是说过么?你和荣公子生不出儿子。而以他这般盼子心切,算算时日,也差不多该纳妾了。”   “顾微雪你!”张氏被众人围观之下,不禁恼羞成怒,涨红了脸正要发难,却被自己夫君给拉住。   但微生荣的脸色也变得不怎么好看。   “顾二小姐,”他说,“我夫人好心关怀你,你却这般折辱于她,是为何意?”   顾微雪索性也懒得与他虚与委蛇,眉梢淡淡一挑,笑道:“她在关怀我么?我没听出来。”又似有若无地扫了一圈周围众人,然后瞧了眼微生荣,说道,“反而我要问问荣公子,我先前哪句话是说错了么?莫非你并不想要儿子?或是没纳妾?又或是……阁下的夫人已经为你生了个儿子?”   微生荣一时无语。   顾微雪斜瞅着他这副模样,只觉懒得打眼,轻轻一勾唇角,转身准备回去扶兰雍离开。   “那你呢?”却被愠怒的微生荣忽然出声叫住,“与云家婚约尚未解除,便带着个男人回来招摇过市,你这样的女人人人看在眼里,说是水性杨花也不足为过!”   顾微雪猛然回身,紧盯着他,半晌,冷冷道:“我和云家的婚约早已解除了。不过,此事与你有关么?你们微生家的未免管得太宽了点儿。”   “哼。”微生荣不屑轻笑,“的确与我无关,不过我就是好奇,二小姐如今这位新欢郎君知不知道他是你选中的第三任?哦,不对,二小姐失踪了这么久,谁知道在这位郎君之前,可还有其他人呢?”说着还左右看了眼身旁众人,“是么?”   那些围观人士虽然不会为了别人家那点儿私事公开和顾家过不去,但既然是为了看热闹而来,他们自然也少不了眼神交换,窃窃指点。   而张氏就不同了,她当即附和道:“是啊。何况二小姐说和云家已经解除了婚约,但在我们听来可不是这样啊,天机谷连聘礼都还没退呢!”   顾微雪攥了攥拳,正要再开口,身后却忽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你的酒还没打好么?”竟是兰雍听声辨位慢慢走到了她身后站着。   顾微雪回过头一见,立马返身走到他身旁,说道:“你怎么自己走出来了?”   兰雍下颔微微一偏,扬起的眸中虽无焦点,但他整个人往这里一站,便就是透着股淡懒冷傲,清贵出尘。   “我听见外头很吵,”他说,“是哪家的狗跑出来了?一直吠个不停,象牙可有吐出来么?”   本来还很生气的顾微雪忽地就笑出了声。   微生荣本来一时间也惊愕于兰雍的风华气度,但他到底是男人,何况还被人明摆着给骂了,他立刻面流怒色地看着对方:“你又是什么人?竟然出言不逊,这是我们圣门三脉的事,轮不到旁人搭腔!”   “圣门三脉?”兰雍一扬唇角,凉凉道,“就凭你也配。”   微生荣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怒指着他:“那你又算什么东西?!”   兰雍淡然疏懒的腔调里透着满满的无视:“你竟然也有问这种话的自信。”   微生荣从未遇见过这样的人。无论他如何挑动情绪,对方就是不急不恼,可是说出来的每句话都足够让他暴跳如雷,气急钻心,但再一看对方那始终悠悠然然却傲然冷漠的姿态,他只觉一口憋闷之气无处可泄,更添郁闷。   “荣公子,”顾微雪忽然道,“依我看,你还是先关心一下尊夫人吧。”她说着,朝旁边意味深长地含笑瞥了过去,“自己夫君在旁,却一直看着其他男人出神,这可不是妇道人家守规矩的表现不是么?”   这话一出,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立刻投向了张氏,她一时回避不及,于是一脸惊艳和含羞带怯盯着顾微雪身边这位青衣男子的模样便被众人都看在了眼里,不仅是她,就连微生荣新纳的小妾也是面色微泛潮红地迅速低了头。   微生荣的脸色难看至极,牙关紧咬着,像是恨不得咬碎了。   但兰雍却还是那样高高在上的样子,好像被他的女人这样失礼看了竟然是一件极为无聊不屑之事。   他更觉气愤。   “顾二小姐,”却是兰雍唤了顾微雪一声,“我视物不便,有劳你继续带路吧。”   顾微雪知道他是故意这样说,虽说她并不介意旁人如何看她,但兰雍此举仍是让她心头微暖,她伸了手就要自然地扶住他。   “慢着!”微生荣忽然一步跨过来张开手拦住了他们,盯着兰雍道,“有本事的,就与我来比一场!我倒要看看你有多了不起,竟敢如此轻屑于我!”   他这话一出来,旁边就有人开始窃窃私语了。   其实微生荣自己也知道对这样一个明显视物不便的人提出要比试,确实有些损伤自己的名声风度,但他已经气急。不仅被一个瞎子当众鄙视,就连自己的女人也被对方当众勾去了三分魂魄,这要是再不挽回点颜面,让他如何在这城中自处?!   顾微雪也没想到他居然连面子也不做了,正要开口,却听兰雍说了话。   “比试也要看对手够不够资格。你?”他说,“走开。”   微生荣料定他是怂了:“是没兴趣,还是不敢?我们扶风城最敬重的就是有能之人,你既然无德无能,凭什么还敢如此猖狂?还是你以为搭上了顾家二小姐就是高高在上了?但可惜,这城中人都知道她并不受天机谷主宠爱,当初我退了她的婚,后来她便勾搭上了云悠,现在又……”   “啪!”   微生荣一句话还没说完,便忽然猝不及防地被兰雍反手一巴掌抽在了脸上,这一耳光用了大力,打得他眼前一晃,脸上火烧火辣,嘴角一阵刺痛,竟是破了血出来。   “你?!”他回过神,忍着两分晕眩,捂着脸又惊又怒。   兰雍一言不发,抓住他一只手顺到腕关节处,一用力——伴着清脆的“咔擦”一声,微生荣“啊”地一叫,疼得脸色剧变。   兰雍这才松力,丢开了他的手,听着旁边人惊叫着拥上来询问微生荣伤势,他只淡淡冷道:“以你奇差无比的品位,看走眼错过了世之珍宝也不算稀奇。不过还要算你有自知之明当初退了顾家的婚事,否则就凭你,哪里配得上她。”   言罢,他好整以暇地拍了拍衣袖,转过身,对顾微雪说道:“我们走。”   ***   微生荣当街受辱又被卸了手腕的事一定很快便会传开,对这件事顾微雪心中已然有了准备,也不怕江陵坞那边来找她要理,抛开兰雍北星辅政王的身份不说,此事起因是微生荣自己挑衅地太过高调,所以兰雍自然也就回敬地不留余地。   两个字:活该。   只是之后她与兰雍一路步行特意绕道去往鬼医所居的迷踪林时,倒有些出乎意料地没有再遇上什么阻滞。她想,看来自己父亲还不知道她已经回来了。   远远地,顾微雪便看见那座竹林精舍里有青烟袅袅,想来多半是老鬼头他们又在烹制药材了。   她上前拍了拍门。   很快里头有人把门打开了,四目相对,开门的人不由愣了愣:“雪姐姐?你……你回来啦?!”   正是老鬼头的小徒弟。   “太好了,这,这真是太好了……”小药徒激动地眼眶都有点儿发红,又忽然想起什么,转头大声喊道,“师父您快来啊,雪姐姐回来了!”   院子里的老鬼头其实已经听到了动静,他连挽到手肘的袖子都没来得及放下便三步并作两步地走了出来。   “雪丫头!”老鬼头欣喜道,“真是你回来了!好个丫头片子,走了这么久竟然一点消息也不捎回来给我,你不愿见你爹和云家人,难道连我这个老朋友也不要了么?你不知道我当初知道你没了,不是,是失踪了,还专门跑去天机谷把你那个偏心爹给骂了一顿,真气死我了!”   “抱歉,”顾微雪微红了眼眶笑道,“所以我专程给你买了酒赔罪啊。”说着举起手里的酒壶往他面前晃了晃。   “那敢情好!”老鬼头嘿嘿伸手把酒接了过来,这一抬眸,才忽然发现原来顾微雪身后还站着一个人,自己刚才太专注激动,都没注意到。   等等,这人不是……   “诶师父,这不是那年为了他兄长到咱们这里来求医的公子么?!”小药徒也是立刻认了出来。   老鬼头没什么表情地“嗯”了一声。   兰雍微微笑道:“在下兰随之,见过鬼医。”   顾微雪也笑:“你记性可真好,这么久了也能一下子认出他来。”   “能不记得么,”老鬼头似没好气地接过话说道,“我最讨厌长得好看的男人,何况他还长得不是一般的好看。”   说完也不搭理兰雍,转身进院子去了。   顾微雪哈哈笑,似安抚地对兰雍说道:“他这是在夸你呢。”   兰雍唇角淡弯,点头:“嗯,听得出来。”      ☆、心之所向(上)   老鬼头正凝神在给兰雍把脉。   顾微雪见他眉头渐渐蹙起,一颗心禁不住便悬了起来,连呼吸也下意识屏住了。   “怎么样?”见老鬼头收了看病的架势,顾微雪立刻出声问道。   老鬼头看了她一眼,似乎欲言又止,顾微雪见他那样心头一阵拔凉,脑海中几乎空白一片,只心想若是连他也没有办法,那兰雍的病岂不是没得治了?   然而老鬼头只是这么看了她一眼,便又转头看向了兰雍,好像终于没憋住心里话,问道:“你一个年轻人,到底是哪里来的那么重的思虑之心?”   兰雍却平静反问道:“我的眼睛可还有治么?”   老鬼头一下子瞪圆了眼睛:“你当我这么没用?!看在雪丫头的面子上,我也得把你这病根给拔了!”   “那就是说他还能看见东西是么?!”顾微雪一下子抓住了重点,开心得不知怎么才好。   老鬼头点头:“他这是头疾引起的突发失明,眼睛本身是没有问题的。放心吧,能治。”   她这才放了心,掩不住地笑道:“那你辛苦了,帮我多多照看他,我去给你们做好吃的!”   说完便利落转身出门去了灶房。   但没过一会儿,老鬼头却寻了过来。   “你和那小子是什么关系?”他问。   顾微雪往灶膛里加柴枝的动作顿了一顿,笑道:“怎么?你还要看人下菜碟啊?”   “不是。”老鬼头摸了摸胡须,难得深沉的样子瞧着她,“你也知道我向来不关心来求医的到底是什么人,但你的事我却不能不关心。他这个头疾不是一天两天的事,而这次病发暴盲,应是受了什么大的刺激才导致的。但我看他言行举止,却半点看不出来他的情绪有什么不妥。雪丫头,我看得出他是个心思很深的人,你……”   “我明白你想说什么。”顾微雪看着灶膛里燃烧的火光,静静一笑,轻声道,“老鬼头,相信我,他是个值得你救的人。”   她既然这么说,老鬼头也就不再多言,说道:“你一向有主意,我信你的眼光。不过他这个病,正如我所说的,还是要抒怀为上,汤药针灸不过是辅助,他自个儿的心境是很重要的。”   “嗯。”顾微雪点点头,“这个我也知道,好在眼下让他烦心的事并不在这里。”   “那可未必。”老鬼头见她疑惑抬头看着自己,便提醒道,“你既回来了,家里头的事怕是还等着你解决呢。”   顾微雪垂眸,又添了些柴枝。   “我自己的事,也应当是我自己解决。”她说,“不会让旁人烦着他。”   正如顾微雪自己所料,她回城的消息很快便传遍了整个扶风城。天机谷那边派人来迷踪林找她的时候,她刚刚把做好的红烧鱼端上桌。   “你们先吃,可别浪费了我的手艺。”她对兰雍三人笑着说道,“我久未归家,先回去看看。”   兰雍没说什么,静静听着她出门走远。   ***   天机谷,顾府。   自打差了人去迷踪林之后,顾凤鸣已经在花厅里一言不发坐了许久,一副翠瓷茶盏被他握在手中,茶盖被揭起,又被放下,循环往复,茶水渐凉。   “老爷,”下人从花厅外快步走入,“二小姐回来了。”   顾凤鸣抬起眸,将手中茶盏顺手放在了一旁。   一个霜色的身影自院外款款走入,然后站定,从容而平静地看了一圈在场的人,而后微微低首施礼:“微雪见过父亲,云伯父。”   云文濯也在这里,她其实并不惊讶。   顾凤鸣沉着脸没有说话。   “回来就好。”云文濯长叹了一口气,说道,“微雪啊,你这些日子到底去了哪里?可知道我们有多着急么。”   她没有多解释,只道:“是微雪的不是,让云伯父担心了。”   云文濯听她言语中只提及“云伯父”,却并没有称“你们”,敏锐地觉得不对劲,便又道:“慕恒他……”   “云伯父,”顾微雪却忽然打断了他才刚开头的话,说道,“微雪有些话,想单独同您谈一谈。”   云文濯有些意外,不由转头看了眼顾凤鸣。   “既要道歉请罪,就该有些诚意。”顾凤鸣看着自己的次女,冷冷开了口,“连自己的父亲都要避讳,你这个样子算怎么回事?”   顾微雪默默深吸了一口气。   “父亲误会了,”她说,“女儿无罪可请。”   “无罪可请?!”顾凤鸣陡然一怒,拍桌而起,“你擅自离家出走,背夫弃约,亦不顾家人担心,今日回来还带了个男人招摇过市,又与微生家的人当街起冲突。你真是丢尽了天机谷的脸,我怎会有你这样的女儿!”   他这话已经算是说得十分严重,就连云文濯听了也是面露尴尬难色。   但顾微雪却很平静地看着他。   “父亲可还记得自己曾经说过,希望我在月儿出嫁之前不要再回来?”她微微一笑,“女儿有自知之明,从未奢想过家人会因我而担心。”   顾凤鸣怔了一怔。   “今日若非因为要带朋友求医,我恐怕至今仍不会踏入城中一步。至于微生荣,他若还算个男人,就该将自己当时在街上所说的话完整重述一遍。”顾微雪直视着自己的父亲,说道,“他挨揍,一点也不冤,我也绝不会道歉。即便是微生堂主亲自来要说法,女儿还是这句话——他活该。”   花厅里沉默了半晌。   “那慕恒呢?”再开口时,顾凤鸣的语气虽仍有责备之意,但已不像先前那般冷硬,“你可有想过他的感受?你不辞而别,可知他找你找得有多辛苦?你是他未过门的妻子,怎能做出这样不负责任的事来?”   这一回,换作顾微雪沉默了须臾。   “云伯父,”她转身看着云文濯,深深施了个礼,“当初与云悠哥哥解除婚约时没有亲自来给您一个交代,是微雪的不是。”   她此言一出,云文濯和顾凤鸣俱是一愣,面面相觑,竟双双一时无语。   “你和慕恒解除婚约了?”云文濯讶道,“几时的事?我和你父亲都并不知道啊!”   “我离开金羽都时。”顾微雪说,“其实云悠哥哥对我只有兄妹之情,当初之所以提亲也不过是为我免遭他人议论,我虽然感激,但这并不是我想要的姻缘,所以,我便悔了婚。”   云悠当初提亲的初衷云文濯自然是知情的,此时听她这么一说,便立刻明白了症结所在,一时无话可说。   而顾凤鸣却是刚刚才知道真相,当初云悠回来的时候只说他和顾微雪之间发生了些误会令她一气之下出走,却半点未提她要退婚的事。原本还在因顾微雪背弃云家婚约不辞而别感到生气的他,此时不禁同样语塞。   “爹,云伯父,”她却又唤了一声,说道,“微雪还挂心迷踪林那边的事,就先告辞了。”   言罢也不等顾凤鸣说话,施了个礼便转身走了。   ***   顾微雪再回到竹舍时,天已经黑了。走进院子的时候她有一瞬的愣怔,还以为自己看花了眼。   ——老鬼头居然和兰雍正在下棋,不过一个是下明棋,一个是下盲棋,兰雍念出方位,老鬼头的小徒弟便帮他落子。   听见她回来,兰雍停下了说话。   “诶诶,你干嘛?”老鬼头不乐意了,“还没下完呢。”   “累了。”兰雍说,“这盘算我输。”   老鬼头:“……”什么叫“算你输”,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你这是懒得陪我玩儿了好么?!   顾微雪走了过来,低头看了一眼棋盘上的局势——嗯,这么下去,估计要不了多久胜负也就分了,老鬼头这是连一盘胜局都没有啊……   她便笑着对老鬼头说道:“好啦好啦,他还生着病呢,你别拽着他玩儿太久这些费思量的玩意儿。”   老鬼头吹了吹胡子,倒也真的作了罢。   “家里的事都处理好了?”兰雍问她。   老鬼头也转过头看着顾微雪。   “嗯,”她笑了笑,“该说的都说了。”   老鬼头忽然咳嗽了两声:“我还有点儿药要制,你们聊。”说完便把自己小徒弟也一并招呼走了。   院子里石桌旁转眼便只剩下了顾微雪和兰雍两个人。   他伸手摸到面前的茶杯,拿起来啜了一口,淡淡问道:“你方才回去,可是要商量婚期了?”   顾微雪微怔,旋即一笑,说道:“早先你不是听我说了?我和云家的婚事已经没了。”   “果真没了?”他仿佛在确认什么。   “嗯。”她答地坚定,“婚事是我自己的。我说没了,便是没了。”   兰雍沉默了一会儿。   他略略抬眸,无神的眼睛望着她的方向,说道:“若我的眼睛好了,你……”   “随之,”她却忽然唤了他一声,打断他尚未说完的话,“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他应了一声:“你问。”   顾微雪拿起石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杯茶水,却并没有喝,而是握着杯子,食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敲打着杯口边沿。过了片刻,她才开了口。   “你一直都知道无忧郡主喜欢你,”她说,“那你呢?抛开感情不说,其实你有没有想过娶她的可能?又或是,再纳其他家世或能力有助于你的女子为侧妃?”   问完这席话,她便凝神盯着他的脸,等着他回答。   兰雍垂下眸,似乎考虑了良久。   “有。”他坦然回道。   顾微雪握了握手里的杯子。   “这种事我虽然没有特意去想过,”兰雍说道,“但你要我去想有没有这个可能,我只能回答你——有。”   但不等她说话,他又道:“其实娶妻纳妾这些事我一向懒得多费心思,娶聂蓁为妻是因为她适合,所以将来自然也多半会有再择于形势的侧妃,且名实是否相符,也不过取决于我的需要。正因如此,我身为皇子,原本从来不觉得三妻四妾有什么问题。但是……”   他说到这儿,长长吸了一口气,又似无奈含笑叹道:“我遇见了你。”   顾微雪捏紧了茶杯,凝眸静静看着他。   “你曾说过的话我都记得,知道你绝不是会与他人共侍一夫的女子。”他弯起唇角,笑了一笑,“我那时虽然已隐约有了只要你一人的念头,但其实还并不太能对你的心思感同身受。直到后来,盛凝歌回来了,云悠这个名字又横亘在你我之间,我才恍然明白,你有多不能接受并非唯一,我便有多排斥旁人介入。”   “我要的,也是唯一。”他说,“除此之外,谁也不行。”      ☆、心之所向(下)   顾微雪将杯中已经凉透的茶水一饮而尽。   然后,她深呼吸了一口气,望着兰雍,说道:“你既然如此坦诚,那我也就对你说些心里话。”   兰雍凝神听着。   “你的确是一个很让人欣赏的男人,”顾微雪说,“但也是一个,很难让人能敞开心怀去喜欢的人。”   他眉峰微动,睫毛扇了扇,沉默地僵着身子,没动,也没说话。   “你既然很早就知道我就是顾微雪,那你一定也早都调查过我的一切。”她伸手又给自己添了杯茶,还是没喝,握着,轻轻用食指敲打着杯口边沿。   “这么说来,我和云悠在金羽都发生的事,你一定大致也都晓得。”   他没有否认。   “那时候我与金羽天霓公主之间发生了冲突,我气恨她当初累我长姐心怀遗憾而死,却半点愧疚也无,反而还在我面前耀武扬威。所以彼时身为一品大员未婚妻的我故意自伤己身,为的就是想要教训她,但最重要的,是想看看云悠会如何处理此事。”   她说到这儿,淡淡一牵嘴角。   “你同他一样都是心怀天下的人,这一点着实令人敬佩。我也愿意尽一切所能帮助这样的人,但是,我却没有那样的情操和胸怀,能甘之如饴地将自己屈于其大业之下。云悠从来没有爱过我,所以他将我置于身后,我伤心便伤心了,但对他待我的好亦始终感激。但你……”虽然知道他看不见自己的模样,但她仍是抬起眸凝着他,“你字字句句将真心剖白于我,我也信你今日之言是发自肺腑,可是将来呢?”   她看见神色始终默然微敛的他眼中似有水光微闪,心头霎时一酸,但她顿了顿,仍继续说了下去。   “你还记得当初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你曾为了逍遥散的事,利用我做一枚棋子,让我受了好些日子的皮肉之苦么?我不是在同你秋后算账,但你我都很清楚,若是你没有对我动心,其实于你而言,我或许还可以做更有利的棋子。”   “我只怕你来日会因此而痛苦,然后告诉我,你有你的迫于无奈。”   “兰雍,有些人是只能欣赏,却不适合相爱的。”她说,“我不怕伤心,我只怕失望。”   ***   这一夜,两人之间的话题就此结束后,谁也没有再多说一句什么。顾微雪送兰雍回了卧房,便去唤了小药徒来伺候他就寝,然后返身回到院中,一个人正对着兰雍所住房间的方向独坐了许久。   直到他房中烛火熄灭,又过了好一会儿。   “你啊……”老鬼头不知什么时候走过来,站在她身旁轻叹了一口气,“我不是跟你说了要让他抒怀,你这么拒绝他,他心里不更犯堵了么?就算要坦白,也可以先骗着,等他好了再说嘛。”   顾微雪转过脸看着他,神情似有些疲乏,但却弯起唇角淡淡笑了一笑:“你原本不是还担心他心眼儿深,怕我为他所伤么?”玩笑过后,又话锋一转,说道,“‘情’这个字说假话不易,他那么聪明,我若是骗他他一定立马就能察觉,倒不如把话说开了,他才更能心无旁骛地做他的事。”   “你倒是清醒。”老鬼头打量着她,问道,“不过话说回来,你心里是不是还装着云悠呢?……诶?你怎么哭了?”   顾微雪抬手擦去了从眼角倏然滑下的那滴眼泪。   “老鬼头,其实……”她忍住鼻尖的酸意,涩涩道,“我刚才希望他能回答我的。”   “啊?”老鬼头有些懵,“回答你什么啊?”   顾微雪平复了一下呼吸,缓缓说道:“我早知他命中‘断亲绝缘’,原先我不认识他的时候,我以为那是因为他天性凉薄,所以可以六亲不认,也不怕众叛亲离。但现在我晓得,不是。”   “正因如此,我也晓得他是个心性有多么坚韧的人,为了大局,他连他自己都可以委屈牺牲,更遑论其他?我一直在告诉自己他是绝不可以托付之人,但……”她忍了忍又忽涌上来的泪意,说道,“危难之际见他突然出现时,我已恍然心中其实对他不同。后来,后来他知道了一些事,应该就是你说的害他病发暴盲的那个刺激,那时我见他强忍痛苦,脸上平静却难掩落寞孤独的样子,我才知道……原来我已经这样喜欢他。”   老鬼头默了默,抬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那你既然喜欢他,又何苦要说那些话拒绝他呢?”   “我曾经对云悠说过,我并没有喜欢他到那样的地步,愿意拿一生去赌和他最后会是什么样。可是,”顾微雪咬着唇,但却又控制不住地滑下一滴泪来,“可是刚才我却想,若是他能对我承诺一句,我便信他,愿意用这一生同他去赌一回,我们最后会是什么样子。”   “但他果然不屑于在这种事上说谎。”   老鬼头看着她这似哭还笑的样子,也觉一阵涩然。   “雪丫头,”他说,“算了。人这一辈子,年轻的时候难免爱错一两个人。你既知他不适合你,又何必这么难过?你人生路还长,将来总会遇到那个对的人。”   顾微雪擦了擦眼角的泪,笑了:“随缘去吧,其实我挺心如止水的。”   言罢,她复又转眸看向那扇紧闭的房门,月色轻摇,在他门前洒落一片清辉。   夜,又重归静谧。   ***   此后几日,老鬼头原本还担心顾微雪和兰雍之间会有什么隔阂以致不好相处,也不利于他养病,但出乎意料的,这两人似乎都特别想得开,竟同平时一样并无二致,丝毫看不出尴尬痕迹。   哦,当然,得忽略他偶尔会从顾微雪眼中看到的凝望那小子时的失神专注。   这日,他又给兰雍把脉,发觉他脉象已比之前好了许多。   “这几日睡得好么?”他问。   “挺好的。”兰雍说,“一觉到天明。”   老鬼头倒是有点儿不爽了:“你心倒是挺大。”心想他这是放下了,难为我们家雪丫头还在暗自神伤。   不过他到底是大夫,兰雍的睡眠无碍这自然是一件好事,于是他顿了顿,又道:“眼睛呢?可开始有视物轮廓了?”   经他这些时日治疗,早两日兰雍的眼睛便已有了光感,能看到影影绰绰的光影变化。   兰雍微微一笑,点点头:“嗯,今天早上睁开眼便发现已差不多能分出人和物了。”   顾微雪在旁边听到不禁开心:“太好了,看来你一定很快就能恢复了!”兰雍在扶风城毕竟不能待得太久,这么下去还不知道北星那边会出什么变故,虽然他并没有表现出来什么,但她知道,他心里一定也正日渐焦躁,这样下去对他的身体也并不好。   她抓住老鬼头嘿嘿一笑:“果然还是鬼医您老人家医术最高明了!”   “那当然!一切进展都在我掌握。”老鬼头得意地一扬头,转身去拿他的针包了。   兰雍的病情有了如此大的好转,顾微雪自然也就放了不少心,之后连做饭都格外带劲上心,变着花样儿地给一向爱吃的老鬼头做好吃的,当然,最主要也是为了让一向挑剔讲究的兰雍能好好吃饭,好好养病。   最占便宜的当然是老鬼头的小徒弟,自打顾微雪和兰雍来了之后,他这负责自家师父一日三餐的任务也就放下了,还能顿顿蹭着吃好吃的,这些日子下来他都圆了一圈,乐呵地不行。   如此一片祥和地便又过了几日。   这天早上,兰雍起得比平时晚一些,顾微雪见他眉宇间似有心事牵挂,便想他可能又是挂怀起了北星那边的事,就提出一会儿去河边钓鱼散散心。   他没反对。   于是吃完早饭,一行三人就向着林子东边的小河去了。   老鬼头当先悠悠闲闲地摆好位子坐了下来,准备放钩:“诶雪丫头,你上回做那个雪菜炖鱼汤还不错,今儿再做一回如何?”   “我倒是没问题,”顾微雪答应地痛快,“不过要先去那边坡上看看,天气越来越冷了,也不知还有没有雪菜能挖。”   “我和你一起去。”兰雍忽然说道。   顾微雪自然不答应:“你眼睛还没好呢,那坡上湿滑,万一摔了怎么办?就在这里坐着等吧。”   “无妨,我在下面等你便是。”他笑笑,说道,“我只是想走一走。”   她听出他言语中想散心的意思,默了默,这才点了头:“好吧,那你小心些。”然后将青竹杖递到他手里,“走吧。”   ***   顾微雪和兰雍两人越往山坡那头走,林中的湿雾之气也越来越重。   “地上滑,”原本走在前头的顾微雪又回头叮嘱道,“小心些。”   他点头:“嗯。”脚下倒是走得很稳。   她便又继续往前走。   可没走一会儿,忽然身后传来一声轻呼,她猛然回头,看见他摔在了地上。   “兰雍?!”顾微雪急忙回身几步跑来,蹲下身扶住他,“怎么样摔到哪里了么?头有没有撞到?”   他忽然抓住了她的手。   她愕然抬眸,却见他正冲着自己笑,那双眼睛里映着她的脸,那么清晰,目光柔和,就好像他正凝眸望着她一般。   她被他“看”地似乎连心跳都漏了一下,定了定神,却挪不开眼,就这么怔怔望着他,低声问道:“怎么了?”   他微微一笑,亦低声回道:“那天你的话,可全部都说完了?”   她愣了愣:“什么?”又局促点头,“嗯,说完了。”   “顾微雪,”他忽然笑吟吟唤了她一声,“你知道我向来不信命的。”   怎么突然提起这个?她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所以你说的什么‘断亲绝缘’,我不信。”他微敛笑意,与她四目相对,说道,“属于我的缘,我必会牢牢抓住。”   她恍然一震。   而他越来越近。   “微雪,”他抬手轻轻抚上她的脸颊,温声而坚定地说道,“我虽不欲负天下,但请你相信,我兰雍此生,亦定不负你。”   她愣愣看着他,半晌,倏地滑下一滴泪来。   兰雍轻抬手指为她拭去。   “你的眼睛……”她声音微颤。   他捧着她的脸,慢慢倾身过来,在她唇上吻了一下。   她一动不动,闭上了眼。   他很轻很轻地吻着她,留恋,厮磨。   然后,他慢慢退开,与她额头轻抵,宛然一笑,眸中无尽柔软光华,说道:“今早一睁开眼,我就能看见了。”   她脸泛潮红,就这么与他近在咫尺地相视不语。   不远处却忽然传来老鬼头小徒弟的声音。   “雪姐姐,”他气喘吁吁地边跑边喊,“云家少主来了!”      ☆、见面   云悠已经在风里静静伫立了许久。   随着时间一点点过去,他等待的心情也越来越复杂。一开始收到云中泽这边派人送到金羽的消息得知顾微雪平安无事回了扶风的时候,他愣怔之余便是一阵狂喜倏然涌上心头,之后他立刻放下一切事务向金羽皇和太子告假赶回来,一路上心中也全是充斥着迫不及待想要见到她的愿望,但到了此刻……   他竟平白生出几许忐忑。   不知道她还生不生气,不知道她是否会原谅自己,不知道……   身后传来了脚步声,他心神瞬敛,蓦然回身望去。   是她。   “云悠哥哥。”顾微雪清澈的眸子一如从前般望着他,坦然而亲切,“许久不见,你可还好?”   但也很显然的透着距离感。   云悠忽觉心头一涩。回想起来,其实从前紫菀还在的时候,她对自己也是这样的态度,但他那时怎么没有发觉?   明明应当有许多解释要对她说,但不知为何,真正见到了她,他却只静静望着,许久说不出话来。   她好像清减了一些,但气色很好,不晓得她这些时日去了哪里经历了什么,整个人看起来似乎也和原先有些不同了,越发自信沉稳。   “你……过得好么?”但他终是先问了这么一句。   她微笑颔首:“我很好。”言罢,又似开玩笑的口吻般说道,“对了,我听微生荣的老婆说我爹好像还没来得及把你们家的聘礼还回去,我原本正想着找时间写封信给你商量这事,你也知道我爹向来对我的事比较马虎,毕竟是咱们晚辈的事,总不好让云伯父太为你操心了。既然你正巧也休沐回来,那我们就把这事儿先处理了吧,也免得你再来回跑。”   这神色,这语气,这说辞,实在让早已入朝为官的他太熟悉,几时他们之间也要这样说话了?云悠不觉泛起一抹无奈苦笑,看着她,说道:“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你唤了我这么多年的‘云悠哥哥’,有什么话不能直说呢?微雪,我没想过要同你解除婚约。”   她微然一滞,却旋即又笑了笑。   “你说得对,你我之间实在用不着这样弯弯绕绕的说话。”顾微雪释然般深呼吸了一口气,莞尔道,“云悠哥哥,既然你说过我们两个多年来情同兄妹,那我这个妹子的脾性你应该也是了解的,我从来不拿正经事开玩笑。自我离开金羽都那天起,在我心里咱们就已经解除婚约了,如今云顾两家这边,对我来说也不过是走个形式罢了,但……但这婚事毕竟不是我一个人,也不是顾家一家的事,我不在意的形式两家长辈未必不在意,何况,这么下去也会耽误了你另寻良配。”   云悠觉得心里很闷。   “你当日留下那枚玉佩和书信便离开了,确实潇洒。”他想牵出一个笑容出来,但不知为何却觉得沉重,最后唇角只泛过了一丝微不可察的笑意,“但是微雪,解除婚约这件事,我不同意。”   顾微雪愣了愣,她没想到云悠会这样回答她,既然他并不喜欢自己,那么这样和平摊牌然后解除婚约不是皆大欢喜么?他为什么要拒绝?她想了想,觉得以他的性格应该还是为了要负责的缘故。   于是她便又扯出了一个坦然释怀的笑容,说道:“我知道你还是担心我,觉得要对我负责,但是我真的不需要。云悠哥哥,我当初对你说过的,我不想要这样的姻缘,你就算心疼我这个妹妹被人家闲言闲语,但也不是用这么个方式来帮的,你这样好心办坏事,我可是要生气的。”   云悠几乎脱口而出:“我心疼你是……”   因为我喜欢你!   这个道理,他直到她不辞而别之后才恍然大悟。父亲说他迟钝,他从前不以为意,但他后来才明白,他的确迟钝地足以让自己懊恼。   他一直以为和顾家三姐妹是兄妹之情,他也一直晓得其实自己对顾微雪是有些偏心的,有什么好吃的会先想着给她带,然后才考虑顾紫菀和顾月见。走到街上不经意看见姑娘家用的什么玩意儿,他脑海中也会先闪过一个念头想是否适合她。   他一直以为那是因为他亲眼见过她被遗弃时孤立无助却又坚强倔强的样子,怜惜她这个唯一不受疼爱的顾家妹子。   当初顾凤鸣把她许给了微生荣,他是事后才知道的,第一反应竟不是为她高兴,而是有些埋怨顾凤鸣一直对她苛刻有余教导不足,却在膝下三个女儿的婚事上先把她许了出去,想想便知这桩婚事有多粗糙,也不晓得一贯倔强的她愿不愿意。要是她不愿意,自己还要帮她说说项才是。   当初,他确实是为了免她被人议论才去提亲的,但他后来仔细回想,这件事若换了顾紫菀或顾月见是当事人,他是否还会第一时间便想到用自己的婚姻和声名去换她安乐?   答案是,他不会。   他终于明白,他之所以特别怜惜她,全是因为她原本便是他放在心尖上的人。不是因为怜惜而施舍,是因为心仪所以才心疼。   微雪,原来我一直喜欢你。   但他一句话还没说完,以为他又要辩解什么的顾微雪便已扬眸打断续道:“何况我已经有了心上人!”   云悠蓦然一震,愣在原处。   ***   “你不去看看?”老鬼头慢悠悠地在鱼钩上挂饵,又悠悠然地瞥了眼一旁正在垂钓的兰雍。   他眼观鼻,鼻观心地看着河面,很平静地说道:“她自己的事情有自己的主见,我相信她会处理好。”   “切,还真有自信。”老鬼头轻笑一声,将鱼钩抛入水里,“我可告诉你啊,人家两个人可是青梅竹马,雪丫头喜欢了云悠好多年,从前她长姐还在世的时候两家长辈有意撮合她姐姐和云悠,所以她才一直藏着自己的感情,后来云悠向她提亲的时候,你不知道她有多高兴,哎哟那个少女怀春的样哦!我现在回想起来啊,都觉得他们两站在一起的样子幸福得很呐!”   说完了这话,他就用余光去瞟兰雍的脸色,但接着他就吹了吹胡子,哼,这小子怎么居然一点反应也没有?!莫非是仗着自己有个好皮囊,所以才有恃无恐,对雪丫头就可有可无了?   一想到那天晚上雪丫头在自己面前哭着表露真心时那个模样,他就觉得这小子欠了她一片深情,凭什么他就这么不疾不徐,老神在在,好像把雪丫头拿捏地死死的胸有成竹的模样?总要看着他也为她露一回情,他才觉得爽气!   就在他如此腹诽的时候,兰雍却极轻极淡地弯了弯唇角。   老鬼头一怔,也顾不得暴露自己在偷窥对方反应的事,问道:“情敌都杀到面前了,你还有心情笑?那云家小子可不是你能轻视之人,人家不仅长得好,还有才有德,又是金羽都朝廷重臣,太子少傅呢!”   兰雍却淡淡一笑,说道:“先前我和微雪一道去挖雪菜,不过一株也没有找到,虽说雪菜鲜美,但时令过了终是过了,怕是掘地三尺也难以再做一碗雪菜炖鱼汤给您老人家喝了。”   老鬼头刚想说怎么又扯雪菜那儿去了,却忽然一顿,反应了过来。   他便笑笑,意味深长地瞧着他:“时令是过了,但破镜未必不能重圆。”   兰雍微微侧眸,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   过了片刻,正一边打哈欠一边垂钓的老鬼头听见身旁传来了一些轻微的动静,他转头瞧了下,见兰雍放下鱼竿站起了身,还一副悠然的样子拍了拍衣服上的折痕。   老鬼头盯着他不说话。   “坐久了有些累,我去走走。”他一脸淡定地说完,转身走了。   老鬼头笑而不语地拿起手边的茶水喝了一口,啊,顿时觉得爽气了许多!   ***   云悠一度以为顾微雪是在骗他。   但他怔怔看了她半晌,却发现她眉梢眼角的情绪半点也不像是在说谎,她提到“心上人”这三个字时,十分坦然。   “是什么样的人?”良久后,他听见自己如是问道。   顾微雪也不意外他会关心这个,毕竟他把自己当妹子,又是因为放心不下她的终身大事才勉为其难牺牲他自己的幸福来照顾她的。不过这会儿对他也不是坦白的时候,于是她笑了笑,说道:“他家世清白,文武双全,是个很不错的男子。”   这个回答太泛泛,他不禁又怀疑她是在骗他,眸中闪了闪,压抑住急于求证的心情,问道:“还有呢?”   “还有?”顾微雪没想到他还要追问细节。   云悠从她愕然的反应里感受到一丝喜悦,不由扬了扬唇角,似含笑道:“你既然要撇了我去喜欢他,那至少该让我知道你喜欢他什么吧?”   “……”顾微雪瞧着他这似乎隐约含了几分戏谑的样子,有点儿懵。这怎么成了是撇了他呢?明明是各奔前程啊!   她动了动嘴唇,回过神刚要说话,却听身后忽然有脚步声渐近,而且这脚步声还颇为熟悉……   顾微雪浑身一个激灵,回了头。   入目处,兰雍正步步款款行来。 作者有话要说:  刚放完假就一堆事丢过来,哭泣~   ☆、决定   顾微雪突然就想起了先前两人在林中的情景,脸上不由倏地一烫,一时间也不知道是心虚还是不好意思,都不敢去迎他的目光。   云悠看着兰雍一步步走到近前,站定,然后冲着他微微一笑,对顾微雪开了口。   “一起吃午饭吧?”他温和道,“我已经让阿瞳去酒楼买菜了。”   云悠微愕,蹙眉。   阿瞳就是老鬼头的小徒弟,这个人看起来像是和迷踪林的人很熟?他又暗暗打量了对方一眼——这个人显然不是扶风城的人,而且又有如此出众的容貌和清贵雍容的风仪,实在不像是寻常的大户子弟。   他心头霎时窜过一个念头,但又觉不可能,可心念一动,他已不自觉朝顾微雪看去。   “不了,”顾微雪却笑笑,说道,“我还要和云悠哥哥一起去趟云中泽,午饭你们自己吃吧,不用管我们。”声音里有几分或许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的羞涩。   云悠顿觉心上一沉。   兰雍也没有再多说什么,淡笑着点点头嗯了一声,算是知道了。然后便转身回了竹舍,以示不欲打扰。从头到尾都没有主动八卦什么的意思,更没有和云悠套近乎,而是保持着一种合乎此刻情境的礼节。   默然半晌,云悠问道:“你说的人就是他?”   顾微雪心头一跳,涌起一阵心事被戳穿的羞赧,脸颊也霎时染上了一抹红。但她又想,云悠原本不就是担心她的终身大事么?既然要去和云顾两家的长辈做个交代,那总不应该让他全无所知,又从旁人口中听到些什么有的没的才是。   于是她抿了抿唇角,笑得羞涩,却答得坦然:“其实若不是因他这回生病,我恐怕还不能确定自己的心意。”   云悠却被她的笑容刺得眼睛发疼。   他深吸了一口气,良久,似平静地问道:“你这些日子,一直在北星?”   顾微雪看了看天色,笑了一笑,说道:“午饭是去你家吃,还是我家?”   她这话,便是在问他打算下一步如何处理解除婚约的事了。   云悠静静看着她,沉默了片刻,问道:“他是什么人,你都了解么?我看得出来他不是寻常百姓,你可想好了要面对什么?”他还记得当初对于天霓公主的事她有多么难过失望,那样的委屈和痛苦,她为了那个人竟然不怕也许会再经历么?   顾微雪沉吟了须臾,扬起的眸中闪烁着微亮的笑意:“我不过是想遵从自己的心意,以后的事谁知道会如何呢?世间有许多事在别人眼中是命中定数,其实不过是自我选择的归路,终是要走到最后才知道结果的。”   ——“我也没有喜欢你到那样的地步,愿意拿一生去赌我们最后会是什么样子。”   云悠突然就想起了当初她对自己说的这句话。   所以,你是已经下定决心要同他去赌你们最后会是什么样子么?   他静立半晌,转过了身,说道:“去天机谷吧。”   云悠听见她立刻从身后跟上来的脚步声,他忽然想起当年在山上寻到她的那个晚上。   他错过的那些日子,再也回不去了。   既然是你心之所愿,我便成全你。   这一生,我总不能再让你伤心失望一次了。   ***   云悠最终隔开顾微雪,亲自出面向顾凤鸣和云文濯说明了退婚之事。顾微雪不知道,他将当时因天霓公主而引发的一系列事端前前后后都做了交代。   出乎意料地,顾凤鸣并没有再责怪顾微雪,相比起云文濯表现出的无奈遗憾和试图劝说,他甚至并未多说什么。   彼此退回了婚书和聘礼,便算是正式解除了婚约。这之后,云氏父子离开,顾凤鸣把顾微雪留下来单独叫去了书房。   父女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地沉默了良久,末了,顾凤鸣忽然叹了口气,说道:“你把那人的生辰八字给我。”   顾微雪微愕:“什么?”   顾凤鸣皱着眉看了她一眼:“你真以为我老糊涂了?你陪那人回城来求医,他又为你在街上出头,可见你们彼此在对方心中地位。若不是因为你心中别有所爱,慕恒怎么可能会与你解除婚约?什么人各有志,不能给你想要的安乐生活,他若是真这么想,当初何故要隐瞒你单方面退婚的事?又何必一收到你回来的消息便放下一切急急赶回来?他是什么样的人难道我还不知道么?如今不过都是为了成全你罢了!”   顾微雪垂着眸,没有说话。   顾凤鸣顿了顿,又似叹息地说道:“你啊,就是脾气太拗。”言罢,转身走到书案后面铺开了纸,“既是你自己坚持要选的,为父也不希望你看错人。说吧,我来为你们卜算一下。若是合适,再带他过来见一见,我也好相看一番。”   说完,他又忖道:“只不过,婚事就暂时不要提了。毕竟你与云悠才刚解除婚约,与那人同回扶风那天又如此惹人注目,若再于此刻与他谈婚论嫁,终是有损你的名声。”   顾微雪抬头看着他,心头泛过一阵微软涩意。   “不必了,”她说,“爹,其实您见过他的。”   顾凤鸣讶然道:“我见过?莫非……是已出世的三脉弟子?”   她摇了摇头,顾凤鸣瞧着越发困惑。   她走到门边往外看了看,确定无人,然后关了门返身走回来,说道:“其实这些时日,我一直在北星。”   顾凤鸣默然须臾,说道:“我还以为你终究不肯说。”又问道,“但当初我们首先便是派了人去北星寻你,以为你姨父姨母一家人迁走后那宅子于你有用,谁知却一无所获。所以你是寻了个偏僻之处隐居?”   顾微雪淡淡笑了笑:“女儿如今,是北星司明阁的监星官。”   “什么?”顾凤鸣一愣,仿佛听到了极度不可思议之事,连表情都顿住了一瞬,“你……怎么会?”   顾微雪坦然地看着他,说道:“其实当年与微生荣退婚后,我便拜了三叔公为师。”   “你……”顾凤鸣一时惊至失语,好一会儿才猛然想起什么,脸色大变地急急问道,“那你的心上人,莫非是北星朝廷中人?”   顾微雪默认。   “你怎么偏偏就要往朝堂上闯?!”顾凤鸣从书案后走出来,在房中来回踱步,显得很焦虑,又冲她问道,“我问你,他可是北星朝堂重臣?”   顾微雪向来敏感,此时见顾凤鸣反应这么大,她意外之余自然也立刻发现了不对劲。   沉吟须臾,她说道:“他便是北星长乐王。”   顾凤鸣倏然一震,睁圆了眼睛瞪着她,一时竟觉手心出了一层冷汗,险些站立不稳似地扶住了桌角。   他足足失语了半晌才终于找到自己的声音:“你怎么……偏偏要喜欢他?”   顾凤鸣忽然想起他三叔顾闻鹤当初来找他谈话的那个晚上。   “没想到你竟入了朝堂,还与兰雍有了纠葛。”他蹙眉长叹了一口气,“当初你师父曾说过你命中之人命格落于星宿正宫,你可知意味着什么?”   顾微雪一怔,脸色倏然微变。   顾凤鸣看在眼里,说道:“且不说我当初仅凭他面相是否有所误判,但你应知,以辅政之责代掌天下事虽听上去权倾朝野,但于星宿帝王卦象来说,却终是偏位。”   “你可有想过,若他不是你命中之人,你最后与他会如何?”顾凤鸣看了她一眼,说道,“如若他最后命格落于正宫,这中间又会发生什么?”   她抿着唇没有说话。   “这些年我对你的确苛刻,故意不传授你家学也是希望你能像个普通女子般过活。你三叔公说得没错,命理一事,其实未必不在人为,有时候一言一行,每一个决定都会影响到未来的走向。你这个性子自不必说,长乐王那个人我也是知道的,你们两个接下来怕是还有不少决定要做。”   “现在,你还是不要为父帮你卜算么?”   顾微雪沉思了片刻,抬眸看着顾凤鸣:“爹,我最近时常想起师父他从前在宫中的那段往事,他曾说过,他很后悔当时用了九环乾坤卦窥探了与公主的将来,之后一步错,步步错。”   “其实在我最纠结最胆怯的时候,也曾动过念头想要测上一卦。但是……”她牵了牵唇角,笑意浅淡而复杂,“除了我的九环乾坤卦还不到火候,怕是看不到那么深入之外,我更怕因自作聪明而了断了原本的机会。”   “随之曾说过他不信命,其实我骨子里也是不信的,不然我便不会较着劲一路走到如今。既然我和他都相信自己胜过天意,又是因为欣赏彼此这个人而走到了一起,那么最后即便是要分开,也不应该是为了什么所谓未卜先知的卦象。”   她说:“我会同他一起走下去,直到再也没有理由在一起。”   顾凤鸣又再沉默了许久。   再开口时,他没有再提这件事,而是说道:“你这么久才回来,晚上在家里吃饭吧。月儿自从金羽回来之后也变了许多,不再如以前那般浮躁心气重,也勤于治学了,江陵坞那边有意撮合她和微生玉,她这些时日已随微生家的女眷去了丽海那边做客。”   不知为何,顾微雪竟从他的话语中听出了一丝疲累,又从他眼中看到了一缕期盼。   她原本要拒绝的话堵在了喉头,又忽然想到兰雍的眼睛既然好了,那么回北星的事便应就在这两日了。   但她想要说出口的“好”字却又被一股纠缠的情绪堵在了心间。   竟然就这么沉默了须臾。   “算了,”却是顾凤鸣扯起唇角淡淡笑了一笑,“还是下回吧。”   她神色瞬间松弛了许多,点点头:“嗯,那您保重。”然后转身离开了书房。   望着她背影越来越远,终于消失在月门外,顾凤鸣心头阵阵发闷,又想起云悠说的那些话,想起她出生时满目微雪的冬景,想起她过去数年望着自己时那倔强却掩藏不住期盼的目光,想起她之所以和天霓公主发生冲突的原因,想起当初自己在城门口见到扶柩归来的她时那重重打过去充满迁怒的一巴掌,想起顾闻鹤和鬼风曾骂过他的话,想起她离家出走后终于回来自己斥责她时的疾言厉色……   他抬手扶额,慢慢捂住眼睛,不知何时,掌心已一片湿热。 作者有话要说:  这几天都只能抽时间码字,终于更上了~   ☆、绸缪   顾微雪刚回到竹舍,正打算去找兰雍说话,老鬼头就忽然一脸八卦神神秘秘地把她又拉了出去。   “先前云悠来过了。”他说。   顾微雪一愣:“他来做什么?”   “我原本以为他是来找情敌算账的,”老鬼头说,“结果他们两个见了面,就这么你看我我看你地对视了半晌,一个比一个淡定从容,然后就一前一后进去说话了,关着门半天,也不晓得谈了些什么,云悠出来的时候表情挺高深莫测的。这不,他前脚刚走,你便回来了。”   难道是在谈什么正事?顾微雪又想起了自己父亲说的话,星宿正宫……她忙甩了甩头,暗暗告诫自己不要胡思乱想。   她又笑了笑,说道:“既然他们两聊得这么平和,那就代表没什么大不了的嘛。”又问道,“随之的病已没什么了吧?你还要给我一个他回去后可以用的调理方子才好。”   说到这个,老鬼头倒还确实要交代她:“先前我已同他说过,虽然眼下是没有什么大碍了,不过他这多思多虑的毛病还是得改改,否则日积月累下去,我可保证不了病情再发时会是什么样子,这么个折腾法,英年早逝也不是不可能的。”   顾微雪皱着眉点点头:“知道了。我先去看看他。”   说完便急急转身走了,好像生怕兰雍真有个三长两短似的。   兰雍正在房中写字。   听见有人走进来,他收了笔势,抬起头向着她微微一笑:“回来了?”   目光相对的刹那,她望着他眼中的笑意,陡然间心神就那么荡了一荡。   “嗯。”她轻轻应了一声,踌躇了片刻,找话似的探着目光问道,“练字呢?”   兰雍笑意更深了些:“过来看看?”   顾微雪点头,从善如流地走到了他身边,垂眸往桌上一瞧:“定?”又扬眸望着他,说道,“怎么选了这个字来写?是不是又挂记都中的事了?别着急,既然你已经好了那我们就尽快回去,有什么事咱们好好计议一番便是。”   他似乎很满意她的反应,含笑的目光中又添一丝深邃,说道:“你迟钝的时候,也挺可爱。”   “嗯?”顾微雪一时没反应过来,略一琢磨,冲他撇嘴,“你干嘛无端端嘲我?我又怎么迟钝不讨您这位贵人待见了?”   兰雍竟轻笑出声,抬手轻轻捏了捏她的脸,笑道:“说你迟钝还不服气,果然啊,不是人家的兰雍哥哥,人家又哪里会懂我等在这儿片刻如年的心情。”   顾微雪就算再心大,这会儿听他这意味深长又故意加重语气的“兰雍哥哥”四个字也懂了他在暗示什么,脸上腾地就红了。   她撇了目光,失笑道:“你怎么这么计较?我打小就喊他哥哥,他也一直把我当妹子的。”   “是么?”兰雍忽然倾身凑了过来,含笑的眸中映着她微红的脸,“但我觉得这个称呼其实不必太拘泥于兄妹之间,其实我也不介意你叫一声‘随之哥哥’来听听。”还特别嘱咐,“但一定要够亲昵够温柔。”   “你想得美!”顾微雪扭开脸,忍了忍笑,果断转移话题道,“你们先前说了什么?”   兰雍道:“也没什么,男人之间的话题罢了。”她好不容易才和云家了断干净了,他才犯不着让她又对云悠生出更多的感激之心来,再说那家伙不就是来试探他对微雪的真心么?还真当是他大舅哥了似的,有什么可被感激的?   他不介意对微雪剖白真心,但却没义务,也懒得在旁人审视和怀疑的目光中解释什么。   只要她懂就好。   顾微雪瞧着他神色平静的脸,问道:“他认出你了吧?”   兰雍笑着一挑眉稍,反问:“是不是觉得我很扎眼?”   她佯作正色道:“你一向都很扎眼。”当日散花台前临水照花初遇他时,她便晓得他有多惹人注目。   似乎是没想到她会回答得这么直接,兰雍顿了一顿,才泛开了笑意,竟有几分仿若孩童般的清澈和得意。   这是顾微雪第一次看见心有九窍的他居然还会流露出这样的神情,不由看得微有愣怔。   “咳咳……”兰雍有些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撇开目光放了笔,说道,“我之前已送了消息出去,算算脚程,大概这两日便会有人来接我们了。”   他话音刚落,老鬼头小徒弟阿瞳便在外头喊了一声——   “兰公子,有人找你!”   ***   来的人正是兰雍身边的暗卫首领,陆风。和处于明面上的裴立、姜涛相对的,他犹如暗影,负责利用长乐王府的消息网搜集情报和执行一些秘密任务。   关上门,他便将从都中送来的密报呈到了兰雍手中。   “朝中像是有人早知道王爷您已经出了远门,这些时日以来已几次出手,不仅是近卫营和兵马司的几个职位换了人,就连聂家的银楼也突然发生了挤兑风波。”   兰雍神色如常地看着手中的报文,淡淡问道:“换上去的可是衡阳王的人?”   “不是,都是一些往日里并不引人注意的官吏,与衡阳王府并无关系。是皇上拿着有辅政王印章的公函,说是您派人从岚山送回来呈给他的。”陆风顿了一顿,说道,“据说,上太妃曾特意召过王妃入宫。”   兰雍屈起手指轻扣桌面,沉吟着,闻言扬起唇角浅淡一笑,听不出情绪地说道:“衡阳王府那边有什么动静?”   “王爷与洛大人遇到刺客之后没两日,青州广平县便发生了地震,不少屋舍被震塌了,就连县里的粮仓也未能幸免。”陆风道,“那县令之前并未做好减灾措施,受灾的百姓急红了眼便去抢粮,这才发现仓中所储竟然一大半都是米糠,之后便有人拿着皇上所赐的令牌到琼州找周大人,要他出兵到青州拿人押解入都中。”   兰雍轻轻笑了一声,没再问什么。   顾微雪见他又回复了从前那样心思深重的模样,又想到上太妃和兰明淮所做的这些事在他心中无异于被最亲的人捅刀子,不由担心地瞧着他,用尽量平静的语气说道:“王爷,我们尽快回去吧,这天灾已发,下官也该向陛下述职了。”   兰雍转过头,若有所思地看了她片刻。   “的确应该好好述一述职。”他唇角微勾,说道,“你立了大功,又险些因此而殉职,既然好不容易回去了,不向我这个侄儿要个大恩典,又如何对得起他们筹谋一番?”言罢,转而吩咐陆风道,“明天一早便出发回北星。”   陆风拱手应了一声:“是!”   应完也不耽搁,转身便利落地出了门。   顾微雪见兰雍一副忖思的样子坐在那儿把玩着他自己的那枚白玉私章,默了默,走过去抬手轻轻搭住了他的肩膀。   “你身子才刚好,不要耗费太多心神。”她声音里有自己都未察觉到的极致柔和,“趁这两日好好休息,回去后还有许多事等着你做呢。”   兰雍扬起头望着她,弯起眉眼,笑了。   “我是在想……”他一边说着,一边已握住了她搭在自己肩上的那只手,然后,忽然一用力,便将毫无防备的她拉入了怀中斜抱着。   顾微雪猝不及防地轻呼了一声,下意识用另一只手挂住了他的脖子,旋即满脸通红地瞪了他一眼:“干嘛呢你?”   “我是在想,”兰雍笑吟吟地望进她眸中,将她抱得更稳了些,说道,“向你家提亲的时候用什么私产做聘礼好?”   顾微雪一愣,无奈笑道:“现在说这个做什么。”又有些不好意思地道,“等你的事都定下来之后吧,你想好将来要做什么,咱们再商量。”   “还想什么?”兰雍眉梢一挑,一脸理所当然地道,“我有钱有人的,当然是娶了老婆后就同她整日里躺在银票上数钱就是了。你若嫌闷得慌,我就找个庄子布置一下,再陪你玩玩儿过家家,上回在山中那猎户家里没待多久,想必你玩儿的还不够尽兴。再不然我就带着你四处走走,这天下河山,可有的看有的玩儿呢,我们一辈子也不会腻的。”   明明眼前长乐王府已有事态急需解决,顾微雪也知道自己应该操心的是朝堂上的事,但她仍是因他说的这番话心动不已,更觉感动,忍不住微红了眼眶。   “你……说得可是真的?”她问,“你真能放得下身为辅政王的一切?”   兰雍笑了笑,眉眼间却透出几分自嘲之意,又仿佛随即释然:“我又不是劳碌命,这么下去只怕命都要短几年,还是老婆孩子热炕头比较惬意。”   他不知想到什么,眸中深沉了两分,瞧着她笑道:“我以前偶然看了本闲书,说是传奇,倒也确实有些匪夷所思。书中说百年前在西南一个古名为景县的地方有个老头,活了几百岁还活蹦乱跳的,你可知道为什么?”   顾微雪被他绕进去了,老老实实摇头:“难道那书里还写着他的养生之术?是什么?”   兰雍笑得高深莫测。   他缓缓凑到她耳边,低低说了两句话。   片刻后——   正在院中制药的老鬼头和小徒弟忽然听见原本掩着一条缝的房门“吱呀”一声被拉开了,两人抬起头,便见到顾微雪面红耳赤地从里面快步走了出来。   “雪姐姐你怎么了?”阿瞳随口问了一句。   “天……天气热!”顾微雪一抹干笑都没扯出来,便又匆匆钻进了灶房里。   小徒弟抬头望望天,伸手掬了把刚吹过来的风。   “切,”老鬼头朝那扇大开的房门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打情骂俏!” 作者有话要说:  发完糖就要回北星啦~~   ☆、长乐王妃   由于青州那几个被押解入都的罪臣已经走在了前头,兰雍料定等他们一进城,以为他已死的上太妃和兰明淮就会立刻戳破他已不在岚山聂氏行馆的事实,然后借机进一步打击长乐王府,顺势再用这个已成的局让衡阳王府为了保护自己的利益而只能默许他们的动作。   所以,兰雍一到琼州便让周怀立先放出风声,说他找到了此前险些遭奸人所害的司明阁监星官洛英,然后派护卫放开架势一路由官道高调地将顾微雪送回去。   不仅如此,兰雍也让陆风派人暗中保护她。   而至于他自己,则与陆风暗中往岚山行馆赶去。   数日后,兰雍与守在岚山的姜涛会合。   “裴立呢?”他一入行馆便察觉到不对劲,别说聂蓁,就连她身边的人也一个也没看见。   姜涛一见到乔装归来的兰雍,一时激动不已,仿佛多日来的担忧终于放下,但听了他的问话后又忽然想起什么,瞬间转皱了眉头,急急道:“王爷,王妃出事了。为怕有人追究您的行踪,裴大人只得代表您先回了城。”   这是连兰雍也没想到的变数。   他一时微怔:“聂蓁怎么了?”又道,“她不是应了上太妃的意思,盖了那枚印章么?”   “不是上太妃。”姜涛道,“是两日前王妃同衡阳王妃和无忧郡主还有几位官夫人一道去庆云寺上香,谁知路上遇到了不怕死的江洋大盗,所幸后来衡阳王派来寻衡阳王妃的侍卫又及时赶到了一波,不然只怕死伤惨重,但是……王妃她却在混乱中被推倒撞伤了头,这两日一直昏睡着。大夫说,怕是药石无灵了……”   兰雍眉头紧皱,听了这话转身便走:“给我更衣,立刻回去。”   换好了身为辅政王的素日着装后,兰雍匆匆出了行馆大门,恰好遇到从宫里来的马车。   来人一见他,似有些惊讶,但旋即便敛起讶色,向他躬身行礼:“下官参见王爷。”   兰雍冷着脸看也没正眼看他一眼,从牙缝中挤了一个字:“滚。”便已径直错身走过,上了马车。   直到响起车轮滚动,马蹄哒哒的声音,那原是奉了上太妃之命而来的内侍才赫然从一身冷汗中惊回了神。   ***   聂蓁已不知这是第几次浑浑噩噩又迷迷糊糊地醒来了,耳边听到的动静似真还虚,她想说话,又觉得说不出;想睡,又始终强撑着一口气在等着。   意识时而清醒时,她能真切地听见俏春在哭,听见她强忍着怨恨在对大管家说:“麻烦秦翁转告衡阳王,我们家王妃是长乐王爷的内眷,就算要探病,最好也是请衡阳王妃过来,他身为王爷兄长,即便这么干坐在前厅里等着也是不妥的。不过我家小姐如今卧病在床,实在无法应付客人,所以衡阳王府的好意我们便只有心领了,一切等王爷他回来再说吧。”   她听在耳中,有些欣慰,也有些浅浅萦萦的酸涩。   过了一会儿,她听见有人说,兰逸果然走了。   渐渐地,她的意识又混沌了。   不知过了多久,她隐约听见有人在喊她,这声音……她心头猛然涌起一阵力气,终于冲破混沌,睁开了眼睛。   “王爷,您回来了?你们……没事吧?”她看见坐在杌凳上的兰雍,勉力地扯了扯唇角。   兰雍紧皱着眉,点点头,说道:“你安心养病,等你好了再说。”   聂蓁却苍白着脸笑了,她撇眸看向正在摇曳的烛火,似有些出神:“油尽灯枯。我知道,我快死了。”   “王爷,聂蓁可不可以求你一件事?”她望着他,浑浊的眸光里却满是期盼的光彩。   兰雍颔首:“你说。”   “我死后,你可不可以继续看顾着聂家?”   她希望的这件事,他半点也不意外。这一生,她都把自己奉献给了整个聂氏。   他应了一声,说道:“我答应你。”   “那就好……那就好了……”仿佛一直以来坚持的那口气终于散掉,聂蓁突然感到一阵透骨的疲累,但她仍是强打着精神,望着他微微一笑,“还有件事,是我私人的愿望。”   兰雍顺着她,轻声问:“什么?”   “我希望,王爷你……能和阿英长相厮守,白首不离。”她微笑着,眼中却有泪光闪烁,“你我之间,总要有一人能得这两情圆满,才不负这结盟之约啊……”   兰雍深吸了一口气,平复着呼吸,点头:“嗯。”   聂蓁便笑了,笑得很舒怀。   她又喊了俏春过来,吩咐她把挂在自己脖子上的银钥匙取下来交给了兰雍:“这是我那个锦盒的钥匙,我所有的陪嫁目录名册都在里头,如今尽数交付于王爷使用。至于下一任聂家的当家人,王爷可以用我的十二叔父,聂逢春。”   兰雍将钥匙紧紧握在掌心里,撇开目光,没有说话。   俏春在一旁哭得泪流满面,聂蓁勉力地抬起手摸了摸她的头:“俏春,以后你便留在王府中吧……若新王妃不嫌弃,你便跟着她,像服侍我一样服侍她,知道么?”   俏春想说什么,却又生生含泪憋住,最后咬着唇使劲点了点头:“是,婢子知道了。”   聂蓁缓缓放下了手:“好了,我累得很,想睡一会儿。”   兰雍看了俏春一眼:“好好照顾她。”言罢,起身走出了房门外。   廊外,月光已盛。   他站在廊下,静立了良久,掌心里紧紧攥着的钥匙仿佛正在发烫,烫得他手心灼热。   前院里还有以裴立为代表的许多人在候着,见到兰雍终于出来时,所有人都凝住目光,竖起了耳朵。   他伫立于前,面无表情地说道:“备车,去衡阳王府。”   ***   是夜,长乐王府的车驾在火光和侍卫的簇拥下,浩浩荡荡地来到了衡阳王府门前停下。   衡阳王府的大管事连忙急急迎了出来,冲着刚下马车的兰雍便是一行礼:“小的参见长乐王爷。”   兰雍站定,没什么表情地“嗯”了一声,淡淡问道:“你们王妃和无忧郡主可还好?”   大管事一怔,心想莫非匆匆赶回来便急着今夜来回访探病了?但也不敢迟疑,立刻便笑着道:“劳长乐王爷挂心,王妃和郡主所幸只是受了皮外伤,大夫说将养些时日便好了。”又连忙让道,“王爷请进。”   兰雍听不出意味地轻轻一笑,没有多说什么,举步走入了衡阳王府大门。   听说长乐王来了府中的消息,衡阳王兰逸很快便来到了前厅,一见到兰雍,他便掩饰不住急切地问道:“她……弟妹的伤怎么样了?”或许是觉得不妥,然后又补道,“你才刚回来,不用在府中看顾着她么?有什么事明日在宫中见了面再说也是一样。”   兰雍看着他,勾起唇角笑了笑:“有些事不方便在宫里说。二哥,不如借一步说话?”   兰逸一怔,旋即点头,转身要领他往书房走。   然而走到半路,兰雍却自己一拐方向,一边走一边似随意道:“那边是演武场吧?”   兰逸略略一顿,转身跟了上去。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演武场,兰逸回身关上了大门,向着背对着自己站在面前的兰雍道:“现在你可以说了。”   兰雍突然回身一拳打在了他脸上。   兰逸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一下打得脑子里“嗡”了一声,整个人都摔在了地上,倒地时后背和右胳膊还狠狠撞到了门板。   他下意识捂了一下被打的地方,果然一碰便肿着疼,他却有些发怔地望着兰雍,一时没有说话。   “兰逸之,我问你,”兰雍就站在那儿,满是冷漠和嘲讽地看着他,“聂蓁真的是被江洋大盗所害么?”   兰逸沉默了须臾,慢慢站了起来,整理了一下衣摆,缓缓道:“现有的证据确实如此。”   兰雍牵起唇角,笑了:“这么说,倒是她不走运了?”   兰逸抬眸沉沉看着他,说道:“你放心,这件事我一定会追究到底。”   “那是你的事。”兰雍撇开目光,扬起下颔,傲然道,“我这趟来是要同你商量别的。”   兰逸问:“是关于这次青州的事?”   兰雍淡淡瞥过来,说道:“是聂蓁的丧事。”   兰逸一时愣住,脸色也变得有些难看:“她不是还活着么?”   “此刻还活着能喘一口气有什么用?”兰雍道,“莫非她遇到了这等事,二哥还以为她能长命百岁?”   说完也不等兰逸再回话,他便径自道:“若她真的熬不过去,长乐王府办丧事的时候二哥就让你的王妃和小姨子来吧,怎么说她们也‘共患难’过一场,来送送她也是应当。”   “至于二哥你,聂蓁应该心有芥蒂,所以——”兰雍微微一笑,却满是嘲意,“你还是继续忙你的,追究江洋大盗的事去吧。”   言罢,再不理会他,径直走到门边拉开大门走了出去。   院外居然站着不少人,是衡阳王府和长乐王府的护卫。   院中的人都是因为听到里面有打斗的动静才聚过来的,此时衡阳王府的侍卫见到兰雍一派清爽地走出来,不由立刻提高了警觉性,再一看后头追出来的兰逸,竟是面有青肿,便有刚刚入府的侍卫忍不住了,突然一步上前拦住了兰雍的去路,还半抽出了腰间的佩刀。   “你干什么?!”裴立立刻喝道。   话音未落,长乐王府的侍卫已齐齐拔刀。   而衡阳王府这边的侍卫总管还没来得及开口,数名侍卫便已因长乐王府侍卫的举动而下意识也拔了刀出来对峙而立。   场面一时间变得剑拔弩张。   而被围在中心的兰雍不动如山,只凉凉撇眸看着面前这个拔刀拦住自己去路的侍卫。   对方不由咽了咽口水,压抑着不安,又紧了紧握着刀柄的手。   衡阳王府的大管家噤声在旁不言语,侍卫总管抬眸望向了兰逸。   “府里几时多了这些不懂规矩的东西?”兰逸冷冷开了口,“本王与长乐王兄弟演武比试,你们有什么资格对当朝辅政王拔刀?!”   他这一开口,衡阳王府的侍卫总管立刻扬声对其他侍卫喝道:“还不拿下?!”   转眼间,那些冲动出手的衡阳王府侍卫便已被自家同僚纷纷拿住。   兰雍面前的路霎时被让开了。   “看来二哥手上费工夫的事情还不止一件。”他回过头,轻轻一笑,“那我便不多打扰了,告辞。”   说完,旋身率着一众长乐王府侍卫,径自离去。      ☆、决断   当天晚上兰雍回到长乐王府,便立刻召集了身边众得力下属来见他。   “传我的意思出去,”他说,“以府中名义张榜悬赏缉凶,不止都城之内,各州府也都要把消息放出去——从犯不论生死都赏五百两,主犯死的一文不值,活的,赏两千两。”   “是。”裴立领了命,又顿了一顿,迟疑道,“但……衡阳王府和官府那边会否有异议?”   兰雍眉梢轻挑,冷冷一笑:“他们还有脸提异议?”又冷哼了一声,说道,“他们是‘官捕’,我是‘私赏’,彼此互无冲突。连长乐王妃的主意都敢打,若不让那些人付出代价,本王还有何威名可言?长乐王府岂非成了人人都能宰割的砧板之肉?!”   他想到了顾微雪,想到了那场山崖边的生死之战,想到了将来她在自己身边或许也会遭遇和聂蓁同样的事情。   兰雍的笑容中冷意渐盛:“想要富贵?我怕他们没命享。”   ***   翌日清晨,兰雍如常进宫面圣。   因为私离岚山行馆的事并未被戳穿,所以无论是兰雍还是兰明淮,都是彼此心照不宣。   眼下朝中的焦点无非聚集在两处,一是江洋大盗青天白日里打劫亲贵家眷,且害得一个四品官员的夫人和长乐王妃身受重伤;二,便是青州官员勾结腐败,还因怕东窗事发而疑似陷害了司明阁监星官洛英。   而这第一件事,兰雍的悬赏通缉令已然泄了风声,面对兰明淮和朝中众官员的关怀,他自己也毫不掩饰,一句话:想跑路,没那么容易。   “今日这群穷凶极恶之徒不过是敢大着狗胆抢劫北星重臣的家眷,那明日岂不是敢把屠刀架在皇上的脖子上了?”兰雍说道,“天子脚下他们也能如此猖狂,五城兵马司总指挥使何在?都中治安难道都被保护到狗肚子里去了么?!”   这一番话掷地有声,朝堂上一时竟无人敢言语。   就连兰逸也没有说话,他站在右首,脸色沉静。像是心情不好,又像是有些走神。   五城兵马司的总指挥使觉得自己冷汗都要滴下来了,急急走出来拱手先后向兰雍和兰明淮行了个礼,说道:“是臣下的疏漏,还请皇上和辅政王降罪。”   兰明淮这时便才开了口:“皇叔消消气,此事确实是东城兵马司曹忠未能尽到及时救援之责,本皇之前也已请准了衡阳皇叔的同意,撤去了他的职务。”   曹忠,正是在江洋大盗事件发生前才刚刚被兰明淮提拔上来的人。他既然现在能干脆地撤掉,自然也就是能利索地让人顶上去,而他能做这些,无非也是拿捏住了兰逸的心思,知道此时绝不会阻挠他。   兰雍心明如镜,听了便听了,并没说什么,一副与平时无异的样子。   兰明淮便使了个眼色给五城兵马司总指挥,让他默默退了回去。   “关于青州一事,”兰明淮又忖道,“本皇闻说洛卿家平安无事,已在返回都城的途中,深感欣慰。且自琼州那边送来的信中说洛卿家是在前去邻县的山路上遇到了山贼,既如此,那姚梦允等人的案子也就算审结了,刑部递上来的折子已明明白白记着减灾不力和贪腐之事是板上钉钉,所以本皇无意宽待,欲斩立决。”   他在朝上公然说出来,为的自然不是征求百官的意见,而是来请准兰雍和兰逸同意的。   兰逸自然不会有意见,青州的事这回可算是狠狠拖了他一次后腿,他明哲保身还来不及,又怎会还庇护他们?   至于兰明淮最担心的兰雍,倒也确实没说什么。   这件事便算是这么定了。   ***   散朝之后,长禧宫那边的宫人来请了兰雍过去。   上太妃穿着一袭素衣,正坐在窗前亲手煮着茶,她似乎清减了些,脸色也不见红润。日光微照,更显她肤白如雪,但也让她更添几分冷色。   “娘娘,长乐王爷到了。”宫女用她刚刚好能听见的音量说道。   兰雍请安施礼:“儿臣见过母妃。”   上太妃刚刚夹起橙皮的手不着痕迹地一顿,旋即神色如常地转过脸来,淡淡颔首:“你们先出去吧,本宫和长乐王母子间聊些私话。”   宫室内服侍的人齐齐应了一声,然后迅速出了门。   上太妃这才复又看向兰雍,这一回,她的神色复杂了许多,眼波中隐有微动,看了他半晌,才道:“坐吧,尝尝这茶。”   兰雍没动,说道:“不知母妃有何事示下?”   上太妃默然须臾,放下了手中的物事,说道:“我听说你之前头疾又犯了,现在可还好么?”   兰雍看着她,忽而笑了。   “母妃这样问,儿臣都不知您到底是希望我好,还是希望我死了。”   上太妃蹙眉,脸色却显然紧了紧:“你怎么这么说?”   “母妃不是没有等到派去青州的另一队人马回来复命么?”兰雍淡淡一笑,“因为他们回不来了。”   上太妃不自觉攥住了手指,却不急不缓地抬眸望着他,目光中透出几分沉痛:“若非你一意孤行,一定要和皇上为难,我又何必如此?这世上有哪个做母亲的原意要自己孩子的命?难道你以为我忍心见着你的尸首?我就是不想你长乐王府有朝一日沦落为满门逆贼!”   兰雍的脸色倏然冷了下来:“所以你就可以用我心爱之人的性命为饵,先下手为强要我的命?!”   “……”上太妃心头猛地一滞,一时间竟说不出话。   兰雍冷冷自嘲地轻笑了两声:“虽说我从小就知道我这个亲娘是别人的母亲,是别人的祖母,只为了这北星江山母仪天下!但我真的没想过,有朝一日你真的会为了大哥父子两,不惜对我下杀手。甚至,连聂蓁你都可以见死不救。”   “江洋大盗拦路抢劫,东城兵马司的人竟然比衡阳王府的人到得还晚。娘娘,您真当随之是三岁稚童么?你以为皇上随便发落了那个曹忠,我就不会当回事了?”   兰雍说着说着,眼眶渐渐有些发红,但充满嘲讽的笑意却也越盛。   到最后,他竟笑出声来。   上太妃心中陡然一跳,倏地站起身来:“你想做什么?随之,你不要胡来!你父皇当初对你不比你皇兄差,你忘了你长乐王的封号是他给你的?是代表什么意思么?”   “长乐无忧?如今人为刀俎,我何来长乐?!”兰雍凉凉笑道,“到今时今日娘娘还是不明白,兰随之想要的到底是什么。你们看在眼里扎在心里的这皇位,我根本不稀罕。”   他走过来,拿起茶案上已经微凉的茶水,一饮而尽,然后将杯子重重放在了桌面上。   两人面面相视,目光彼此毫无退让,却都红着眼,压抑着泪意翻滚。   兰雍面无表情地说道:“今日你我母子恩断义绝,从今以后,长乐王府的事还请娘娘不要再过问。”   说完,他转身欲走,却又忽然停下。   “兵马司的那几个职位我给你们,但以后别再打我身边人的主意。”他背对着上太妃,淡淡说道,“否则,皇上想要的,我都会毁掉。”   看着他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上太妃忽觉心头一阵抽痛,眼泪倏地便落了下来,再也没有力气站住。   ***   两天后,聂蓁在沉睡中离开了人世。   由于此前已有准备,长乐王府很快便挂起了白绸,准备好了灵堂。都城里到处都是眼睛嘴巴,长乐王府开始办丧事的消息不胫而走,很快便陆续有人来吊唁。   顾微雪的马车是当天下午入的城门,她心里有牵挂,所以回来后特意先绕到了长乐王府所在的那条街,谁知远远便看见王府门口人来人往,还挂着白绸白灯笼。   她赶紧让车夫在王府前头停了车,下车来急急走了过去。   长乐王府的门房回过头来正好瞧见她,一怔之余立刻迎了过来:“洛大人您来了?!”   言语间颇有那么两分欣喜。   顾微雪有些发愣地望着上头挂着的白绸和灯笼,脑海中有些空白:“怎么回事?”   门房立刻垂了眼眸,伤感道:“我们王妃她……过世了。”   聂蓁?!顾微雪大惊,一把抓住他:“怎么会这样?”   门房便将聂蓁同他人出游去上香,结果路上遇到江洋大盗的事大概告诉了她。   顾微雪一听之下也觉得哪里不对劲,但她来不及细想,便已匆匆跑进了府里。   裴立最先看到她,立刻不动声色地过来拦住了她的路:“洛大人,王爷在书房,我带您先去看看他吧。”   顾微雪马上意识到了什么:“他怎么了?”   裴立微蹙了眉,低声道:“自打那天从宫里回来就一直坐在书房里,已经两天没好好睡过觉了。”   顾微雪一顿,点点头,转身跟着他走了。   观月湖上,书斋房门半掩,窗户大开,远远地便已可隐约看到靠坐在窗边的兰雍。   裴立走到门口就停住了脚步,示意顾微雪请进。   她轻轻推门走进了房里。   兰雍虽然在出神,但他的感觉仍然敏锐,听到有人进来,他立刻转了眸看过来。   然后,他微微一怔。   顾微雪冲他微微笑了笑,一步步走到了他面前:“我回来了。”   兰雍怔了片刻,站起身,两步走过来便将她拥入了怀中。   顾微雪立刻抬手回抱住他,知道他心里难过,也不多说什么,只静静同他抱着。   “微雪,”他的声音有些不稳,却像是含着一丝笑,“我和我娘恩断义绝了。”   顾微雪眼眶一酸。她就知道,青州那件事,他心里其实一路都未曾放下。   可这样的打击,谁又能放得下?   她轻轻抚了抚他的背:“将来她会明白的,是她误会了你。”   兰雍退开半步瞧着她,轻轻一笑:“不稀罕。”又拉住她的手,凝着她深深看了半晌,低声道,“我有你就够了。”   顾微雪心里抽疼抽疼的,握紧了他拉住自己的手,顿了顿,问道:“聂姐姐的事,真的是江洋大盗所为么?”   兰雍又回复到了他素来计算于朝堂的样子,淡冷一笑,说道:“不过是一个趁虚而入,一个见死不救罢了。”   果然是有人作妖!顾微雪心头悲愤一起,不觉也冷冷道:“那你说,我要不要趁着这回青州天灾让我立了威信的事,也给那‘趁虚而入的人’上上眼药?”   “不必,”兰雍安抚地冲她笑了笑,“你现在还犯不着和衡阳王府撕开了对立,你先好好在皇上身边当好差吧,这件事交给我来办。”   顾微雪信他,自然也就不多言,点点头应了。   “王爷,”裴立的声音在门外响起,“衡阳王妃和无忧郡主来了,还有……衡阳王爷也来了。”      ☆、用意   兰雍让人去请兰逸到书斋来,而顾微雪有意避开盛家姐妹,所以决定先进宫面圣。不过她临走时却有意吩咐了大管家一件事。   “既然衡阳王妃和无忧郡主是专程来送王妃一程的,”顾微雪道,“那总要让她们看清楚王妃最后一面才好,怎么说她们也是共患难过的,如今阴阳相隔想必她们活下来的人心里头也不好受。更何况,衡阳王妃还是王爷的亲嫂子,无忧郡主又与王爷他们是打小的玩伴,那情谊与其他人自是不同,当然要面对面看个清楚,也免得留下遗憾。”   “哦,对了,还要再上柱香。”她说,“不然本是遇到同一劫难的却就这么好端端地立着,怕是血煞之气难散,不太平。”   长乐王府的大管家是什么人?那自然也是兰雍身旁能干事的,心里头通透的很,一听便了然了顾微雪是什么意思。   “洛大人说的是,小的这就亲自去关顾着,免得下人不晓得,让衡阳王妃和无忧郡主没能见到王妃的遗容,抱憾而归。”大管家说话这当口已经连待会儿该怎么说怎么做都想好了。照理说高门大户,尤其是皇亲贵族和勋贵之家办丧事,一般人来表达个吊唁的心意就可以了,不是谁都能有上香资格的,但身份高的人也不会轻易给人上香,所以通常只有亲属关系才会这么做,而且大多是晚辈。   但大管家又怎会不知道自家王爷的意思?   那盛家姐妹若不心虚,又怕什么见他们家王妃的遗容?还有,上香那也是她们该做的,故去的人九泉之下愿不愿意受还不一定呢!   大管家更不怕这差事以下犯上,他拿准了衡阳王府那对姐妹不敢在长乐王府的灵堂上拿架子,纵然惊怒交加也只能憋着,否则,就等着被自家王爷收拾吧。   顾微雪和大管家彼此会意地说完话,便出了王府坐上马车直奔皇宫而去。   ***   得知顾微雪入宫觐见,兰明淮立刻在宣华宫中召见了她。   “微臣参见陛下。”顾微雪一入门便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   兰明淮已三步并作两步地走过来,伸手虚扶了她一下:“洛卿家快免礼,平安无事便好!”   其实他心里对顾微雪一直是有愧疚的,在得知上太妃的计划中是极有可能要牺牲她的性命时,兰明淮第一反应便是要设法挽回,可是上太妃最终说服了他……   虽然为了大局,他只好强忍着纠结选择了放弃,但其实他心里其实还希望她平安无事。   可现在顾微雪真的平安回来,他却同样感到纠结。   在屏退了左右后,兰明淮收起了先前问候她安好的欣喜激动,正色道:“洛姐姐,你这回孤身前往青州,所幸没有被那几个狗东西所害,这都是皇叔的功劳。”   他本意是想从她口中得到证实,倘若果真是兰雍救了她,那就代表上太妃说得没错,他们之间……怕是真的有私情,而且若是兰雍察觉到了暗杀之事与宫中有关,那也许她也就知道了。   如此一来就算兰明淮之前再相信她的为人和忠心,可现在他也不敢信了。不敢相信她不止会不介意、不在乎自己居然要牺牲她的性命,而且还要反过来继续效忠于他。   这太不合常理。   但顾微雪听见他这么一说,竟然流露出几分恍惚,疑惑:“皇上何出此言?”   兰明淮怔了怔,反问:“你当日不是遇到了杀手么?是怎么逃脱的?”   顾微雪苦笑道:“那日从广平县出来前往隔壁县时半路上遇到一群蒙面人,二话不说上来就要动杀手,微臣手无缚鸡之力,身边几个随从虽拼命护我,但到底寡不敌众,微臣也是趁他们战成一团时拼了命钻小路逃跑,若不是师父教了一手这辨生死方位之术,怕是微臣已成了荒野冤鬼了。”   “你是说,你就这样逃生了?”兰明淮又急问道,“那你为何不立刻回头找官府相助呢?”   顾微雪沉吟片刻,说道:“不瞒皇上,其实微臣怀疑当时那场暗杀正是青州之人所为。所以当时微臣受了伤,身边又无他人保护,实在不敢贸然回去寻死,想了许久,只好先绕路回家去养了一段时间的伤,然后准备回都时又怕被人路上暗中下手,所以才冒险去找了周大人,请他大张旗鼓地将微臣送回都城。”   她这半真半假的一席话说完,兰明淮已面露不忍,想到她曾经救过自己,可如今自己却害她为了逃命而担惊受怕……   “原来你是回了家里。”兰明淮点点头,“没事便好。我已为你收拾了青州那几个家伙,这回你卜测天灾有功,又遭遇了这么一场生死之劫。洛姐姐,我一定会好好补偿你。”   顾微雪抬眸望了他片刻,忽然跪了下来:“请陛下恕罪!”   兰明淮微愕:“怎么了?”   “皇上,”顾微雪望着他,说道,“微臣不敢求什么别的,只求陛下能赦免微臣当日在星沁园外向陛下隐瞒真实身份的欺君之罪。”   兰明淮怔了怔:“什么真实身份?”他回忆起当日顾微雪所说的家境和户籍一事,忖道,“莫非……你的真名不是洛英?”   顾微雪皱着眉头,似难以启齿地点了点头:“皇上还记得当初微臣对您说过,微臣是与家人闹了矛盾所以才不方便回家拿户籍证明的么?其实,那时微臣为了不被家里人找到,所以不得已一直用化名生活。而之后入宫依然不敢暴露身份,则是因怕由于上代恩怨而被北星皇室迁怒,震动龙颜。”   她定定看着兰明淮,说道:“微臣的真名叫做顾微雪,是扶风城圣门三脉天机谷顾氏之后。”   兰明淮:“……”   难怪她的玄学之术如此厉害,原来竟是顾氏后人!此时,他已对她的能力毫不怀疑。   兰明淮几乎毫不怀疑地便信了,而他很快也做出了决定。他上前一步将顾微雪扶了起来,笑道:“这么说来,本皇应该改口叫你顾姐姐了。”   顾微雪似乎有些没回过神:“陛下这是……宽恕微臣了?”   “你有你的苦衷,我既然与你是朋友,又怎么会计较这个。”兰明淮说道,“不过嘛,对其他人还是得有个交代,也免得皇叔他们找你麻烦,这回你就功过相抵了,以后你也可以堂堂正正用回你本来的姓名。”   “是,”顾微雪感激笑道,“谢陛下恩典!”   从宣华宫里出来,顾微雪站在檐下,望着有些灰白的天空深深长吸了一口气。   兰雍的确为她考虑地很周到,利用这个机会让她顺势去掉了“欺君之罪”这个不知何时会触发的祸患。   这个“大恩典”,她果然从兰明淮的手中要到了。   ***   长乐王府。   “我不是说你不用来么?”兰雍看着坐在自己面前的兄长,淡淡说道。   兰逸今天的状态和之前倒是有所不同,看上去仿佛又恢复了以往的镇定风采,他笑了一笑,说道:“怎么说也是弟妹的丧事,我若是不来一趟,你我兄弟间哪里说得过去。”   兰雍静静看着他一派从容地伸手接过下人送来的茶。   “脸上的淤青倒是消得挺快。”他忽然说了这么一句。   兰逸也不以为忤,清淡一笑,道:“以你我的身份,脸上挂着彩让外人见了总是不好看,让你出出气看两眼也就行了。”   兰雍轻笑一声,瞧着他:“你倒真是不亏心。”   兰逸用茶盖浮茶叶的动作微微一滞,面上的笑意也淡了一些,神色微沉:“我有什么可亏心的?我不欠她什么。”   兰雍就这么静静看着他,似笑非笑。   “话既然说到这里,我们也就敞明了说吧。”兰逸抬眸,说道,“随之,我今日也遂了你的心意把凝薇她们带来了,你要折腾她们一下心里才痛快,我也不说什么,只要不过分。但我也想知道,你是否真要因此与我成仇?”   兰雍不答,就这么盯着他的眼睛,反问道:“聂蓁不在了,你半点也不难过?”   兰逸一顿,弯了弯唇角,笑了:“毕竟相识于少年时,我自然也不希望她有事,但事已至此,我能做的也不过是劝你节哀,再尽力为她捉拿凶犯罢了。只是你若要说别的……随之,你不觉得可笑么?”   “嗯,知道了。”兰雍拿起面前的茶杯喝了一口,然后起身走到书案边拿起了张铺开的布绢走过来递给了他,“那你帮我把这个盖了吧。”   兰逸接过来一看——是任命青州新任知州的手谕,上面已经加盖了兰雍的辅政王章和私印。   “这……”他有些犹豫。   兰雍看了他一眼:“青州那边还在灾中,烂摊子总要有人收,总不能一直让周怀立那边兼顾着。这个张望,在复州那边已有过些减灾的经验,而且两地相隔不过半月路程,派他升迁调任最合适不过。”   兰逸自然无话可反驳,就算青州那边要再安自己的人,现在也不是个合适的时候。他想了想,又看了一眼绢布,狐疑道:“你怎么还加了私印在上头?”   兰雍不以为意道:“哦,对了,以后我这边都要双印加盖,免得被人冒了名义还得哑巴吃黄连。”   冒名义?兰逸忽然想到前些日子兰明淮用盖了长乐辅政王印的调令解决了兵马司里几个职位的事,那时候,他也听说聂蓁入过宫。   所以,是聂蓁伪造了那份调令?   那这么说,兰雍他是因为已经知道了这件事,所以对上太妃和聂蓁极为失望,才放弃了在聂蓁的事上和他计较?   那就是说,他们两个辅政王之间是不会成仇了。   想到这里,兰逸点点头,从怀里摸出装了印章的锦袋,拿出自己的辅政王印,盖在了兰雍的印章旁边。   兰雍收起了手谕,叫了裴立进来:“给吏部那边送去。”   兰逸静坐着喝了会儿喝茶,片刻,说道:“那你之前的悬赏,还要继续么?”   “当然。”兰雍理所当然地说道,“不然我长乐王府成什么了?旁人眼中动不动可以开宰的肥羊么?”   这倒是。兰逸想,就算不为了聂蓁,他这么做也是说得过去。   他不觉又有些走神,脑海中又闪过那个已经故去的身影,他暗暗狠狠攥了攥手心,压抑着心中翻滚的情绪,有些想笑。   当日是她自己选了长乐王府,如今又何须他来同情什么?到最后,她不一样背叛了兰雍,然后又被兰雍放弃么?   他们这些人,无论谁和谁做夫妻,终究不过那么一回事罢了。   ***   兰逸走后,大管家来禀报说无忧郡主那边已吊唁完了,想来见见王爷,不知是否要请她过来。   兰雍连头都没抬,淡淡丢了句:“吊唁完了就回去,见我做什么,我又没死。”   大管家立刻了然地去下逐客令了。   没过多久,姜涛又来了。   “王爷,有个自称是悬赏令上所称主谋的人要单独见您。”他说道。   兰雍这才放下了手中的公文,抬眸,意味深长地凉凉一笑:“还以为他能扛多久,这么快就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有时候,有些安慰自己不亏心的话,说着说着自己也就信了,比如兰逸。   ☆、出手   顾微雪再来到长乐王府时,第一件事便先是去了灵堂吊唁,然后在大管家的示意下,随他去了书房见兰雍,好商讨给聂蓁下葬的时辰。   一进门,她就看见兰雍正在闭目养神。   她心里忽地一酸,也不忍心出声打扰,正准备轻手轻脚地走到一旁坐下,却听兰雍含着一丝笑意开了口。   “过来,”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睁开了眼睛,“让我好好看看你。”   顾微雪便从善如流地走了过去,站在他面前,说道:“我已把老鬼头给你开的调理方子交给大管家了,你一定要好好吃药,也别硬挺着不睡觉。你自己的身子,可要好好看顾着。”   兰雍微笑地看着她,等着她吩咐完,才点点头:“是,知道了。”又拉过她的手轻轻握着,问道,“皇上怎么说?”   “如你所料,”顾微雪道,“皇上让我功过相抵了,以后可以恢复本名。”   “嗯,”兰雍淡淡弯了弯唇角,“他倒是越来越像个皇帝了。”   顾微雪默然半晌,握着兰雍的手蹲下来望着他,说道:“我已经帮聂姐姐算好了下葬的时辰,明日卯时三刻,是个吉时。”   兰雍沉吟道:“好,我会让人准备。”顿了顿,又道,“方才我见了那个谋害聂蓁的江洋大盗主谋。”   她微微一怔,旋即说道:“他是悄悄来找你的?那便不是为了投案自首吧?”   兰雍的眸光中透出几许凉意:“当日我发布悬赏令,最主要的目的就是逼他现身。他不想死,又不想落在别人手里,自然就会主动来找我,因为我在那悬赏令中给了他一个希望,让他觉得我要他活口是有用处,而他可以戴罪立功留下一条命。”   “果不其然,他一见到我便招了,说是有人在事前找到他让他以打劫为名实则杀害聂蓁的,但他没料到过程中会有王府侍卫寻来,所以并未完成任务便慌乱逃走。”   顾微雪接道:“那幕后主使是盛家人?”   兰雍颔首:“是盛家名下一间商行的大掌柜通过江湖上的人联络到他的。而那个大掌柜,正是盛家大公子的心腹。”   果然如此!   顾微雪刚要再说话,却见兰雍长叹了一口气,望向自己,神情复杂地说道:“我怀疑,这件事兰逸也有份。”   “衡阳王?”顾微雪愕然道,“可他,我觉得他对聂姐姐……”她一时不知该怎么形容。   倒是兰雍瞧着她,说道:“你看出来了?”   顾微雪踌躇道:“嗯……有几次,看着觉得不太寻常。”   兰雍把她扶起,拉着她走到座榻旁坐了下来,说道:“当年他曾向聂蓁求亲,被她拒绝了,之后才和盛凝薇订的亲事。”   顾微雪沉默了须臾,涩然道:“我想我明白聂姐姐为什么拒绝他。”   关于这个问题,兰雍也没有多说什么,只看了看她,又续道:“我一开始也只以为是盛凝薇趁机报复,但后来我想,盛凝歌却不是会随着她冲动的人。趁我以休养身体为名在岚山行馆的时候,她们两个就敢和盛大一起计划对聂蓁下杀手,而且为了掩人耳目,又用其他几个官家夫人来当炮灰,凭盛凝薇的眼界也没有这种闹大事的胆子,难道她就不怕给兰逸拖后腿?”   “所以我在想,衡阳王府的侍卫之所以当时会中途突然来寻他们的王妃,是因为兰逸改变了主意,只是当时有些人不甘心到手的机会白白放过而已。”   顾微雪越听越心惊:“你是说,这整件事其实都是衡阳王他……默许的?”   兰雍平静地说道:“这是最大的可能。”   “因为聂姐姐挡了他们的路么?”顾微雪其实心里也想到了原因,但她不敢相信,也有些不愿意相信,仅仅是因为聂蓁在兰雍不在的时候顶着压力守住了长乐王府和聂家,衡阳王便也想要趁机将她彻底除去?   就因为在他们看来,这便是剪除了兰雍的一条臂膀?   而盛凝薇是真的在趁机报复,至于盛凝歌,顾微雪一想便通,一定是因为嫉妒。   兰雍转眸看着她,走过来俯身伸手扶住她双肩,凝着她的眼睛,说道:“所以这次我一定要杀一儆百,不管是什么大公子还是大掌柜,江洋大盗还是江海大盗,我要他们再也没胆子动我身边人一分一毫,就连‘想’也不敢。”   顾微雪心头的酸涩终是漫延出来,她深吸了一口气,可鼻酸却半点也未止住。   她又像之前在灵堂时那样落下泪来。   “我就是觉得……聂姐姐太可怜了。”顾微雪闷闷说道,“还好她临终时并不知道真相。”   兰雍抬手为她拭去泪痕,挨着她坐下来,轻轻将她揽入怀中,低声道:“她临终前有两个遗愿,需要你与我一同为她达成。”   顾微雪立刻吸了吸鼻子,抬头看着他:“你说!”   兰雍目光柔和地看着她,说道:“一件,是她希望我们能完成她未能做到的事,相守终老。另一件,是希望我能帮她看顾着聂家,但她走后,我与聂家人之间也需要新的纽带维系,才能让彼此都安心。”   顾微雪思绪一转,便恍然道:“你是说让我做这条纽带么?”   兰雍一顿,颇为欣慰地笑了:“你理解得倒是准确。”还好她没想歪成自己要纳妾,不然还得解释一番。   “可是……”顾微雪面露难色,“我现在的身份不大方便吧?只要与聂家走动得太勤,一定会被注意到的。”   兰雍说道:“放心,不是现在。按守制期,只要聂蓁过世后百日内我没有娶亲,他们就会再把心放在肚子里整整一年。所以,不急。”   顾微雪便不由开始思考起一年后要如何和聂家沟通关系比较好,正忖着,忽听兰雍唤了她一声。   她猛回神,恰好与他近在咫尺,四目相对。   “微雪,”兰雍凝眸瞧着她,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轻轻说道,“一年后,我们便成婚吧?”   她心头一阵猛跳,脸上倏然烫得发烧,却迎着他的目光慢慢平静下来,如一汪清泉缓缓从心上流过。   她回握住他的手,微红着脸点点头:“嗯,都听你的。”   兰雍这才像松了口气似的,笑着将她顺势拉入了怀中。   ***   数日后,兰雍的悬赏令已显现出了十分具有冲击力的效果——府都衙门堂前的院子里,整整齐齐码着十具尸体,还有个跪在一旁瑟瑟发抖的活口,都是长乐王府那边派人送过来让衙门验明身份的。   而这十个人的死法居然各不相同,就算是兵器造成的伤口那也是不同的兵器。   就因为那悬赏令上写了从犯“不论生死”。   都府衙门的人光是看着都觉得冒冷汗,这江湖,果然是被长乐辅政王他老人家给搅和成了一锅粥啊……   不过这样一来,小喽啰倒是够数了,那主犯呢?   很快便有了答案。   三天后,有人在东城郊外,也就是离当初长乐王妃出事不远的地方发现了几具尸体,其中一人居然是盛家一间商行的大掌柜!而死在他身旁的其他四人则是他的随行保镖,还穿着夜行衣。   还有另一具尸体,是在不远处的河里发现的,仵作验尸后断定应是受了伤失血过多加上夜晚看不清路才脚滑掉进了河里被淹死。   这被淹死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个被追捕的主犯。捕快找到他尸体时,他还背着个包袱,里面装着银票不止,还有刻着盛家那家商行字号的珠宝首饰。   主犯的尸首被找到,很快消息便传到了长乐王府,没过多久,兰雍便亲自来了。   或许是因为想要活口但却见到了死尸,这位辅政王的脸色很不怎么好看,连带其他人也不敢大喘气。   而这个姓胡的掌柜的死讯也很快引来了衡阳王府和盛家的人。   于是两位辅政王便同时出现在了府都衙门里。   但最后兰雍看了几具尸首,只淡淡丢下一句:“死得倒是挺巧。”便转身走了。   一天之后,盛家大公子盛明浩被发现死在了一个伶人的家中,原因倒是有些羞于启齿——他服用了过量的寻欢药物。   盛家人自然不能承认这个死因,加上他们觉得这说到底也该是那个卑贱伶人的责任,因此在衡阳王府那边的授意下,官府本来也想让那个伶人顶了这口锅,谁知还未来得及宣判,街头巷尾却不知何时已开始传播起了盛明浩的真正死因。   事关辅政王之一的衡阳府,原本准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刑部,却因为司明阁监星官洛英,哦,不,现在应称为顾大人的顾微雪一句“天星有变,民间意难平,恐国祚不熙。”北星皇兰明淮便立刻跳过其在早朝时提出要让谏政司亲自来审。   兰逸自然反对,可兰明淮又怎舍得放过这个整治衡阳王府的机会,他想鼓动其他人赞同,尤其是兰雍。   但兰雍这两天却都称病没来上朝。   不过却有其他官员表示赞同。即便是中立一派,也因为民间传言太甚,和信任司明阁顾大人,而觉得这种事应该由谏政司来审个说法。   这一来,眼看着盛明浩的死因就要遮掩不住。   无忧郡主盛凝歌情急之下去了长乐王府,继聂蓁的丧礼之后,她再次求见兰雍。   这一回,兰雍见了她。      ☆、宁静   盛凝歌第一次在踏入长乐王府时有了一种惶恐不安的情绪。   这种感觉即便是当日来吊唁聂蓁,兰雍不愿见她时也未曾有过。彼时她虽然感觉到他在生气,但却笃定那是暂时的,只要让他得到另一个能代替聂蓁辅佐他的女人——不错,就是她自己。那么以兰雍那样实际的性格,这一点阵痛也算不得什么。   可是偏偏这么巧,在这个当口上胡掌柜和自己大哥却接二连三出了事。别说是兰逸他们,就连盛凝歌也能感觉得出,事情绝没有表面看起来这么简单。   她隐约感觉到聂蓁的事也许在兰雍这里很难善了。   一路心思细转,她已不知不觉随着王府下人来到了前厅。   ——兰雍正站在盆景架前侍弄一株矮梅,一派闲适的模样半分看不出病容。   盛凝歌心头一动,脱口唤道:“三哥……”   兰雍头也未回地淡淡打断她:“听说郡主有事要见本王?”   她顿了一顿,转头对厅中的下人吩咐道:“我有话要单独和王爷说,你们先下去。”   她自己带的人倒是很快退出去了,不过其他王府里的下人却没动,纷纷将目光投向了此刻还背对着她的兰雍。   盛凝歌很想对这些不听她吩咐的下人发作,但她看了眼兰雍,忍了下来。   过了片刻,兰雍才放下手中的帕子,回身不急不慢地走过来:“你们先下去吧,不必奉茶了,郡主说两句话就走。”   下人们这才齐齐应了一声,鱼贯而出。   “三哥,”盛凝歌立刻迫不及待地开了口,“你帮帮我吧!”   兰雍好整以暇地坐了下来,揭起茶盖浮了浮茶叶,淡淡一笑。   就在盛凝歌以为他要同自己打太极的时候,兰雍却说道:“想遮掩住你大哥的丑事其实不难,难就难在,胡大海的事你们打算如何解释?”   盛凝歌一愣,说道:“人死无对证,我们也……”   兰雍似不欲纠缠地懒懒一抬手,止住了她尚未说完的话。   “人死无对证,所以才方便活人,不是么?”兰雍说道,“那主谋为何偏偏与他一前一后死在那儿,又为何一个带保镖蒙面,一个带你们盛家商行的财物出逃,这些事情我也不打算追根究底,只是打算给你一个建议——众目睽睽,那伶人你们最好别动,已死的人开不了口,最适合用来给旁观者一个交代。”   他一顿,又意味深长地加重了语气:“也是给聂家一个交代。”   盛凝歌望着他,沉吟半晌,点点头:“我明白了。”   话音落下,室内安静了片刻。   “还有事?”兰雍淡淡抬眸看了她一眼。   “你……”盛凝歌踟蹰道,“以后有何打算?这长乐王府毕竟少不了一个为你主内的人,现在上太妃和皇上同心同德,再过一年皇上就到了可以亲政的年纪了,你不如和姐夫……”   她话还没说完,兰雍就已经知道了她是什么意思。   他只意味不明地弯了弯唇角:“我这个人向来是应了当初父皇给我的封号,知足而长乐。旁人不来招惹我,我自然愿意好好相处,何况我和你口中的姐夫可是亲兄弟。”   盛凝歌到底也没从他这番话里听出自己真正想知道的答案——他的新王妃,到底会出自哪家?   ***   盛明浩的事情很快有了转机。   随着商行里一个小伙计突如其来的证词,已经死透了的胡大海便从被害者变成了江洋大盗同谋,而原因是他想要联合那些歹人绑架盛凝歌来敲诈钱财,谁知却导致混乱中长乐王妃身受重伤,长乐王震怒。那主谋东躲西藏跑回来威胁胡大海要钱跑路,双方引发内讧,这才有了他们同归于尽的结果。   至于盛明浩,则是因为知晓了此事,急怒攻心暴病而亡。   到此,这件事似乎有了个或摘清或圆满的结局。   但在民间,关于盛明浩的死却依然暗悄悄地流传着另一个说法。又因为胡大海之事的暴露,聂家名下的商号也在于盛家的竞争中占了些舆论的优势,风口浪尖的盛家这边或多或少暗地里让着些步。   如此,一切仿佛又重归平静。   临近年关的时候,司明阁阁主邵向天上书致仕,称自己久病初愈发觉处理公事已力不从心,并推荐此前已代行阁主之职日久,出身于扶风城的监星官顾微雪接任其位。   无人有异议。   顾微雪正式成为可上朝议事的北星第一女官,也是司明阁迄今最年轻的一任阁主。   接任的前一天,顾微雪亲自去了邵府探望邵向天,名义上是感谢上任阁主对自己的栽培提拔。   邵向天请她在花园里喝了茶。   “顾大人入阁的时候,老夫正在病中,到如今病是好了,却也有心无力。”邵向天看着清瘦,又颇有些儒士气质,比起司明阁主,他其实更像是文渊阁的学士。   他看着顾微雪,笑了笑:“顾大人一个女儿家能走到今天这步,全是因家学渊源和自己的能力,老夫其实什么也没有做。”   虽说两人确实谈不上有什么交情,但顾微雪面子上还是要谦虚一下:“大人谬赞了。”   两个人没说多久话,顾微雪便起身告辞,邵向天唤了管家来送她出门。   邵夫人端着参汤过来的时候,恰好看见自己丈夫正若有所思地看着顾微雪离开的背影。   “老爷,”邵夫人把养身补气的参汤送到了他手里,“我们一定要回乡么?自打知道那洛大人原本姓顾之后,你这些时日就有些不对劲,她到底有什么让你避忌的?”   邵向天慢慢坐了回去:“你不懂,我老了,这朝中派别之事实在不想掺和。往日里还好说,但自打顾微雪上次帮着……哎,也不知她是在帮长乐王还是皇上,总之她利用自己监星官的身份站出来帮着唱了那么一出戏之后,司明阁就再难不引起他人注意了。”   “她是扶风城顾氏之后,若衡阳王府那边想牵制她,只有两个法子:要么找她的同门相助,要么就是利用我这个还在阁主位的老头子。”   “眼下的宁静不过是暂时的,风雨欲来啊……”   邵向天喝了口温热的参汤,抬头看向自己的夫人:“这朝中大事一日未定,我们两还是就在家乡过些清静日子为好。”   ***   顾微雪走出邵府,径直上了等候在大门外的马车,一路去了城西的一家茶馆戏楼。   店小二很热情地迎了上来:“姑娘坐哪儿?楼下近戏台,楼上视野好。”   敢情坐哪儿都好。   顾微雪没急着决定,抬头往楼上看了一圈:“戏就不听了,我就尝尝你们的招牌点心。”   “那您坐楼上雅间吧!”小二快手快脚地引着她就上了楼。   推开门,房间里一片清静,一眼望去最引人注目的便是一个插着束白梅的花瓶,一张摆着茶具的四方茶几,还有一扇刺绣屏风。   顾微雪走进去在茶几前坐了下来。   她拿起小二送来的茶喝了一口,转头看了眼窗外的天空——   “要下雪了。”她忽然幽幽地说。   “配上你的生辰,倒是应景。”一个微微含笑的声音从屏风后面传来,随即,刺绣屏风被折起了一面,有人从后头走了出来。   顾微雪不慌不忙地转过身,看着突然出现的来人,笑了:“你拿的什么?”   兰雍故作讶然:“我藏在背后你也能发现?”   顾微雪不搭理他这孩子气的逗乐,伸出手,眉毛一挑:“抓包了,还不充公?”   他笑着将藏得很不怎么走心的那只手从背后拿了出来,掌心一翻,将东西放在了她手里。   一阵微凉滑腻的触感直达心底。   “印章?”顾微雪将这枚小巧精致,钮身上雕着镂空梅花的白玉印章爱不释手地翻来覆去看了好一会儿,由衷感叹,“好漂亮!”   “当然漂亮,”兰雍挑眉道,“和我这枚可是一对。”只不过他那枚雕的兰纹。   顾微雪从他的语气里听出来两分嘚瑟。   “真巧,”她按捺着满心的甜蜜欢喜,也学着他故作傲气的表情,说道,“我也有个东西要给你。”   兰雍微讶,旋即眸中泛出一抹喜色:“什么?”   顾微雪拿出了一个剑穗。   “这个,当初你生辰时也不知为什么看中了买的……”她斟酌了一下措辞,又打从心里觉得十分感叹,“小玩意儿,值不了几个钱,你若是不嫌弃就拿去用吧。”   话音还未落,兰雍已经把剑穗拿在了手里。   “定情信物?”他笑意绵绵地瞧着她,“我很喜欢。”   顾微雪也没否认这四个字,只垂了眸,同样珍稀地把印章收了起来。   两人这段时间难得有机会私下碰面,此时坐在一起自然还有别的话要说。   “衡阳王府那边派了人去扶风城,”兰雍说道,“我想,他们应该是打听到了你和你家人的事。”   顾微雪沉吟片刻,说道:“只有月儿才可能帮他们。”   兰雍看着她,顿了顿,说道:“不过,你妹妹要嫁给微生玉了。” 作者有话要说:  周末快乐~   ☆、皇权   翌年春天的时候,顾月见即将嫁到丽海都大将军府的消息以一种相当确定的方式传到了北星——微生玉亲自来帖相邀身为准新娘亲姐姐的顾微雪前去观礼。   巧合的是,与此同来的还有丽海皇慕容敖的三皇会盟之邀。   时间就在微生玉和顾月见婚礼的前半个月,地点则在三国之交的中立国陈国境内。   而上一次的三皇会盟,迄今已有二十年。   这一次收到邀约的北星皇,是兰明淮。   “三皇会盟,陛下当然是要去的。”早朝时,兰逸如是说道,“只是陛下年纪尚轻,怕是在应对丽海皇和金羽皇时会吃亏——三弟向来足智多谋处变不惊,不如你就亲自陪着陛下走一趟吧?”   兰雍听了,微微一笑,说道:“臣弟忝居辅政王之位,本应责无旁贷,只是在这与外国打交道的事上实在比不上二哥有经验,三皇会盟二十年后重启,是件大事,还是二哥陪着陛下去比较稳妥。”   满朝的文武百官就这么看着两位辅政王把这差事你推过来我推过去。   而坐在高位的兰明淮似乎想说什么,却又在犹豫。   “陛下,两位辅政王,”司明阁主顾微雪此时忽然站了出来,“微臣有个建议。”   兰明淮立刻看向她:“顾卿家请说。”   顾微雪施了个礼,开始说道:“正所谓国不可一日无君,照理说陛下本不应离宫。但正如衡阳辅政王所言,三皇会盟是件大事,而陛下作为我北星新君,这趟自然不去不可。”   她说到这儿,话锋一转:“只是国家内务亦为头等大事,陛下也不可不顾,两位辅政王一直以来代陛下行辅政之责都配合无间,此时若陛下远行,两位王爷又离其一,恐怕人心不稳。不如,就请崔大学士陪同陛下前去会盟吧?”   这又是一个中立且资深的人选。   话音落下,兰明淮按捺着喜上眉梢的心情,立即道:“顾卿家所言甚是,本皇御驾远行,需两位皇叔坐镇都中,才可让我放心啊!”   兰逸转眸看了一眼兰雍,却见他也正回眸看自己。   视线一撞,心照不宣。   “臣无异议。”这又是异口同声了。   “既然如此,”却是兰雍又单单开了口,说道,“顾大人反正也要去丽海都中观礼,便就同陛下一道,提前出发吧——除了明面上的护卫之外,再多带几个便于私下活动的。”   顾微雪与他对视一眼,点点头:“王爷考虑得极是,下官一定会多加注意丽海都中的情况。”   ***   散朝后,顾微雪一回到司明阁便钻进了自己屋子里,过了好一会儿才开门出来,却又径直离了司明阁往宣华宫的方向走去。   她要去求见兰明淮。   “顾大人,请进吧。”内侍江泰很快从殿内出来传了皇上召她入见的口谕。   意外的是,上太妃也在宣华宫里,此刻正坐在兰明淮身旁用茶。   这种时候在这里见到兰雍的母亲,顾微雪不由自主又想起了前事,下意识地微微一滞。   倒是兰明淮看见她,很自然地笑了:“顾卿去而复返,可是有什么要事?”   “额……回陛下,其实,也算不上什么要事。”顾微雪尽量让自己不去在意上太妃微凉深邃的目光,“只是,方才微臣回司明阁后为三皇会盟之行卜了一卦,感觉卦象有些微妙——微臣觉得,以防万一,皇上到时最好不要私下行动。”   也不知是不是帝星之象的天机难以勘破,她凭这不到火候的九环乾坤卦实在也看不出更多的什么来,只是这卦象太过暧昧——不阴不阳、不吉不凶,一切如雾中纱。   于是她反过来推敲,觉得其中必有蹊跷。   她本是小心为上的提醒,谁知兰明淮听了,神色却变得有几分复杂难辨,淡淡一笑,说道:“嗯,刚才三叔也这么提醒过本皇。”   顾微雪微微一怔,旋即接道:“是微臣多言了。”   “顾卿言重了,你既身为司明阁主,既然窥得天机那么前来禀报也并无错处。”兰明淮道,“你们放心,本皇尚未亲政,国家大事自然会多与崔卿家商量。”   这话说的,看来是觉得她是被兰雍派来忽悠他的了。   顾微雪心里默默叹了口气。看来兰明淮对兰雍的忌惮之心真不是一般重,就连这样简单的善意提醒都会被他理解为是想遥遥控制他的手段。这次他以一国之君的身份参与三皇会盟,还第一次甩掉了两个辅政王,终于有了机会做个真正的国君,又怎么会希望旁人又来限制他的行动。   她自觉不便再多说什么,准备施礼离开:“那,微臣就先告退了。”   “等等。”上太妃却在身后叫住了她。   顾微雪有些愕然地回过头,看见对方款款起身冲着兰明淮道:“皇上,本宫也先回去了——顾大人,顺路一道走吧。”   顾微雪忽然有了种不太好的预感。   ***   要说顺路,其实长禧宫和司明阁还真算得上是挺顺路的,而且宫中春花已盛,一路行来清风幽香沁人心脾,只是顾微雪并没有什么心情去感受。   她跟在上太妃后头一前一后进了司明阁。   宫人们前来奉了茶便退下了,荷花池前的凉亭里只剩下了两个女人相对而坐。   两人静静喝了会儿茶。   上太妃看了顾微雪良久,才缓缓开了口:“你刚才那样做实在没有必要,随之他很少这么沉不住气。”   顾微雪默了默,抬眸看着她:“娘娘以为是王爷让微臣去向皇上进言的?因为他要为了看顾己身实力,留守都中与衡阳王周旋,又怕皇上一出宫门就不听他的话么?”   上太妃似乎没想到她会如此直接点明回话,顿了顿,才微挑眉梢地淡淡说道:“难道不是么?”   顾微雪原本平静的心里陡然涌上来一股火气。   她仿佛又回到了青州遇袭的那一日,看见兰雍在听到杀手说出幕后主使者身份的那一刹,表情是如何的震惊与痛苦,又仿佛看见了他那时是如何因此骤然失明的。   她低下头,深吸了一口气。   “娘娘既然如此开门见山地问了,那微臣也就不妨实话实说。”顾微雪抬起眸,目光沉静,“娘娘方才自己也说了,王爷不是个这么沉不住气的人,既然如此,若娘娘还觉得微臣是受他驱使而前去向皇上进言的,岂非太不合理?”   上太妃眸光微微一变,又似乎觉得不可置信地蹙了蹙眉:“那你是……”   “自然是真心提醒皇上。”顾微雪说,“王爷亦如是。”   上太妃默然半晌,笃定道:“不可能,他一定是有什么缘由。”   “娘娘说得是,当然有缘由,”顾微雪淡笑中溢出一丝嘲色,“若不是因为王爷他答应了先皇辅佐陛下,又何必管皇上是不是可能会吃亏?”   上太妃不以为然地看了她一眼:“他是这么跟你说的?”又冷笑一声,“他和衡阳王哪个不是受先皇所托?结果做了些什么,辅佐皇上?还是自丰羽翼?顾微雪,你真是太天真,同本宫这个儿子玩心眼儿你还差得远。”   “微臣确实不比上太妃深谙朝堂之道,”顾微雪神色不变地说道,“但也正因微臣不知什么筹谋的过程,才能一眼看得见结果。”   上太妃微微一愣。   顾微雪也不去看她脸色,只兀自续道:“娘娘可有回头看过王爷曾做过的事?哪一样最后的结果是有害于皇上,有害于社稷的?他自丰羽翼不假,可当初先皇为何会任命两个辅政王,其中一个还是当时无论根基和势力都不如衡阳王的三殿下?娘娘觉得,彼时的王爷要如何凭一己之力和年纪尚小的陛下站在一起?”   “可他阻碍皇上革政,贬走了阳谦。”   “阳谦?”顾微雪轻弯唇角,“娘娘是说那个若非王爷先抓了他回来,便要在友人死亡现场被逮住的新科状元么?还是那个若不是王爷先一步将他贬去做县令,便极有可能被其他人当作眼中钉除去的愣头青?”   上太妃握了握有些发抖的手,定定看着她:“你不用帮他巧言辩驳,他向来就是那种任性妄为的性子,他对阳谦,没有你说得那么冠冕堂皇。他若真是如你所言那般忍辱负重,当日从青州回来便不会对本宫大发忤逆之言,你可知他那时说过什么?”   顾微雪拿起面前的茶喝了一口,撇开目光不再看她:“这一点,娘娘即便不说,微臣也能猜到。但娘娘或许没有想过,如王爷那般在您眼中六亲不认的人,又怎么会因区区旁人以身赴险,还为一个与他不过是因利益而结合的王妃大动肝火?他是如何一个杀伐果决之人,相信娘娘与微臣都一样清楚,但他明知谁是要置他于死地的幕后指使者,却也不过是‘大发忤逆之言’,而并未做‘真正的忤逆之事’。这一切,是否都与您眼中的他太过矛盾了些?”   “事到如今,皇上不是做得很好么?在两位辅政王的明争暗斗中找机会培养自己的力量。即便是御驾远行,也总有人替他守在这里,名正言顺地让陛下于亲政前一展皇权之威,也免得他人趁虚而入。”   上太妃有些发怔地看着她,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娘娘是否有些不明白,若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皇上好,却又为何有时分明在与你们较劲,甚至说的话总让您不痛快?”   顾微雪握着茶杯,垂下眸浅浅一笑:“只因他到底是个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王爷曾经对微臣说过,他早知他的亲娘是别人的母亲,别人的祖母。依微臣这些年不被自家父亲待见的经验来看,当年明知先皇任命他为辅政王的原因却还答应下来,除了是真的为了兄弟之情和北星江山之外,他还想知道——您,他的亲生母亲,会为了别人和别人的江山牺牲他到怎样的地步。”   “那些反复,那些情绪,说到底不过是因为娘娘您让他伤了心而已。”   顾微雪看了一眼她满是震惊和难以置信的脸:“王爷素来有头疾缠身,娘娘心思灵敏,应该已经能猜到是什么原因。”   她言尽于此,点到为止,并不再多做解释。   顾微雪起身冲着上太妃施了个礼:“微臣还有些公务要处理,娘娘若无别的吩咐的话,微臣就先告辞了。”   她却仿佛入了定,一动不动地坐着,不发一言。   顾微雪走远了数步,回头望了一眼——   一阵春风过,吹动池中旧荷轻摇,也吹得亭子里的人有些摇摇欲坠。 作者有话要说:  进入结局篇了,我会尽量更快点~~握拳!   ☆、丽海   出发的前一天,顾微雪去了散花台。   一进天字阁,她就看见了临窗而立的兰雍。在他身后是一方蓝天白云暖阳飞花的窗景,让她恍惚想起去年此时与他初见的情形,而此刻他正望着她,缓缓弯起眉眼,眸中笑意温然。   顾微雪走过去,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怎么一直这样瞧着我?”   兰雍轻轻将她的手抓住,顿了一顿,说道:“这趟不得不放你一人去丽海,我会派人暗中跟着你,你若有什么话要传,就去城中北街一家名为‘桃源’的书画斋。微生玉如今深受丽海皇器重,他又是个霸道自我之人,你此行务必小心谨慎,千万不要逞强冒险。不管何时,你的安全才是最重要的,其他的事有我。”   顾微雪眨了眨眼睛:“你是担心月儿这个未来夫婿会帮着她故意和我不对付?”   兰雍眉间微蹙:“以他如今的声名地位,应不至于是这种眼界短浅之人。何况你相信他对你妹妹是真情所致么?江陵坞和天机谷同出一脉,他身为江陵坞家主嫡子,过去数年从不曾打过你们顾家女子的主意,为何如今偏偏在你名声在外时定下了和顾三小姐的婚事,还特意发帖子邀请你这个和家里人毫不亲近的二姐去观礼?”   顾微雪默默忖了忖,若有所思道:“你说得有道理,当初云伯父和微生玉他爹一前一后来我家提亲,那番说辞如今回想起来,其实是他爹帮他选中了我,而那时微生玉根本连扶风城都没回过,就像……根本懒得露面,对与顾家结亲之事压根儿不上心。这么说来,他如今这些行为确实有些反常,应该是有别的原因。”   她陷入了思索中,没注意到面前的兰雍脸色有些微变化。   “他向你提过亲?”他语调微沉,有些薄薄凉意,言罢似笑非笑地轻嗤了一声,“娶不到姐姐就退而求其次娶妹妹,说到底也不过是眼红他在你身上看走眼的才能罢了。”   顾微雪从他这带着嘲意的语气中听出了几分悠远的醋味。   她抿着唇角,忍不住笑了,就着此刻的动作反拉住他的手,安抚似地晃了晃:“反正一个愿娶一个愿嫁,不说他们的事了。倒是你,我怎么觉得你好像对我与皇上此行都很不放心?”   兰雍难得地沉默了一阵,说道:“我也不知道。这件事看起来一切都合乎情理,但我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他忽然想到微生玉曾经向她提过亲的事,又想起了当初顾紫菀是到北星来是为了逃谁的婚。而如今在世人眼中,顾微雪尚在待字闺中。   难道……   “微雪,”兰雍扶住她双肩,正色凝眸看着她,“你这次去是以顾月见娘家人的身份而去,并非北星朝廷命官,我相信你知道如何与外臣周旋。但你也要记得一件事,身为顾家二小姐的你还有另一个身份,旁人不知道,你可以在需要的时候告诉他们。”   顾微雪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北星皇都,长乐辅政王未过门的妻子。”   ***   这个时节的丽海,比北星的气候更温暖一些,而其都城更是常年四季如春,素有花城美名,故名为“锦”。   顾微雪的车驾抵达城门口不多时,大将军府便派了管家带着人前来相迎。   时隔一年,她在微生玉的府邸重新见到了顾月见。   顾月见亲自出门迎了她,和从前一见她便像刺猬似的随时准备和她掐架不同,这一回,这位顾家三小姐就这么安静柔和地站在她面前,脸上挂着一抹微笑,若不是从中能看出几分尴尬来,顾微雪真要有些恍惚从前她们之间那些鸡飞狗跳都是自己做的梦了。   “二姐,”顾月见似有些赧然地看着她,“许久不见了,你还生我的气么?”   顾微雪不知道她指的是哪件事,也没心思去问,只笑了一笑,问道:“玉世兄对你好么?”   “也谈不上什么好不好的,他和云悠哥哥是一样的人,心思不在这里。”顾月见说道,“我与他家世匹配,或许能成为互有助益的夫妻,我么,虽然像二姐这般入朝为官是不可能了,但能成为大将军的贤内助留有青名也是不错的。”   两人一边向花厅走去,一边说着话。   顾微雪在她身旁慢慢走着,似随口问道:“听说北星都中曾有人找过你,你既然有入朝为官的心志,为什么没有答应?”   顾月见微微一顿,回过头,笑了笑:“你已经成了司明阁主,我再入北星朝堂也没什么意义,总不能又不懂事同你争抢吧?再说谁都知道那里派系斗争严重,衡阳王、长乐王还有北星皇,谁都不是能轻易招惹的,稍有差错恐怕就难以回头——爹他也不希望我与你同朝为官。”   顾微雪没接话,看了一眼四周围的布置,说道:“你给云悠哥哥下了帖子么?”   顾月见点了点头:“自然是要请他来的,不过你也知道三皇会盟之日近在眼前,他是金羽重臣,应是没那个空闲来观礼的。”   “嗯,那倒是。”顾微雪道,“若不是皇上要去赴三皇会盟之约,我也未必能这么早过来,一路上游玩赏景如此惬意。”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了花厅,坐下来又喝着茶东拉西扯地寒暄了一会儿,便见府中管家引着个清秀白嫩的男子走了进来。   “月见小姐,顾大人,”管家对着她们两恭敬地说道,“这位是宫中的潘内侍。”   原来是宫里的人。   顾微雪自自然然地跟着顾月见站了起来,向来人点头微福施礼。   “顾大人,”潘内侍冲着她笑得和气,“我皇听说顾大人入了城中,正巧玉将军也在宫中,便特意命小的来请大人入宫喝杯接风酒。”   顾微雪眼波微转,微微一笑:“潘内侍客气了,敖皇陛下的心意微雪心领了,实在不敢劳驾陛下特意摆酒接风。一来,我这妹子还未嫁给玉将军,纵然夫家得圣上荣宠,却也不便引人议论;二来,我此行本是以玉将军未婚妻的娘家人身份前来观礼的,原未得我国陛下准许,也实在是不方便入宫觐见。”   她说着,从袖中摸出了一片银叶递了过去:“还请潘内侍代为呈情,转达微雪的感谢及遗憾之意。”   潘内侍犹豫片刻,轻咳一声,从袖中伸出两根手指来捏过了银叶,又迅速收回,然后神色不变地说道:“既如此,那小的就先回宫复命了。两位小姐,告辞。”   等他走远,顾微雪转过身,看见顾月见正看着自己。   她便随意一笑:“这位潘内侍,倒是个灵性人。”改口改得非常快。   顾月见却没有顺着她打哈哈,忽然问道:“二姐,你心里可还有云悠哥哥么?”   顾微雪回身坐下,一边笑一边拿起了手边的茶:“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顾月见不知想到了什么,叹了口气:“就是方才见你那游刃有余的模样,想起你怕是在北星朝堂上过得不易。如今回想起来,我也能体会你当时的迫于无奈,只是如今小妹也要成婚了,难道你就一点也不想找个如意郎君么?”   “各人有各人的缘法,你觉得好的未必适合我,我觉得好的在你眼中也可能只是棵草。”顾微雪一脸的不以为意,悠然自在,“我也是后来才发现,也不晓得是不是因为过去这些年被人轻视多了,如今我更喜欢凭自己的本事被人瞩目。做别人的妻子守在内宅这种事,对我来说太乏味了。北星给了女子能为官最大的机会,我只能选择它。”   顾月见若有所思地看了看她,没再说什么,随便找了个闲聊的话题揭了过去。   约莫半个时辰后,有下人来报——将军回来了。   顾微雪算了算时间,心想:从潘内侍回宫复命,到原本在宫里和丽海皇不知在议什么事的微生玉回来,这个时间……还真是几乎刚好。   很快,一个身着锦衣,器宇轩昂的年轻男子从门外走了进来。   顾微雪其实对微生玉已经没什么印象了,微生玉对她亦然,所以两人视线甫一相撞的刹那,彼此都是在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对方。   顾微雪眼中的微生玉,身形颀长,不单薄也不魁梧,若不知道他的身份,看上去就是一个颇有贵气的世家公子。确实容貌气质都很出众,只是给人感觉偏冷,瞳眸虽深,却也能一眼看到其中傲意,果然是微生家的人。   微生玉不着痕迹地挑了挑眉毛。   原来她就是顾微雪——在他眼中看来容貌虽不算惊艳,但却有一般女子身上很难见到的气质,说她端庄,眼中又藏着几分通透的狡黠;说她温婉,眉宇间又分明透着不容指使的倔强。   他想起先前在宫中听潘内侍复命转述的她那番话。   本以为她不过就是一个自以为是爱使性子,全靠站队而在北星朝堂上靠运气混日子的女人……   如今看起来,她确实和顾月见很不同。   两人转眼间已各自将对彼此的印象判断收在心里,下一刻,不约而同地冲着对方微微一笑。   “二小姐。”   “玉世兄。”   话音落下,两人又是一怔,笑了笑。   顿了顿,微生玉重新开了口:“二小姐远道而来,我已让人去常丰楼准备了接风晚宴,你不要推辞。这几日就好好让月儿陪你四处逛逛,我过两日就要随御驾前往陈国,婚仪之前就要有劳你代我多陪陪她了。”   顾微雪回笑道:“玉世兄放心。”   微生玉微微颔首,又随口交代了下人两句,便转身回房去更衣了。   “二姐,”顾月见走过来挽住了她的手,“你觉得玉世兄怎么样?”   顾微雪也不扭捏,回道:“确实人中龙凤。你的夫婿之选,爹自然是上心的。”   “其实丽海朝中年轻有为的男子不在少数,”顾月见道,“不如……”   “你想给我拉红线,至少对方在朝中的地位不能比我在北星低吧?”顾微雪笑着打断她,“不然凭什么匹配我?这年头要说丽海年轻有为的男子,怕是也只能去军营里找,只是如今你都还尚未过门,再要帮我选人就未免有些引人注目了,为了你未来夫君好,咱们还是暂且安分些吧。”   谁都知道,这两年丽海着重军务改革,提拔了不少年轻将领,其中升迁最快的就是微生玉。   果然,顾月见没有再循着这个话题说下去。   ***   晚上,顾微雪来到常丰楼才发现,微生玉安排的这顿接风宴还真不是一般的便饭,席间除了好些个出自勋贵之家的宾客,居然连丽海的四皇子都来了。      ☆、异动   顾微雪一看眼前的阵势,就料到这顿饭应该是让人没什么胃口了。   不过从金羽到北星,她见识过的场面实在太多,眼下这点儿事也着实算不上什么能吓唬到她的。   她大大方方地在微生玉的引见下入了座。   一开始,这顿接风宴还算中规中矩,老老实实,大家寒暄谈笑,饮酒吃菜,除了参与的人身份显贵了些,倒也确实和一般便饭没什么区别。   直到忽然有人笑着冲顾微雪开了口——   “对了,顾大人,听闻你可是北星司明阁头一个女阁主,”他道,“想必一定本事非凡,不知今日可否让我们沾一下玉兄的光,见识一下?”   顾微雪刚刚伸到面前这盘酱汁牛肉里的筷子微微一顿。   方才微生玉引见时明明用的是“天机谷顾二小姐”来称呼她,可如今这人一口一个“顾大人”、“司明阁主”,一旁的微生玉和四皇子却都是不打算参言的样子……   顾微雪放下筷子,淡淡笑了一笑。   “大人说笑了,”她说道,“我们姐妹两自幼得家父亲自教导的其实是我家小妹。当今世上论玄学之术,‘本事非凡’四个字,在家父声名之下,我是实在不敢当的。”   微生玉不慌不忙地把话头接了过来:“内宅妇人,哪有抛头露面给人看相卜卦之理。”   这话似乎不像是在对着谁说,但又分明意有所指。   顾微雪略略收起了脸上的浅笑。   “玉兄说的也是,”先前那人又笑道,“顾三小姐并非朝堂上的人,实在也不合适同咱们说长论短的。”   “哦?”顾微雪眼眸微挑,似笑非笑地说道,“那如大人这般说,我这个顾家尚未出阁的二小姐,便就不怕旁人风言风语了?你们这可是明摆着轻视于我这个玉将军的大姨子啊——”   那人一怔,连忙道:“不不不,二小姐怎么一样呢,你可是北星……”   话还没说完,顾微雪便已打断了他:“大人此言差矣,微雪此来丽海是应了玉世兄的‘姻亲之邀’,前来看着我家小妹出嫁,与朝堂之事半点关系也无。再者——”   她说到这儿,唇角含笑,但眸色却微沉,话锋陡转道:“若要以朝堂上的身份来与各位相见,这样的礼仪也是不对的。一来,作为盟国外臣,应受贵国陛下亲自接待;二来,作为司明阁主所身怀之技艺是为辅佐我皇治理社稷,朝廷命官一言一行更是代表国之颜面,若任凭他人调侃驱使,岂非是对我皇不敬?微雪就算有一万个胆子,也是不敢做这忤逆犯上之事的。”   前一刻还有些窃笑调侃的氛围,倏地便沉静了下来。   那人脸色微变,尚未出口的话似乎被噎在了嗓子眼儿里,嘴唇动了动,半晌没吐出来一个字。   而微生玉只静静坐在那里看着她,眼眸深邃,看不出喜怒。   “二小姐说得没错,”却是四皇子出来打了圆场,“昌国公世子的请求确实欠妥,但他也是因久仰二小姐之名才一时大意提了这不情之请,还请二小姐不要介意。”   顾微雪立马笑靥如花地施了个礼,恭敬道:“四殿下言重了,诸位看在玉世兄的面子上为我这个新娘子的娘家人摆接风宴,微雪感谢还来不及。”   一顿饭就这么发生了转折,又被轻轻翻过。之后,席间虽回复到了闲聊轻松的氛围,但无人再提与“顾大人”三字有关的话题。   四皇子离开常丰楼时,微生玉亲自去送了他。   “玉将军,”四皇子站在轿子前,神色不动地轻声问道,“你怎么看?”   微生玉没什么情绪地说道:“她既然不想让我们看出她有多少本事,那她这趟如此积极地前来观礼,多半就是为了帮北星皇探路的,否则无需如此低调回避。”   四皇子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笑了笑:“其实以她的立场来说,这么做是聪明的做法。只是她不知道,无论她是否露出锋芒,对我们来说都是一样——玉将军,接下来的事就辛苦你了。”   微生玉颔首施礼,目送四皇子上轿离去。   ***   夜里,习惯于早晚都练功活动筋骨的微生玉从演武场里出来,正准备回去就寝时,路过客院,听见夜风中飘来有人说话的声音。   “这个干蘑菇鸡汤面真不错!你手艺这么好,将来出了将军府倒是可以去开个食馆,我若再来一定去捧场。对了,下次你可以试试把这个蘑菇切成小粒,用油爆香……”   微生玉眉峰微动,往月门边又走了半步,转眸往院中看去——   西府海棠树下,顾微雪正坐在石桌旁,手里捧着个碗,仰头冲着一旁的侍女笑得心满意足。   那神情模样,仿佛与之前常丰楼里的她判若两人。   那侍女似乎颇受激励,又有些感动,收拾了碗筷离开时连脚步都透着轻快。   只是一出门便撞见了自家将军,她吓得手上一松,眼看着托盘就要摔在地上,微生玉眼疾手快地一捞,将托盘接在了手中。   侍女回过神来,赶紧重新接了过来,一边主动说道:“将军,二小姐说她在晚宴上没怎么吃东西,所以让婢子做了些宵夜送来。”   微生玉负手而立,问道:“她还说过什么?”   “别的……也没有了,只是问了婢子都中有什么地方值得逛逛看看的。”   他沉吟须臾,淡淡点头:“嗯,你下去吧。”   侍女离开后,微生玉又在院外站了片刻,这才转身朝自己的轻水阁走去。   ***   第二天又是一个天气晴好的日子,一大早顾微雪和顾月见两人便出门逛街去了,两人花了大半天时间几乎把城中有名的赏景之处都逛了个遍,就这样顾微雪似乎都还有些意犹未尽,又开始逛起了商铺。   “要不在这里喝杯茶歇歇脚?”顾微雪忽然停下脚步,指着左前方一家客似云来的茶楼说道。   顾月见求之不得,立刻点头如捣蒜,当先便拿出主人家的态度领着侍女进了茶楼大门安排去了。   两人刚坐下喝了口茶,连点心都还没上,顾微雪一转头又看见了街对面的一家书画斋。   “诶,这店名取得倒是颇合眼缘。”她笑着对顾月见说道,“你不知道,我有个下属,平日里最爱收藏书画,特别有那文人酸气,犟起来连我的面子也不给。我去对面瞧瞧,看有没有能买回去送他的——你帮我再点个槐花马蹄糕,我回来正好吃热的。”   顾月见生怕她又要拉着自己去看,此时听她这么一说反倒松了口气,毫不犹豫地点头:“放心吧,我这就让人准备。”   她这才心情很好地下楼去了。   来到街对面的这家名为“桃源”的书画斋,顾微雪先是四下里瞧了一圈,最后冲着热情招呼自己的伙计摇了摇头。   “你们这儿就没有清爽些的画作么?”她说,“我不讲究作者是否有名,只看合不合眼缘,有没有那种观之便觉如君子般高洁沁人心脾的?——你可别随便拿那种画菊花梅花的来,物是,气却不一定是。”   一旁气度颇为儒雅的画斋老板闻言,走上来笑了笑,说道:“看来姑娘是个会赏画的人,在下自己倒是收了几幅无名作者的画,姑娘若有兴趣,不妨看看?”   顾微雪瞧了他一眼,将手中的画卷递还给了伙计,扬唇一笑:“好啊!”   两人一前一后从小门出去,来到了后堂。   画斋老板将手中画卷一边展开,一边在她身旁迅速低声问了一句:“顾大人可是有什么吩咐?”   顾微雪亦低声迅速回道:“昨日接风宴,除了微生玉之外丽海四皇子也来了,席间还有个国公世子跳出来想试探我的能力,我能得他们这般重视一定事有蹊跷。而且微生玉一向在军营中很受爱戴,关系也最近,但昨天席上他身边一个将领心腹都没出现,听说微生玉这次不会随驾去陈国,那他身边的人也不应该这么忙才对。”   她略略一顿,说道:“我觉得他们可能要调兵,而调兵却故意留着微生玉这样的人不用,一定是为了掩饰什么。”   画斋老板面色一紧,点头:“小的会尽快通知王爷。”   “还要提醒皇上,以防万一,千万不要去丽海营中。”   重要的话交代完后,顾微雪便付钱买了这幅踏雪寻梅图,在伙计的热情相送中离开了画斋。   ***   三皇会盟之期已近在眼前,就在顾微雪去了桃园画斋的第二天,丽海皇也带着浩浩荡荡的队伍出发离开都城前往了陈国。   随着顾月见和微生玉的婚期临近,从扶风城前来丽海观礼的宾客也开始陆续上门,其中便包括顾氏姐妹的父亲——顾凤鸣。   顾微雪见过了自己父亲之后,本来有意回避,正准备像平时一样出门闲逛,谁知却被门房给拦了下来,说是大将军吩咐过,近来城中人多手杂,为了保证二小姐的安全,婚仪之前最好不要出门,如果一定要出去,就要带上府中的护卫。   她有些愕然:“这就不必劳烦将军费心了,我身边的那几个护卫够用了。”   谁知不提还好,一提她才发现,自己从北星带来的那几个护卫居然不见了。   “将军已经派人去找了,还请二小姐稍安勿躁。”门房居然早就知道。   她心中隐约有了些不好的预感,虽然知道兰雍还暗中派了人在她周围,但现在……也不知那些人有没有“消失”,又能不能和自己接头。   她心念立转,决定姑且装着若无其事,于是不以为然地点了点头:“好吧,既然妹夫这样担心我们的安全,那我就先不出去了,等我那几个擅离职守的护卫回来问清楚再说。”   言罢便利索地转身又走了回去。   顾微雪想了想,决定去见见顾凤鸣,看看微生玉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她来到顾月见所居的沧澜院,忽然心念一动,从边上绕到了虚掩的房门外。   ——顾月见正在和顾凤鸣说话。   “爹,我这回真的帮了丽海皇大忙。您放心吧,就凭这功劳,我嫁到大将军府也不会被亏待的,将来不管是皇上还是玉世兄,需要我帮衬的地方都还多着呢!”顾月见的声音听上去很兴奋,又像是变回了顾微雪记忆中那个爱在顾凤鸣面前撒娇的小女儿。   但顾微雪却敏锐地抓住了她话中的重点:帮了丽海皇大忙。是什么忙?   又听顾月见信心满满道:“丽海虽然没有司明阁,我不能如二姐般入朝为官,但也没有关系,将来世人都会知道我的名字。”   屋子里安静了良久。   然后,顾凤鸣的声音带着几分晦莫难辨的情绪,缓缓传来:“杀金羽天霓公主母子的事,是微生玉的主意,还是你的?”   顾微雪倏然一愣,脑海中刹那闪过一张耀武扬威的脸。   还有,她当初曾对那张脸的主人说过的话——   “你们母子,都是短命。”      ☆、天机(一)   往事如光一闪而过,顾微雪想起了顾紫菀,想起了天霓公主和她那个年幼的儿子,想起了当初被天霓公主利用的顾月见——到如今,一切仿佛都成了因果。   她站在门外,不觉有些失神。   身后忽然传来一个似笑非笑的声音:“二小姐怎么站在这里听墙角,也不让人拿个凳子来坐?”   顾微雪毫无防备地被这么一惊,整个人霎时绷紧了立马转头看去——微生玉正站在她面前,神色淡冷深邃看不出意味,却又分明让人感觉到几分调侃地瞧着她。   她刚要开口说话,微生玉忽然竖起食指凑到唇边冲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下颔一扬,微勾唇角,低声道:“跟我来。”   当屋子里飘来顾月见略有些疑惑的一句“我好像听见将军的声音了”时,顾微雪举步跟上了微生玉。   两人一前一后来到了花园的凉亭里。   落座后,顾微雪首先开了口:“玉世兄,我正打算找你,最近城里是出什么事了么?”   她问得直接,半点铺垫的开场白都没有。   微生玉看了她一眼,说道:“城里倒是没什么事,不过云慕恒托我帮他看着你罢了。”   “……”顾微雪怎么也没想到他毫不避讳给出的答案居然是这个,“他托你看着我,是什么意思?”   微生玉一副心不在焉左顾右盼赏花的样子,淡淡道:“这你就要问他了,等他从陈国回来吧。”   顾微雪觉得这话听起来别有深意,就好像是金羽会在这次三皇会盟与北星发生什么。   她沉默了片刻,复又看向了他:“那杀天霓公主的事呢?”   微生玉似乎没想到她会突然有此一问,原本看起来施施然尽在掌控的模样猝不及防地被她撕开了一道裂口。   他神色一沉,皱了皱眉,很快反应过来是顾月见急着在顾凤鸣面前表现自己所以走漏了风声,被先前在门外的顾微雪听了去。   他旋即轻轻笑了一笑,眉梢微挑,不以为然地说道:“这个么,不过是月儿希望我帮她出个气罢了。你也知道,当初你们姐妹与天霓公主闹得很不愉快。月儿的性子,你应该比我更清楚些。”   顾微雪并没有被他绕进去回忆当初的爱恨情仇,只平静地看着他:“所以呢?玉世兄是决定帮她出这口气了么?”   “我一个外臣,若是对金羽公主动了手,那可就不是私人恩怨那么简单了。”微生玉道,“不过月儿会不会想其他法子,拜托其他的人,我就不干涉她了。不过天霓公主现在还好端端的,也许她过了气性就不会多想了。”   这又是在暗示金羽有人会帮顾月见动手?   如果是这样,那云悠更不可能托他来看着自己,再说微生玉会是这么讲三脉人情的么?   顾微雪沉吟着看了他半晌,忽然不甚友好地笑了一笑:“玉世兄,你既然看不上我们顾家,又何必与月儿成婚呢?”   微生玉一顿,微讶转眸:“二小姐何出此言?我都成顾家的女婿了,又何来看不上一说?”   顾微雪神色不变地瞧着他:“我这个人打小就对别人的脸色十分敏感,江陵坞一向因枝繁叶茂而在三脉之中居首,可是微生堂主向来很少和云顾两家走动,至于玉世兄你,在我有限的记忆里更是只和自家族学里的人来往,作为一脉少主,当年你还在扶风城时从来也不亲自到天机谷拜访我爹。还有——世兄你或许不知道,你们微生家的人眼睛里都有种‘老子天下第一’的傲气,这种优越感,你现在脸上就有。”   微生玉静静听她说完,垂下眸笑了一笑:“那二小姐知道么?无论你如何会掩饰,虚与委蛇都好,你眼睛里也有对我微生家的不屑之意。”   她微怔,旋即笑道:“是么?那真是巧了,你看不上我们天机谷那套家学,我也不屑于你们的狂妄自大,彼此互相看不顺眼,也是种缘分。既然如此,我倒是有些好奇,我家小妹说她帮了你们一个大忙又是什么呢?居然连玉世兄都能放下成见,以终身大事相谢。”   这话锋一转,居然又是在套话。   微生玉忽然有些想笑,于是,他便真的不自觉笑了。   他甚至一时都没顾得上去不满顾月见的又一次失言,这轻笑不带丝毫嘲讽或是别有意味,只是极自然地,发自肺腑。   顾微雪谨慎地看着他。   “你希望我说什么呢?检讨自己过去的态度?”他说,“当初我爹希望我娶你,和如今我愿意娶你妹妹的道理其实没什么不同。要说她帮了什么大忙,我想应该就是她觉得自己在丽海起到了如你在北星那样的作用吧。你们天机谷的后人确实如传言那般,都太想向世人证明自己。”   顾微雪听出他言语中的高高在上,脸色微微一沉,正要转身离开,又突然想起什么,回头说道:“虽不知道玉世兄几时和云悠哥哥有了这样和托付的情谊,但我毕竟是北星的朝廷命官,在此久留也不是正事。等婚礼结束我便离开前往陈国,云悠哥哥若有事相谈,到时也方便。”   微生玉的唇边保持着一抹微淡笑意,不置可否地瞧着她。   顾微雪径自告辞转身离开。   微生玉慢慢往前走了两步,在凉亭围栏边停驻,看着那道霜色身影在春风中渐渐远去,不知为何,突然想起了当初自己父亲来信催他回去时所说的话——   “顾家次女微雪,虽未承家学但端容聪慧,计谋多才,纤纤女子却不失巾帼之勇。为父观之,深觉若汝得其为妻,应是上上良配,多有助益……”   微生玉轻声一笑,摇了摇头,将这莫名其妙仿若破碎残篇的回忆重又抛回了脑后。   ***   两天后,顾月见和微生玉的婚礼如期举行。   婚宴这日,大将军府宾客盈门,每一桌酒席都坐得满满当当。顾微雪作为娘家人和顾凤鸣同桌坐在了一起,却全程有些心不在焉。   大将军微生玉成亲,这种重要大事军营里居然只来了几个佐参,这很不对头……   她一抬眸,恰好撞上了顾凤鸣欲言又止的目光,他似乎刚要说什么,一旁却忽然走来一个侍女俯身对顾微雪说道:“微雪小姐,夫人她占了个卦,让婢子过来请您去新房那边商讨一下。”   顾微雪看了一眼正在席间同宾客们敬酒的微生玉,点了点头,然后转向顾凤鸣说道:“爹,月儿有话要跟我说,我过去一趟。”   顾凤鸣皱了皱眉,没说什么。   侍女引着顾微雪往后院走去,越往里走,周围就越安静,仿佛与热闹的前院渐渐分成了两个世界。   行至回廊拐角处,忽然从宫灯背阴处转出来一个人。   “你就是北星司明阁主?”面前的男人虽然穿着贵气,模样也不难看,可目光不正,整个人显得十分油气,让人一见之下便心生厌烦。   侍女一见到他,便匆匆绕开走了,顾微雪刚要跟上去,却被男人一横手拦了下来。   顾微雪有些不可置信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再一瞥前方,夜色下那侍女已经没影了。   “怎么不回本王的话?让本王瞧瞧金羽都那个少傅的眼光——”男人脸上的笑意极之轻佻,下一瞬,竟伸了手要来捏她的下巴。   顾微雪嫌恶地转头避开,转头就走。   却被他一把伸手拉到了怀里,顾微雪大惊,忍着对方扑鼻的一身酒气,挣扎怒道:“你放……”   话还没说完,又被他一抬手捂住了嘴。   “嘘——别吵。”他嬉皮笑脸地说道,“你知道我是谁吗?我可是丽海六皇子,昭王殿下。乖,让本王疼疼你,你就别惦记金羽都那小子了,本王一定会让你欲仙欲死……”   顾微雪挣扎地更厉害,奈何于力气对抗上她实在不占半点优势,此刻又被对方捂住了嘴,摆明就是不肯听她言语。   她简直气得七窍生烟,可心里又因为对方这势在必得的流氓样止不住地感到了惧意,她想起了兰雍,他还在北星等着她回去成亲……   顾微雪忽然安静下来,伸出舌尖,在他掌心上舔了一口。   男人倏地一愣,旋即眸色一暗,挪开了手,笑得暧昧:“原来是个假正经。”   顾微雪一副含羞带怯的模样垂下了眸,语气轻柔如羽毛微拂,还带着一丝娇嗔:“真是个熊男子!怎么说我也是玉将军夫人的姐姐,北星的正四品朝廷命官,你就算是丽海的王爷,也不能在这里与我成好事吧?既要疼我,就别拿我同那些上不得台面的女人相提并论,不然我才不会依你!”   这六皇子被她一个动作一席话,撩得是酒兴上身又上头,一张瘦皮脸笑开了花,伸手扶住她双肩兴奋道:“好好好,你这个妖精,都听你的,咱们去你房里……”   “我房里怎么行,岂不被人瞧见了?好歹是我妹子的新婚之夜,总得避讳一下。”顾微雪视线往他身后一挑,“那里有个阁楼——就让小女子好好服侍王爷一回……”   六皇子迫不及待地拉着她转身就往阁楼方向走,顾微雪趁着引走了他注意力侧开身的当口,迅速借着抚发的动作从发髻上顺下来一枚银簪握在手里。   她骤然收起前一刻虚情假意的柔情缱绻,取而代之的,是熊熊燃烧的怒火。   顾微雪扬起了手中的银簪——   却忽然被人从身后一把抓住了手腕,紧接着几乎是在转瞬之间,她的手被对方拉下来,顺势一转,收走了她手中的簪子。   整个过程一气呵成,迅速而自然,就仿佛方才她准备下手的动作从未发生过。   顾微雪惊讶地看着眼前这个穿着一身喜服的男人。   六皇子回过头看见来人,似乎也很讶异:“玉将军,你怎么……”   微生玉不动声色地就着此刻正抓着顾微雪一只手的动作,顺势将她拉到了自己身侧,目光直视六皇子:“殿下,四皇子正找您呢。”   六皇子好似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睛,看了看微生玉,又看了看他旁边的人,最后一指顾微雪:“那她……”   不等他说完,微生玉已接道:“夫人正派人在找她二姐,末将正好带她过去。”   六皇子看着顾微雪的眼神里颇有些遗憾,顿了半晌,才有些败兴地点了点头:“好吧,那就交给你了。”   说完一甩袖,大步走了。   微生玉这才转过来看她:“你没事吧?”   话音刚落,顾微雪便突然甩开手后退了半步,神色冷漠地看着他,眼睛里压抑着显而易见的怒火。   然后,她沉声质问道:“微生玉,你到底想干什么?”      ☆、天机(二)   微生玉低下头,看了一眼自己骤然落空的左手,唇角微挑,似有些无奈地笑道:“顾二小姐,方才好像是我帮了你。”   “是么?”顾微雪语带嘲讽地凉凉一笑,“玉将军,你我心知肚明,我是怎么被带到这里突然撞上了那位六皇子的。还有,下回选择盟友时找一个靠谱些的,至少不会因为说错话暴露你。”   微生玉默然片刻,叹了口气:“你这个人,既然知道得这么清楚,又何必说出来?”   “因为你这种把我当傻子耍的游戏让我不想配合,”她语声冷硬地说道,“找个人来假装调戏我,你再半路出来阻止,怎么?希望我感激涕零,从此为你所用?这么不上道的英雄计,可不像是堂堂江陵坞少主会想出来的。倒是辛苦了玉世兄,居然连丽海六皇子这种龙套都能请得动。只是你我都是朝堂上出来的人,怕是没那么单纯易哄。”   微生玉不答反问:“你觉得我是故意使英雄计?”   顾微雪嗤笑一声:“难不成真是你良心发现,跑来阻止他那个色中饿鬼?为什么?”   他顿了顿,喃喃嘀咕了一句:“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你说什么?”顾微雪皱着眉,表示没听清。   “没什么。”微生玉定了定神,复又抬头扬眸看着她,“照你这么说,我救了你,还顺道帮你免除了‘谋害丽海六皇子’的罪名,倒是没落着好了?”   顾微雪懒得同他争论,看了他一眼,便准备错身走过。   一向很少动情绪的微生玉被她这一眼忽然看得有些愠怒。   她的目光其实很平静,但他却分明从她眼中看出了不以为然和淡凉的不屑,就好像在说“别自以为是了,我根本不需要你虚情假意地多此一举”。   于是行动先于理智,他伸手拉住顾微雪的腕子,一用力,把她拽回来按在了廊柱上。   “你干什么?!”顾微雪惊怒交加地瞪着他。   微生玉本来没想怎么,也可以说他本来没想好要怎么,但被她这么一望一问,他忽然就起了些促狭的心思。   “我在想,要不要满足一下你的判断力。”他勾起唇角,说道,“既然要设计你,那总该有始有终才对,六皇子没能做下去的事,我还可以继续。”   顾微雪脸色一变,灯晕笼罩下,竟好像褪去了一丝血色。   微生玉心里的闷气这才算消了点,又继续调笑道:“你说,要是我今晚真的把你办了,外面的人会怎么想你?北星和金羽你应该都回不去了吧?怕是你也只能嫁给我了,不过到时候或许就要看我心情……”   “梦做完了?”顾微雪一撇眸看着他,凉声打断道,“闪开。”   微生玉的笑意微沉了些,眸中凝着深邃的冷光:“顾微雪,你当真以为我不敢对你如何?”又忽而一笑,冷声道,“今夜你的运,我说了算。”   话音落下,他竟然真的欺身上来。   顾微雪立刻偏头避开他:“你敢真对我动手,我会让你后悔一辈子。”   微生玉一顿,抬眸,斜过视线瞧着她的侧脸:“哦?”   “别拿我当那种被你占了便宜就会一辈子嫁鸡随鸡的人。”顾微雪道,“我和顾月见不同,在哪里都能为了自己的目的生存下去。你若是想在后宅养一个随时可能反咬你一口的人,那你就来吧。我们可以较量一下,看看是你的功劳大,还是我做谗臣的本事强。”   言罢不等微生玉说话,她又续道:“还有,你我同出圣门三脉,你今日若敢做出这种有辱三脉先祖的事,就别怪我不给你们江陵坞活路。你们微生家向来把面子看得比什么都重,既然连堂堂少主都不怕他和他爹被世人戳脊梁骨,我又怕什么名节有损?我倒要看看,到时候哪个有风骨的还稀罕投师于江陵坞,又有哪个不怕被世人讨伐的君王会求贤于你们微生家!”   微生玉沉默了片刻,虽仍制着她的手,但却后退了半步,默然注视了她少顷,说道:“话别说得这么满,也许到时候你已不由自主连心也给了我。”   顾微雪失笑出声,仿佛听到了什么滑稽之事:“你还真是自负到了极点。我顾微雪就算再不成器,也绝不可能爱上一个强迫我的人。如此令我自贱之可能,你想都不必想。”   微生玉的脸色更加凉淡,但眸中却越发深邃。忽然,他眸光一闪,视线落在了她脖颈边一截露出衣领外的红线。   “这是什么?”说话间,他已一勾手指把红线拉了出来。   顾微雪想要阻止已来不及。   红线上拴着的是一枚白玉扳指,上好的羊脂白玉,细腻莹润。   微生玉抬眸看了眼她忽变的脸色,前一刻的冷静不屑已裂开了一道名为紧张的缝隙。   他倏地一使力,将扳指从她脖子上扯入了掌心。   “你还我!”顾微雪徒劳地冲他喊道。   微生玉举起手,对着光线转动观察着这枚一看便不是普通人所用的扳指——里面刻着字。   “随……之。”微生玉蓦然一怔,忽然反应过来,赫然转头看向她,“兰随之?!”   顾微雪涨红了脸恨恨盯着他:“胡说八道什么?连姑娘家的贴身之物夜抢,你真是半点脸也不要了!”   比起刚才她的强势占上风,此时可算是形势立转,微生玉从她眼中分明看到了四个字——强行耍赖。   “难怪你这也不顺那也不从,原来是北星长乐王的女人。”他了然地说出这句话时,忽觉有种莫名的情绪在心头游走,顿了一顿,把扳指递还给了她。   顾微雪没理睬他,一把抓过扳指自顾自重新把线拴在了脖子上——这是那日临行前在散花台时兰雍给她的,说是定亲的信物,她答应过他会好好保管。   微生玉冷眼旁观地等她收拾完,才似笑非笑地开了口:“二小姐如此受北星皇器重,我很好奇,兰皇陛下知道原来你竟和他的三叔才是一家人么?”   顾微雪抬眸看了他一眼,深吸了一口气,淡淡一笑,意味深长地说道:“这对你们来说,难道不是意外之喜么?玉将军,来日贵国与长乐王是敌是友,全在今日阁下一念之间。”   微生玉站在原地静静凝着她,没再有任何动作,也没再说什么。   “告诉月儿,我不胜酒力先回去休息了。”她说完,转过身,径自走出了廊外。   ***   她一路压抑着被戏耍捉弄的火气,回到了客院,刚一踏入院门,便看见树下站着个略显清寂的身影。   顾微雪略一迟疑,疑惑出声:“父亲?”   等候已久的顾凤鸣闻言倏然回身,一见她便快步走了过来:“明天一早我就离开丽海,你跟我一起回去。”   顾微雪一怔:“您怎么……”   顾凤鸣扬手打断了她的话,默然须臾,皱眉叹道:“我听说三皇会盟之事后占了几卦,这回怕是要大乱一场——总之,你先随我回去再说。”   “大乱?”顾微雪一把反拉住她爹的手,急急问道,“是谁要乱?北星么?爹,你占出了什么卦象?”   顾凤鸣心烦意乱地说道:“帝星朦胧,北星将乱,兰随之这次凶多吉少,我不能眼看着你回去同他做乱臣贼子遗臭万年,你必须跟我回扶风。”   顾微雪只觉脑海中倏然空白一片,却下意识猛然挣开了手,迅速冷静下来后她说道:“好,我跟您走。不过不回扶风,我要去陈国。”   “你去陈国做什么?!”顾凤鸣简直难以置信,“难不成你还指望北星皇能保住他?”   顾微雪不答反问:“您刚才说您占了几卦,却说帝星朦胧,是否代表三皇会盟一事连您也无法占出结果?既如此,便命数未定。我要去陈国一趟,有些事未必不能转圜。”   “你一个司明阁主去陈国又能做什么?”   顾微雪定定看着他:“雪儿不才,只望尽己所能——助吾皇,为吾国,救吾爱。”   “……”顾凤鸣满腔的迫切和担忧仿佛倏然被一阵风吹散,不得解怀,却也无处着力。   他站在夜风里,就这么看着近在咫尺的二女儿,却好像已看着她走了万里。   终是无言可语。   ***   次日一大早,将军府的下人便禀报了微生玉夫妇顾家老爷准备启程回扶风的事。   于情于理,夫妻两都是要出来送一送的,彼时,下人们正在往马车上搬箱笼。   “爹,”顾月见站在微生玉身旁,佯装四下看了一圈,虚叹道,“二姐也是的,都不来送送您。”   顾凤鸣收了前一刻还较为温和的笑意,蹙眉道:“不说她了,大清早的就跑来找我帮她算卦,我早说过不管天下事,她倒还跟我耍起脾气来了,我也懒得管她。”   说话间,下人们开始搬起了最后一个大箱子——那是顾凤鸣带来的书箱。据说他原本是打算在丽海多住一段日子的,谁知撞上顾微雪这个让他心烦的次女也在这里住着做客,他一向随脾气行事,当下觉得没兴致了便转头就要回去。   “哎,二姐也是的,都多大的人了还在惹父母生气,我还以为她在北星当官能改改那脾气的。”顾月见说完话,正好一撇眸,看见抬箱子的下人脚下一个不稳打了个趔趄,箱子一歪,在地上“咚”地磕了一下。   顾凤鸣脱口而出:“小心些。”   顾月见望了他半晌,又看了眼那大书箱,忽然想到了什么,回头一拉微生玉的袖子,笑道:“将军,我爹今天可是给你这个新女婿面子了。以往谁要是敢这么不自信摔了他的书箱子,他是一定要黑了脸骂人的,哪里会这么小心地露出心疼的表情。”   顾凤鸣脸色微微一变。   这倏然间的微妙变化自然躲不过微生玉的眼睛,他视线一偏,落在了那个将要被抬上马车的书箱上。   “等等——”他说着,微微一笑,对顾凤鸣道,“岳父大人,我看那箱子好像磕坏了,不如您稍等会儿,我重新给你换个结实的箱子来。”   言罢也不等顾凤鸣说话,便吩咐了人去府里拿箱子。   顾凤鸣一滞,忙道:“不用……”   然而一句话还没说完,他的小女儿已经当先走到了马车旁,支使着下人把箱子放在了地上:“哎呀,这锁头都快不能用了——来啊,还不把这锁先劈开?”   顾凤鸣愕然:“月儿你……”却忽见微生玉从自己身旁走了过去。   “怎么说也是岳父的东西,哪能随便乱来?”他一边似轻描淡写地说着话,一边已顺手从顾月见头上抹下了一枚细小的银花簪子,“我来。”   顾月见抿了抿唇角,似有些失望,却也老老实实地往旁边挪开了两步。   微生玉的动作很利索,簪尾刺入锁芯,随着“咔哒”一声,锁头应声而开。   顾月见脚下动了一动,但她看了眼微生玉,又顿在了原地。   微生玉半蹲在地上,一抬手掀开了箱盖——   下一瞬,他眉梢一挑,笑道:“二姐,你怎么睡在箱子里?”   语气似有些惊讶,但他眸中却全无讶色,反而透着看好戏的愉悦。   打从顾月见开口那一刹那,顾微雪就已经料到多半会被微生玉这个人精给发现,所以此刻面对周围一圈落在自己身上瞩目的视线,她很淡定。   “哦,”她撑着箱沿站了起来,还很闲适的样子拍了拍自己的裙摆,“没什么,先前和爹闹了些不愉快,本打算藏在里头给他个惊喜的。”   顾月见开口想说什么:“你分明……”   却被微生玉淡淡撇头一眼,给瞥了回去。   顾微雪款款走到顾凤鸣面前,微笑道:“爹,女儿本想送你一段路的,如今看来怕是不行了,你一个人回去虽说闷了些,倒也清静。只是……不知何时你我父女能再见面了。”   她说到这儿,竟似隐有感伤,又走上来两步,身子一倾,将头靠在了他肩上。   然后,她在他耳畔迅速低声道:“爹,女儿求你去趟金羽,天霓公主现在还不能死。”   顾凤鸣始终紧绷着神色看着站在微生玉身后的顾月见,闻言,一顿,抬手轻轻拍了拍顾微雪的背,扬声长叹道:“今时今日,为父才知,月儿到底是不如你。”   顾月见的脸色骤然变得十分难看。   顾凤鸣走到马车旁,站定,转头看了眼微生玉:“你父亲那里我就不道别了,希望下次再见时,是在雪儿的婚宴上。”   微生玉自然听得懂他话中的意思,笑了一笑:“岳父大人放心,都是一家人,我会好好照看二姐。”   顾凤鸣乘着马车离开了大将军府。   顾微雪站在门前台阶上遥遥望着那辆渐渐远去的车驾。   “其实你没必要如此多心,”微生玉不知何时走到了她身旁,低声说道,“我不会对你父亲如何。”   顾微雪自然乐的他误会顾凤鸣急着离开丽海的原因,闻言神色不动,看他一眼,说道:“你我这种身份的人,彼此都明白今天给的承诺未必明天还做得了准,身不由己是常事。我们顾家有两个人质在你手上就够了,我父亲是堂堂一脉之主,犯不着陪你在此周旋。”   他蓦然顿住,一时没接上话。   顾微雪瞥见顾月见走过来,也懒得再多看他们两人一眼,转身径自回了院子。   ☆、天机(三)   顾微雪脸色沉郁地回到客院,侍女便紧跟着进来伺候她用茶吃早饭,她其实半点胃口也没有,便推了说不必,打发她们离开。   “二小姐,您要是不吃东西伤了身子,将军是要责怪婢子们的。”平时一贯不多言多语的青衣小婢此时却开了口劝她,“小姐若是实在没有胃口,不如婢子跟您做一碗雪菜炖鱼汤?”   顾微雪一顿,不由抬眸多看了她一眼——这姑娘模样看着普通而敦厚,很容易让人望之心生亲切,但面相上却是个心思机敏之人。   她忖了忖,问道:“这个时节……能有雪菜么?”   “哦,是啊……”青衣小婢似不好意思地垂眸笑了笑,“婢子都忘了,这时节怕是只能用荠菜来代替了,小姐不介意吧?”   顾微雪看了眼房中其他下人,淡淡地向她点了点头:“那去吧,做一碗来尝尝。”   然后便打发了其他人收拾了东西退下去。   过了一会儿,那青衣小婢果然端着碗鱼汤折了回来,进门时视线已不动声色地飞快在四下里扫了一圈。   她走过来,双手将鱼汤奉到了顾微雪面前:“顾大人,皇上被陈国扣了,王爷说近来都中不太平,让您先安心留在这里。”   对方第一句话刚一出口,顾微雪就险些没拿住碗。   ——兰明淮在陈国被扣了?!   她愣怔了很长一瞬才回过神来,皱眉急问道:“那金羽、丽海二皇呢?”   “都还在陈国。”青衣小婢低声迅速说完,又道,“大人,总之,还请您务必稍安勿躁。”   她似乎是专门为了传这一番话而来,说完便又变回了丽海大将军府里一个普普通通不惹眼的小婢女,转头便神色如常地退下了。   顾微雪有些发愣地在桌前坐了许久。   突如其来的消息,兰雍特意安排人递进来的嘱咐,还有她父亲前一晚所说的话全都如乱丝般纠缠在了一起——   顾微雪只觉手足一阵冰凉,仿佛连碗里的鱼汤也被她毫无温度的掌心捂得倏然褪去了最后一丝热气。   事情果然还是奔着最坏的结果去了,现在只希望金羽还没有乱……   ***   北星,勤政殿。   兰明淮御驾远行后,朝堂上便由两位辅政王并坐于上位行监国之责。这一日,百官奉令齐聚于殿上,不消片刻,已争论得不可开交。   有大臣直接不可置信地说道:“衡阳辅政王的意思,是要另立新君?!”   一时间,朝堂上微妙地寂静下来。   兰逸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只是说道:“方才本王已经说过了,陈国之所以敢扣押皇上,一定和丽海还有金羽脱不了关系。北星自先祖圣君开国以来,从未有过失地辱国之事发生,皇上年纪尚小,若因胆怯后退一步——难道我们北星便要举国奉出么?”   他最后一句话,是看着旁边的兰雍说的。   又有大臣心痛道:“可难道便要弃圣上于不顾么?”   这一回不等兰逸开口,便有其他人站了出来:“另立新君是为了不让别国钻空子,保我北星江山,并不是就此弃皇上不顾,届时只要新皇登基,以伐陈营救先君为号,自然一样师出有名!”   话是这么说,可谁都知道,新君打着如此仁义的旗号即了位,就算真的信守诺言把兰明淮救回来了,可皇位呢?难道还能让回去?   于是,争论的人也好,中立的人也罢,此时纷纷都随着衡阳王兰逸的视线看向了还尚未出声的另一位辅政王。   “随之,你怎么说?”兰逸问道。   兰雍沉静地看了殿前众人良久。   “皇上是一定要救的。”他的声音有些微沉,衬得他神色越发冷峻,“至于另立新君,我看没这个必要。扶立新君是江山大事,不是一时片刻便能寻到合适人选的,再者——陛下会因一时胆怯而将我北星江山奉出不过是你们的猜想,二哥与我看着皇上长大,难道真觉得他是那种软骨头的性子?”   兰逸似乎没想到他居然会表示反对,不由一愣,一时没有说话。   却有衡阳派系的大臣站了出来:“王爷所言极是,皇上自然不是那样的性子,可人心险恶,就怕别人软硬兼施地逼着他写承诺国书,到那时可就为时已晚了啊!”   “那就不认不就行了?”兰雍一撇眸看过来,语气干脆利落。   不……认?   说话的大臣被噎住,其他人也面面相觑——这,一国之君当着别人的面写的承诺国书,说不认就不认了?   仿佛是为了帮他们证明这一双双耳朵没出问题,兰雍又淡淡重复了一遍:“你们别忘了,皇上尚未亲政,他就算写国书,照理也必须由本王和衡阳辅政王加印方才有效,只要我们认准了这条理,就可以不认。——他们要地,有本事就来抢。本王倒要看看他们能打到何处来!”   此时兰逸也回过了神,一抬手止住了正要开口的大臣,看着兰雍说道:“道理是可以这么讲,可道理是对能讲理的人讲的,那些是什么?是贪心的豺狼,是凶猛的虎豹!万一他们兴一个我皇背信的罪名合纵来伐。随之,这北星的江山,你向先祖赔得起么?”   殿前无人敢上前接话。   兰雍转过头看着他,似笑非笑地淡淡凉道:“那如二哥所言,另立新君——是否已有人选了?”   兰逸却表现地很谦逊:“这种事,我总要避个嫌——依我看,还是由上太妃来提人选比较好。”   兰雍脸色微微一沉。   殿前官员们又开始互相传递眼神,更有人窃窃私语——   “衡阳王这招好狠啊,王爷若是不答应另立新君便要承担开战的风险,万一出点什么事便是要千夫所指。   “是啊,可要是答应了他,衡阳王已先说了他要避嫌,王爷自然也不好先带头提人选。谁都知道,上太妃和王爷母子并不齐心啊……”   “可这是关键时候,就算母子不齐心,但这做娘的难道还不向着自己儿子?这皇位若是王爷自己不坐,那新君另立时怕是等着他的更是血雨腥风,难不成上太妃还真能不顾王爷死活么?”   “衡阳王这是铁了心要利用这次机会一箭双雕啊,若是上太妃不提长乐王之名——那便理所当然顺了衡阳王的意;若是真的出于私心提了自己儿子——那这一个趁虚而入篡权夺位的帽子怕是也就不远了。”   ……   仿佛一切早已准备好了一般,随着兰逸一声“有请上太妃”,果然,下一刻这位长禧宫的主人便在宫人的搀扶下走进了殿内。   兰逸当先站了起来,作出恭迎的姿态。   兰雍也随着站起,微微垂眸低头施礼,却脸色沉静,甚至连正眼都没有看面前的这两人。   “上太妃,”兰逸恭声道,“前因后果您都知道了,另立新君一事我与随之都觉得迫在眉睫,只是这人选——还是要您拿个主意才好。”   上太妃缓缓侧眸,看了一眼兰雍:“随之,你过来。”   她这话一出,所有人的目光都或紧张或微妙地落在了他们母子身上。   兰雍蹙着眉,朝她走近了两步,然后抬起眼帘看着她,神色复杂,没有说话。   “衡阳辅政王,”上太妃又唤了兰逸一声,“关于另立新君一事,本宫不同意。”   众人皆是一怔。   有人立马就要开口:“上太妃……”   却被她淡淡抬手打断:“本宫知道,若是因这个决定而为我北星江山招致祸端,便万死难辞其咎。只是先皇将皇上托付于我,本宫看着皇上长大,实在做不出这君尚未央便弃他于不顾之事。”   她长吸一口气,微微扬起了下颔:“但既然总要对先祖有个交代,那便让我这妇人去吧——”   话音未落,便已有人察觉到了不对劲。   “上太妃?!”   一缕血线忽然顺着她唇角流了下来。   兰雍蓦然一愣,疾上前半步将眼看着要倒下去的她揽到了怀里,惊呼道:“娘?!”   上太妃倒在他怀里,嘴里又呕了口发黑的鲜血出来,染湿了他的衣袖。   她身上发着抖,脸色苍白地强打着精神,在兰雍怀里转过头看着殿前众臣:“若选择皇上是罪过,那么……这罪过本宫来担。先皇在上,尔等决不可、做出背信弃君之事,否则——虽死当诛!”   偌大的勤政殿上,一时间静得落针可闻。   她勉力说完这席话,喉头又是一阵腥甜,她强自忍住,终于回过头看向了近在咫尺的兰雍。   他一贯让人看不清情绪的眼睛里此刻正透着满满的难以置信,还有纠缠其中的恨意,她感觉到他抱着自己的手有些凉。   但从前她怎么没有发现,除了这些,他还有痛苦呢?   他眼里的泪忽地落下来,掉在了她脸上,温热瞬间跌碎。   她多想像他幼年时在他还会喊哭喊痛的时候那样,抬手帮他擦掉眼泪,哄一哄他,跟他说别哭,你做得很好。   她还想告诉他,这次又让你伤心了,是娘不好。   但她哪里还有资格这样对他说呢?她到最后还是选择了北星,选择了兰明淮。   她不能对他说,我若不死,也许将来还会有人一而再再而三地利用我对付你。   她不能告诉他,随之,娘没有信心永远不会被他人挑拨。   在这世上,对于兰雍,她的了解和信任竟然连一个叫顾微雪的姑娘都比不上——她其实觉得很讽刺,但,也很安慰。   眼前越来越模糊,兰雍的脸渐渐有些看不清了。   她忽然一阵心慌,用了最后一丝力气,努力地,缓缓地抬起了手,想要摸一摸他的脸。   “随,随之……”她一开口说话,黑血便往外涌,于是声如蚊呐,越来越小,“对不……起。”   话音将落,喉头的腥甜又是一阵狂涌。   她终于按捺不住,松了力气,顺应了思绪的混乱,睡了过去。   而她伸出的手终是没能触到兰雍,已倏然垂落。   “……娘?”兰雍愣愣地唤了一声,又唤了一声,“娘?”   无人回应。   他赤红着眼眶,狠狠咬着牙关,就这么半跪在地上低头抱着上太妃的尸体,许久没有动静。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显然打乱了兰逸的计划和步调,就连他也有些愣怔地看着眼前这对刚刚阴阳相隔的母子两,一时没了反应。   “王爷……”身旁有人小声提醒他,“事已至此,已无法挽回了——殿外的人还等着您的决断呢。”   兰逸犹豫地蹙了蹙眉,半晌,一咬牙,轻轻点了点头。   他又看向兰雍,迟疑了须臾,出声道:“随之,人死不能复生,你……”   节哀两个字并未说出口,他确实,有些说不出口。   又过了一会儿,兰雍依然背对着众人,开了口。   “今日朝上的事议完了么?”声音很淡,很闷,很沉。   很快有人站了出来:“上太妃薨逝,乃陈国辱我北星之痛!依下官之见,此时正应出兵伐陈营救陛下!”   但依然也有人反对:“举战之事并非儿戏,陈国谁都想要,这一出兵,岂非给了金羽和丽海更好的借口?!”   转眼间,朝上又吵得沸沸扬扬。   忽然,从殿外迅速有秩地走进来了数名五城兵马司的人,个个都是身着铠甲,手持兵器。   “你们干什么?”有大臣立刻惊怒地指着为首的人,意有所指地喊道,“难道想逼宫不成?!”      ☆、天机(四)   朝堂上立时被人群一分为二。   兰逸这边有人迅速做出了反应,聚拢围到了他身旁,神色严峻警惕地看着面前的场景,一个个都绷紧了身子,仿佛下一瞬便要准备生死相搏。   而兰逸脸色一沉,倏然看向了轻轻将上太妃平放在地上,然后慢慢站了起来的兰雍。   进来的兵士目不斜视地走到群臣中央,为首的指挥使拱手向着他说道:“王爷,京都营卫有人大逆不道喊着要皇位易主,更试图武装冲入殿中。属下等已和金兰卫联手将其镇压,等候王爷发落!”   众人一时间神色各异——金兰卫?那不是皇上亲卫,只有幽兰玉令才能调动的么?   是了,难怪五城兵马司的人能直接出入皇宫,而长乐王原本在兵力上逊于手中握有京都营卫的衡阳王,如今却居然能不动声色地一招反制……   只是当年先皇遗旨将幽兰玉令暂奉于帝陵前室,等到新君亲政时才可取出。如今别说取出,兰明淮压根儿就不在宫中,那兰雍又是怎么能得到金兰卫相助的?   许多人的思绪还未从震惊困惑中回过神来,便见到内侍总管李再传高举双手捧着个绿色的,手掌大小的玉牌快步从殿外走了进来。   他恭敬而迅速地走到兰雍面前,双膝跪地,双手举过了头顶:“王爷,老奴幸不辱命,将幽兰玉令完璧奉还。”   兰雍伸手将这通透碧绿四角嵌金的玉牌接过:“起来吧,辛苦你了。”   “长乐王!”有人回过味儿来,当即厉声道,“你竟然私入帝陵窃取幽兰玉令?难道是想造反?!”   李总管神色镇定地转过身,从袖中拿出了一方叠着的绢布,展开,视于众人:“奉先皇遗诏——至新君亲政之日前,幽兰玉令明存帝陵,实托于长乐辅政王代为掌管,以于非常时除祸国乱政者,护皇室之安。”   那方绢布上落款处四四方方一枚玉玺红印,醒目非常。   而在一些人眼中,却是刺目惊心,足以让他们脸上一片苍白,血色尽褪。   一片寂静后,兰雍看了一眼站在自己对面被人簇拥着的兰逸,淡淡开了口:“今日朝事议到此处也差不多了。我仍主张出兵伐陈,不知二哥意下如何?”   说完,还不等兰逸回答,他又似才想起了还有事没处理,转过头冲着身着铠甲的指挥使面无表情地说道:“既是大逆不道欲冲撞皇殿,你们就地处决了就是——收拾干净些,别让血腥味脏了地方。”   五城兵马司的人当即领了命,又转身迅速有秩地走出了勤政殿。   转眼间大殿上又再无半点冰冷铠甲和兵器的气息,就仿佛这里从未出现过片刻剑拔弩张的情形。   兰雍这才复又看了过来:“如果二哥没什么意见的话,那臣弟就先让人准备母妃的丧事了。”   兰逸不发一言地站在原地看着他,神色沉郁而复杂。   兰雍也不再多言,只又意味深长地看了眼他身边的人,似意兴阑珊地说了句:“那就回去吧。”   言罢,他好像也再没了心思同他们说什么,俯身抱起上太妃的尸身,一步一步,当先向着殿外走去。   ***   下午的时候,丽海阴了许久的天空终于淅淅沥沥落下雨来,客院里的西府海棠零落了一地,顾微雪靠坐在窗前,一边喝着茶,一边斜撑着头,似闲闲赏着这春日里的雨景。   微生玉走进来时看见她这副姿态,着实有些意外。   再一看,她面前的茶案上除了茶具之外,还有一块龟甲——旁边散落着几枚铜钱。   微生玉的目光自那堆东西上一扫而过,眉梢淡挑,浅笑中流露出几分戏谑:“看二小姐这架势,似乎是算到了我会来?”   顾微雪施施然端正了身子坐起来,自顾自又添了些茶:“闲得无聊,玩玩儿罢了。”   他眼神中带着些俯视的打量,片刻后,旋身在她对面坐了下来:“那你算到我为什么来找你么?”   “想必多半是为了我皇的事吧。”顾微雪说着,挑眸看了他一眼,“玉世兄想要我做什么?”   微生玉被她这种目光看着,突然觉得有些心里有些憋闷——就好像自己正在做的,将要做的,都被她用自己看不上的顾氏家学先一步算了个干净,而且在她看来一切都并不值得焦躁。   这样……像是他输了?   他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那在女人面前从未不会也没有必要燃起的好胜心这一刻又被她倏地点燃了。   “都说顾氏九环乾坤卦可窥天机算阴阳,我还以为二小姐能算到我的来意呢。”这句话一说完他就有些后悔,斗这些口舌之争做什么,显得他太没气量。   于是他不等顾微雪说话,又正色续道:“不瞒你说,北星皇日前被陈国君主私下里给扣了,说是他意图侵犯陈国后妃,现下两国君主正在交涉此事——但你我都清楚,这不过是个借口罢了。只是此事恰好发生在三皇定续盟约之前,对外又并未昭告内情,我皇就算想要出手相帮,也是难以说服群臣。”   顾微雪没有急着插话,等着他往下说。   “再者,国家之间交往,你也明白,没人会做对己方毫无好处的事。”   “现下北星皇被扣留之事已经传回了北星……你既然是长乐王的女人,那我也就不拐弯抹角了——你觉得,他和衡阳王之间最后谁才是赢家?”   顾微雪喝完了杯子里最后一口茶,这一次,她没有再添。   微生玉看了眼她的神色:“其实我不妨告诉你,眼下北星皇惊惧之下又感染风寒,病情越来越严重。”   她眼波一动,赫然抬眸望向了他。   “在这种情况下,我帮长乐王想了个办法。”微生玉终于有了些占上风的感觉,笑意不觉也舒展了些,“就是尽快把北星皇迎回去,否则万一他在陈国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怕是就来不及了。只是陈国地势一向易守难攻,这件事做起来还真不是那么轻松的。不过——”   他说到这儿,话锋一转:“他若想自己坐上那个位子,需要盟国相助,也是不错的选择。”   顾微雪听明白了,说到底,他就是来帮丽海皇递话的,想利诱兰雍与他们联盟。   她沉思了良久——兰明淮被扣的事一旦传回北星,即便暂时还没人知道他患病的事,以北星朝上的局势此时也必然已经呈剑拔弩张之态。北星将乱,兰雍在绝对实力上还没有一定能赢过兰逸的把握……再者,丽海如今是因为知道她和兰雍的关系所以才先递了合作的话过来,可他们,又或是别人,也能转眼便去找兰逸合作。而兰明淮本就对他三叔颇有心结,此时又正处于被封闭敏感之时,万一受有心人一挑拨,病中先立了诏书传位给兰逸或是兰逸看中的人,那兰雍就危险了……   想到这儿,她略一沉吟,复又看向了微生玉:“金羽是不是也出事了?”   微生玉似乎没想到她会突然问这个,不由一怔,然后说道:“这个么,你可以试试用九环乾坤卦算一算。”   谁知她却平静回道:“就是因为算过了,所以才向你确认。玉世兄,不如直接些吧,你们故意在金羽引起混乱,目的不就是为了让他们无暇他顾么?依我看,其实丽海的真正目标是陈国,对么?北星不过是你们想趁乱顺便打个劫的对象罢了。”   微生玉眉峰微微一敛。   顾微雪伸手拿起茶壶,重又给自己添了杯热茶:“只不过么,陈国这块易守难攻的肥肉三国间谁都不好先动手,谁也都不敢托大扛着其他两国的压力一意出兵攻陈。恰好适逢二十载的三皇会盟之机,怕是你们和金羽原本是约好了一起打陈国的主意,但事到临前其实并不想真的分一杯羹——至少是一杯好羹给金羽,所以才冲着他们的公主和左丞相家三代单传的孙子下了手,月儿所说的帮了你们大忙就是这个吧?好了,既然话摊开了,那么玉世兄不妨直言——你们想要北星许什么?”   微生玉看着她不急不缓地倒茶,推论,喝茶,反问,心里不由又是一阵复杂的情绪掠过。   他有些欣赏她能看穿这一切,还很能识时务,但又觉得这场谈话的主动权好像被她给抢了去,还有……她果然对兰雍很忠心。   但他很快便定了心神,坦然道:“回朔、风灵二城。”   顾微雪握了握手中的杯子,微微一笑:“还真不是一般大的胃口啊。”   就在微生玉以为她要同自己谈判还价的时候,她却放下茶杯,深呼吸了一口气,冲着他一点头。   “好吧,”她说,“我去劝劝皇上。但国书拿到手后,贵国陛下也应承诺于我必须三国会盟攻陈,分其地时我们可以只取小利,但陈国当天下辱我北星之君,万不能忍——这一点,也是王爷必须要摆出的姿态。”   微生玉觉得她这个要求也是在情理之中,于是颔首应允:“好,这件事交给我。”   顾微雪与微生玉就这么达成了合作之意,而与此同时,北星都城之内却又是一阵骚动。   “王爷,”姜涛带着人匆匆赶来禀报,“衡阳王带着人硬闯出城了!”   原本正在宫中议事阁里商量出兵陈国之事的大臣将领们闻言俱是一怔,旋即纷纷冲着兰雍弹劾起了衡阳王府。   “王爷未曾挑明与他们为敌已是留了面子,值此国之危机,衡阳王却公然带兵出走,显然其心可诛!”   “可不是么?!亏王爷还依然以礼相待,并未让人限制衡阳王府的出行。”   其实这些话难免有托大掩饰之嫌,许多人心中都清楚,两位辅政王之间之所以在勤政殿上那一出后依然没有撕破脸,是因为虽然当时兰雍占了上风,但双方若真的要摆开了阵势刀刃相见却不一定有必胜把握,所以才彼此留了一线。   但很显然,兰逸也并不是没有预料到出意外的可能,做好了第二步准备——就是一旦宫变失败,就立刻离城。   于是有人便指了出来:“但衡阳王一向在诸侯中有声望,宫中之事尚未传达出去,他如今轻易便弃了朝堂先一步离开都城,恐怕是打算利用外间风向陷王爷于不忠不义之名,兴兵来讨?此事若传到被扣留在陈国的陛下耳中,会否……”   众人一时间脸色微变。   却听兰雍沉着道:“就算那日在勤政殿上杀了他,衡阳之系也一样会如此恶我声名。”言罢,又问姜涛,“他走时一定带不了身边所有人,其他人呢?”   姜涛自然知道他问的是什么,立刻回道:“裴统领已和五城总指挥使带人去看了,衡阳王妃还在府里,盛家人除了那些军营里当差的,都还在。”   有人忖道:“衡阳王妃居然也在?他们还真是有恃无恐,料准了眼下非常之时,王爷顾及声名暂时动不得盛家人。”   旁边的人有些气愤地表示附和,有些蹙眉显露愁色。   最后所有人的目光落在了轻叩书案的兰雍身上。   “传本王令,”他神色淡然,透着沉沉微凉,“即刻捉拿盛家众人,打入大牢。”   姜涛略一迟疑:“那衡阳王妃和无忧郡主……”   兰雍目光淡淡一瞥:“难道她们改了姓氏?”   姜涛当即了然,立刻领命退了下去。   “王爷,这……”有大臣还要表示担忧,“不是给了衡阳王更好的借口么?”   兰雍不答,只又唤了几个文官出来,说道:“立刻写文昭告天下,衡阳王欲陷国君于危,篡权夺位,号诸侯缉拿叛逆——”   官员齐声领命:“下官遵令!”      ☆、天机(五)   入夜,顾微雪被一辆马车静悄悄送入了陈国宫门,又一路被个宫人引着来到了一处偏僻的宫室,见到了多日不见已瘦了一大圈的兰明淮。   他的气色难看得吓人。   显然,他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顾微雪,愣怔了片刻后眼圈骤然便是一红,还躺在床上便已挣扎着伸了手想来拉她:“顾姐姐?!”   顾微雪握住他伸来的手时,那微凉瘦削的触感让她心中不禁一阵酸软。   兰明淮向来很注意在外人面前的君王姿态,所以从不在外头喊她“姐姐”,但这回才一见面,他却已是脱口而出,就好像一个受了许久委屈的孩子终于见到了来为自己出头的亲人。   其实,他到底也只是个孩子……   顾微雪很快收拾了一下心绪,回过头示意宫人们先退下,她要单独同兰明淮说话。   “皇上,”她帮兰明淮掖了掖被脚,“丽海皇趁微臣前去观礼将我软禁了些日子,为了让微臣来同您说说话,这才把我放了过来。”   兰明淮苍白的脸上立刻流露出愤怒和嫌恶:“我早就怀疑此事一定和丽海有关,陈国哪里来的这个胆子敢算计本皇?可惜陈国国君那老东西昏庸透顶,咳咳……他还真以为丽海会给他什么好处,到如今落了个骑虎难下,我看他等到最后等来的也不过就是丽海和金羽兴兵来分陈罢了!”   他情绪激动,说完最后一个字又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   顾微雪连忙帮着拍了拍他的后背,又递了茶水来才好不容易帮他顺下了气。   她看着兰明淮,有些心酸,有些感叹:“皇上的确是天资聪颖,我想上太妃和王爷知道也会感到欣慰。”   兰明淮忽然沉默了下来,苍白的脸上透出了几分低落:“是我不好,应该听你们的话,不该单独和陈国君主会面的。我说他昏庸,我又何尝不是,所以才会急于进取,信了他要同我结盟……”   “顾姐姐,”他倏然抬眸望着顾微雪,“都中怎么样了?你可有消息?”   顾微雪默了默,说道:“其实陛下应该能想象到的。”   这一次,兰明淮沉默了更久,久到他望着窗外渐渐红了眼眶,落下泪来。   “顾姐姐,”他声音里带了些少年特有的稚嫩哭腔,“其实我好怕,我是不是回不去了?”   顾微雪抓住他的手:“不会的,只要长乐王在一日,就不会让陛下出事。”   兰明淮慢慢抬起眼帘看着她,眸中泪光未褪,却透着清明:“这些日子我在这里想了很多,我明白了……你为什么会站在三叔那边。他是真的为我好,是不是?”   你总算是明白了。顾微雪心里长叹了口气,却只是点了点头:“是,他是真的为您好,为了北星好,所以希望陛下勿骄勿躁,希望您放眼长远,希望您将来要重用的人是真正能堪大用之才。”   兰明淮愣了愣,苦笑着牵了牵唇角:“原来如此,我其实没还有想得这么深远,果然是太过愚钝了。我只是人在绝境中独处时回想起过去,想起那时在避暑行宫,他冒夜亲自来寻我,若非出自关心,其实完全没有必要。又想起我离开北星之前,除了你之外便只有他特意前来叮嘱我小心行事……我记得幼年时父皇曾经对我说过,他敦促我课业是因为寄予厚望,我现在才明白,其实三叔同他是一样的。”   顾微雪其实有些心疼兰明淮,像他这么一个还不到十六岁的少年原本在这样的时候是极需要安慰的,可他是一国之君,恰恰是这种时候,他更需要坚强和理性。   所以,她不能陪着他沉浸在感伤中。   “皇上,”顾微雪轻轻使力握了握抓着他的手,低声正色道,“您仔细听微臣说。”   然后,她便将丽海的打算,还有如今金羽和北星国内的骚乱一一描述分析了给他听。   末了,顾微雪一顿,说道:“陛下,恕微臣冒犯,为今之计你不妨先答应了丽海,写了国书才能尽早回国。然后他们必会急着借此机会反攻陈国,咱们到时候也派兵参与,最后分陈之时,只要辅政王以您的国书上没有加盖辅政印章为由,再以分陈之利为谈判条件,也不是不能挽回的。”   她这个办法其实已经是最兼顾之策,但兰明淮听了,却没有立刻做出反应,而是沉思了许久。   “这个法子听上来很好,”他说,“可是,我们如何确保那时候北星国内还未乱作一团,尚有此精力出兵攻陈,与丽海周旋呢?”   顾微雪一时无言,这确实也是她最担心的地方。   兰明淮看了她半晌,说道:“其实你心里还有一个更适合的办法,但你没说,是么?”   顾微雪有些诧异,他居然连这也看了出来——她不由心中感叹,兰雍确实没有看错他,他的确是个可造之材。   “那便让我来说吧。”兰明淮又道,“眼下北星最需要稳定,我一出事,两位辅政王之间必起纷争,他们两个无论谁想再往上一步,另一方都不会坐以待毙。而衡阳王一向在诸侯中颇有声望,一旦打着助我除逆的名号起势,那这一场大战怕是堪比攻陈。”   “为今之计,只有我先立下传位诏书,才能让所有人无话可说。”   “但这个人选,也直接决定了衡阳王和长乐王的命运……”他其实想说还有自己的命运,可他顿了一顿,并没有说出口。   他有种很强烈的感觉,自己或许是真的见不到故土最后一眼了。   他其实很想问问顾微雪,让她卜一卜,可在生死面前,他却好像陡然丧失了求晓未来的勇气。   一念及此,他胸中又是一阵憋闷,猛烈的咳嗽旋即紧随而来,他又花了好一阵来顺下呼吸。   既然话已经被兰明淮自己清楚明白地说到了这里,顾微雪也就再无什么顾虑了,她把自己心中藏着的另一个办法也说了出来。   “如此的话,那微臣有一个建议……”   ***   顾微雪拿着兰明淮写好的承诺国书走出了陈国王宫,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地在外头见到了等着她的微生玉。   她知道现在这个时候他们是不会放兰明淮走的,所以她也就没有多此一问,只是道:“好好照顾皇上。”   微生玉道:“这是自然,我也希望他早日病愈。”   她也就不再多话,直接伸出了手:“国书给你,我现在可以回北星了吧?王爷那里我总要亲自和他交代一番才好。”   微生玉说不清意味地弯了弯唇角:“放心,我说的话算数。”说话间,已将她手中的承诺国书接过,细细看了一遍。   ——行文准确,并无可玩弄文字之处。   他收好了国书,抬眸看向她:“明天一早我送你出城。”   顾微雪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脸“你在开玩笑”的表情瞧着他:“没必要了吧?细软我也都不要了,迟些我怕事情会有变故。”   “你要连夜走?”微生玉脸上闪过愕然,又意味不明地说道,“你还真是足够记挂他。”   言罢他也不再多说什么,翻身上了马:“走吧,你带来丽海的那些侍卫我找到了,送你去与他们会合离开。”   找到了?这人真是说得一点不心虚。   顾微雪也懒得再去追究这彼此心照不宣的说辞,随意点了点头,便径自坐上了马车。   微生玉果然说到做到,让顾微雪和侍卫会合之后,便又亲自领着人送她出了城,只是又走了好长一截还没有打道回府的迹象,直到顾微雪蹙眉莫名地摆出了戒备之色,他才终于停下了这送客的脚步。   “有劳玉将军漏夜相送,”她轻掀窗帘,向着他淡淡垂首施礼,“就此告辞。”   “顾大人。”微生玉心中一动,忽然出声叫住她,但当顾微雪重又抬眸看过来时,他竟一时还未想好要说什么。   沉默须臾,他看着她,用前有未有的平静和平等的态度说道:“一路小心。”   顾微雪似乎有些意外,顿了顿,才淡淡“嗯”了一声,然后便回身放下了帘子。   马车一路疾驶而去。   又过了片刻,微生玉收回目光,终于想起自己遗漏了什么事——他又忘了将那日从顾微雪手中夺过来的银簪还给她。   ***   月凉如水。   马车刚刚出了丽海边境,便有人从后面骑着马追了上来。   “保护大人!”侍卫们立刻做出了防御反应。   坐在车厢里的顾微雪仔细听着外头的动静——由远及近的马蹄声,充满怒气的喊骂声,生死相搏的兵刃相碰之声……   一切仿佛都发生在片刻之间,又旋即归于沉寂。   忽然,马车的帘布被人从外面掀起,月光下一个看不太清长相的男人站在那儿,冲着端坐于车厢里的女子恭声道:“顾大人,属下等已将丽海这些人都清理了。”   顾微雪只转头掀开窗帘往外头看了一眼,然后便放下手,冲着对方道:“陆侍卫,你上来,我有话要跟你说。”   陆风身手利落地立刻跳上了马车,走进车厢,规规矩矩地坐在了门边。   “现在都中情况怎么样了?”她问。   到了这个时候陆风也就不再瞒她,将兰逸逃出都城后果然对兰雍倒打一耙,召集各路诸侯反攻皇都的事都告诉了她,末了还说兰雍的意思本来是想让她将计就计先暂时待在丽海,但事到如今,陆风就想自作主张打算把她送回扶风。   顾微雪一听就知道兰雍如今对北星内乱也没有十足把握,他这是打算要孤注一掷了——国要稳,君要救。   所以他做好了不成功便成仁的准备,也不会准她回去冒险。   想到兰雍,顾微雪心里一阵钝痛,可她知道此时沉浸于伤感对兰雍、对北星都毫无助益。   她咬住牙关,默默深吸了一口气,将自己用来占卜的龟甲铜钱拿了出来。   四周寂静,只有车厢里铜钱在龟甲中晃动的响声回荡。   就着从车外透入的月色,顾微雪一连算了三卦,末了,她沉吟了片刻,抬头道:“你转过去。”   陆风一怔,虽有些没明白怎么回事,但素养所在,他很快二话不说地便转过身背对着她。   不过他耳力极佳,所以身后随即响起的窸窸窣窣衣料摩擦的声音仍是被他听得很清楚。   他有些纳闷地蹙了蹙眉。   “陆侍卫,”顾微雪这一开口,便是示意他可以转过来了,“这是陛下亲笔所书的传位诏书。”   陆风一愣,连忙下意识接过来展开一看,目光迅速一扫,落在了文中的“传位于”三字后面——   他蓦地睁大了眼睛,惊讶地抬起头望着她。      ☆、天机(六)   顾微雪看着陆风,冷静吩咐道:“你带着这诏书去找庆阳侯。”   陆风一讶之下也有些疑惑:“庆阳侯虽然现下还未出兵帮衡阳王,可不代表他就不会帮啊,不如还是先将这诏书直接送回交给王爷吧?”   顾微雪知道他想说什么,回道:“交给王爷之后呢?你忘了这诏书之于北星的意义是什么?这东西如果不能讨天下一个‘名正言顺’,那就是废物。”   陆风一时无言以对。   却听她又续道:“王爷如今在兵力上是绝没有能胜过兰逸的把握的,兰逸需要诸侯支持,王爷也一样需要,而这些或中立或摇摆之人就是他们争取的重点。我曾在避暑行宫见过庆阳侯父子,若说目前这些尚未正式表明态度的勋贵之中有谁是真的可以争取的,那一定是他这个同王爷一样为北星鞠躬尽瘁之人。”   “再有,”她顿了顿,沉吟道,“事到如今只有出奇才可能制胜,这一卦我算到了西南方隐有转机,也与庆阳侯属地方位相吻合。”   “所以我需要你冒险走这一趟,王爷曾与庆阳小侯爷有些渊源,你可以先从他搭个桥。陆侍卫,我与王爷一样信任你的能力,此事我之所以敢赌这一把,也是因为信你,我相信你一定能保住这份诏书,保住王爷。”   陆风被她这一席话说得胸中激荡,热血汹汹,他郑重地将诏书收起,冲她拱手道:“是,大人放心,属下必会完成任务!”   顾微雪点点头:“好,那你带人出发吧,留两个人陪我去金羽就是。”   陆风一愣:“大人要去金羽?可是如今……”   “我就是要趁他们此时朝堂有乱,才好去做说客。”顾微雪咬了咬牙,冷冷道,“丽海皇以为这回他将别国都握在了掌心耍弄,我偏要让他搬石头砸自己的脚!”   ***   北星边境以南数里,外族乌越部王帐。   乌越王是个又黑又壮的胖子,一年四季都怕冷,兰雍曾经见过他为数不多的那几次,回回对他的印象都是裹着一身毛皮坐在那儿的大黑熊,但也总能从他眼睛里看见懒懒藏着的精光。   这回亦然。   作为与北星相邻的外族部落,乌越算是属邦,但也是盟邦。譬如此时,这位乌越王显然就不打算再拿自己当属邦之王了,而结盟,那当然是要有条件的。   乌越王摊着笨重的身子靠坐在王座上,笑着开了口:“北星有难,我乌越自然应该出手相帮,只是——我该帮谁呢?”   言下之意,自然是觉得兰雍并无必胜的把握,怕自己帮了要吃亏。   兰雍虽然是来找他帮忙的,不过他向来在谈判这件事上也不是个低姿态的人,听了这话,只是不以为意地笑了一下。   乌越王有些狐疑地瞅着他,显然不太明白他怎么还笑得出来。   “乌越王既能问出这样的问题,我倒是没想到。”兰雍微勾唇角,缓缓说道,“其实结盟之好,无非图一个对自己有利,难不成还真是为了什么兄弟情谊么?这些冠冕堂皇的说辞大家说得多了,可别自己心里当了真,就成了蠢了——这些年来乌越与北星相好,难道不比从前孤家寡人时好上许多?既如此,乌越王不如想想,是锦上添花得到的回报更高,还是雪中送炭?你是这部落的王,若没有些胆气与勇气,又怎能坐到如今这位置上。”   乌越王沉默了半晌,忽然哈哈一笑:“长乐王果然是长乐王,不仅眼神犀利,言辞更犀利。不错!我确实更看好你。不过,要我介入你与衡阳王之间的内斗,我也确实要承担很大风险,你总要许我一个能甘心去承担这风险的愿望吧?”   兰雍毫无意外之色:“请说。”   乌越王眼珠子一转,看了眼自己的亲信随侍:“去请公主过来。”   不多时,一个穿着乌越贵族服饰,容貌美艳,又透着几分洒脱英气和自信的红衣少女握着马鞭大步走了进来。   “父王。”她抬起右手抚上心口的位置,向着乌越王施了个礼,“您找我?”   “这位是北星皇都的长乐辅政王,”乌越王介绍道,“王爷,这是我的女儿——璃珠。”   两个人便顺着他的话音彼此转头看向了对方。   兰雍点了点头,以示礼节,旋即便转开了目光。   璃珠公主似有些诧异地望着他,眨了眨眼睛,说道:“你就是那个长乐王?我听说过你很多事,还以为你长得和赤里木差不多呢,没想到原来这么好看,像画上的光明神一样!”   兰雍也懒得管她说的赤里木是谁,反正她这番话对他来说半点用处也没有。   他其实一向很烦别人盯着他脸看,不过见对方态度天真诚恳,并没什么亵渎之心,他也就没有甩脸色,只淡淡应酬地一笑:“公主谬赞了。”   璃珠公主又是一愣,脸颊竟有些微微发红。   兰雍却没注意看她的脸色,只重又转向乌越王,问他刚才说的愿望是什么。   乌越王眼中含笑的精光一闪,说道:“王爷也见着我这个女儿了,姿容出众,当得起你们常说的那什么……国色天香!虽然乌越部追求她的英雄好汉不少,但我总觉得都配不上。王爷你看,璃珠做北星的皇后娘娘,够资格么?”   兰雍恍然明白了他打的主意。   ——不管北星之后是要迎兰明淮回来,还是要另立新君,这皇后之位却是一定要定给乌越部的。   这个要求确实很脸大。   若换了从前,别说他这个辅政王根本不会考虑答应,就算乌越王自己恐怕都不会有这个自信提出来。   但现在却是非常之时。   所以,兰雍只微微一忖,便点了头:“好。这个愿望,本王代陛下许了。”   ***   兰雍于百忙之中抽身亲赴乌越部的效果很快显现出来,乌越王也是个信守承诺的人,条件一谈妥,他便当即命了帐下大将点兵听候兰雍调遣。   璃珠公主也主动请缨:“父王,儿臣也愿意去帮长乐辅政王打这场仗!”   乌越王自然是不同意的,就连兰雍也不同意,此时北星正值多事之秋,战场上他又不能真的让这个乌越部公主去冲锋陷阵,哪有闲工夫去照顾她。   于是两人不约而同地阻止了她这个念头。很快,兰雍便启程出发回了北星。   刚一回城他便收到了两个消息——   一是丽海以北星皇亲笔国书相求为由,宣布出兵攻陈。   二,是原本因为天霓公主母子外出游玩时被人杀害而处于朝政微荡的金羽,也于忙乱中立刻抽调了大量兵力奔赴陈国,说是也要尽盟国之谊。   看来他们是要正式开始分陈之战了。   而北星这边的朝臣一听说兰明淮已经写了承诺国书给丽海,纷纷面露苦色,大有恨铁不成钢之意。   但兰雍二话不说,也即刻发令抽调了部分军队急赴陈国战场。   众人一怔。   这部分兵力的规模,要说于陈国之战其实并不够多,但对于北星如今内部的战况,却是一点也少不得啊……   有人不免担忧:“王爷,此时我北星国内尚未稳定,衡阳王联合几路诸侯来势汹汹,您此时还要抽调这些兵力前往陈国,只怕两边都无法顾到啊。”   但有人也看出了兰雍的用意:“王爷此时抽调兵力,不仅是为了先去前方与丽海、金羽周旋,也是为了向世人昭告——我们是真心要迎陛下回国。否则此时王爷将所有兵力,再加乌越部派来的人都用于镇压兰逸一派,岂非容易落有心人口实,让尚在中立的勋贵侯爵以为王爷果然如兰逸所言,是要趁此机会谋朝篡位?”   其他人听了,回过味儿来,不得不纷纷默然点头。   兰雍扫了一眼众人,说道:“乌越部的人不能用于陈国之战,也决不可放任自流,本王明日一早会亲自带着他们前去镇压叛乱,至于朝中——就由蒋大人暂理。”   他之所以敢去借乌越部的兵,就是算准了以他们的实力帮忙可行,趁机入侵却成不得气候。   但他也不得不防着这些人在外头坏了他的事。   此时,忽然又有急报从殿外送了进来。   “王爷,”来人道,“顾大人让人从陈国送来了皇上的传位诏书——庆阳侯、昌济侯、信阳侯等皆已奉令出兵前往蕴城平叛!”   兰雍一愣:“顾大人呢?”   报信的兵士有些傻了眼:“……送信的人还没回来,只是从前方先传了消息,小的也不知顾大人如何了。”   她一定是让人先去找了庆阳侯,那她人呢?!   兰雍心里陡然焦躁起来,皱着眉刚要再问话,却有已经反应过来这消息重点的大臣急急开了口。   “陛下写了传位诏书?”那人问道,“传位给谁?!”   报信的人立刻挺直了背脊,拱手扬声道:“陛下圣谕,传位于长乐辅政王,可即行登基大典!”   仿佛内心期许终于得到了证实,众官员脸上皆是流露出了喜色,纷纷转过视线齐齐往向兰雍:“王爷!”   希望他尽早登基之意几乎溢于言表。   “传本王军令,”兰雍却沉声宣布道,“明日一早,平叛军即刻开拔前往蕴城!”      ☆、天机(七)   蕴城,平叛军大营。   诸侯将领于当夜见到了身披玄甲率军而来的兰雍,已恭候多时的陆风将手中的传位诏书双手交到了庆阳侯手中,由他代为宣诏。   “……兰氏明淮立于陈国王宫,昭文三年,二月二十七,戌时三刻。”   庆阳侯朗声念完了最后一句,双手举起诏书,恭敬地送到了兰雍面前。   他面色沉静地接过来,打开,又细细看了诏书上的文字许久,不知在想些什么。   “王爷,”昌济侯在一旁说道,“依臣下看,您不如就在阵前登基,也好昭告天下——叛军营中被兰逸蒙蔽之人尚有转圜之地,但若执迷不悟,那便是坐实了叛国谋逆之罪。”   其他人也表示赞同。   兰雍沉吟了片刻,将诏书收起,说道:“陛下身处敌国,写下传位诏书也是无奈之举,不到必要之时我不想行登基之礼。”   言下之意,就是还想把皇位先给兰明淮留着。   众人不免有些讶异。   但他这番话,却让庆阳侯十分欣赏,暗暗点头心想自己果然没有信错人。   “庆阳侯,”兰雍忽然点到了他,“这诏书本王先交给你,劝降兰逸和他营中其他几路兵马的事便由你去办。”   庆阳侯愣了愣,有些惊讶于兰雍对自己的信任,这种感觉让他突然热血沸腾。   他立刻领了命:“是,臣下这就去。”   迅速处理完军中的事,兰雍立刻叫了陆风随他进帐说话。   “她人呢?”他一回身便皱着眉急问道。   陆风一顿,旋即明白过来他问的是顾微雪,不由面露难色,低声道:“顾大人她……去了金羽,说要去游说金羽皇。”   兰雍心头一紧,火气陡然炸了开来:“我不是说了让你好生看着她?!现在外面是什么情况你很清楚,竟然还敢擅作主张放她自己去金羽?陆风,你好大的胆子!”   陆风立刻跪了下来,抱拳道:“王爷,属下自知罪该万死!可是当时的情况实在紧迫,顾大人说诏书必须马上送去庆阳属地,而若要为北星赢取更大取胜可能,便要尽量争取金羽合作。现下金羽朝中微荡,虽利于丽海,但也可利于北星……”   “这些话我要你来说?!”兰雍厉声喝断了他,脸色铁青,“我将她留在丽海是因笃定了慕容敖一定会看重她的才能,可她去了外面,入了乱世,谁来保她周全?”   陆风低了头,不敢说话,也说不出什么话。   一旁的裴立和姜涛见状,连忙也走上前跪了下来:“王爷,顾大人不顾自身安危先是深入陈国,又是辗转金羽,都是为了北星,为了皇上,为了王爷您。陆侍卫和顾大人也是一样的心情啊,还请王爷饶了他这一回吧!”   兰雍憋住了一口气没说话,回过身,狠狠一拳砸在了书案上,又深吸了一口气,沉静了片刻。   “起来吧。”再开口时,他已冷静了许多,“陆风,你带着人沿着去金羽的路追上去,就算她坚持要去见金羽皇,也须得护着她去。”   “还有……”兰雍像是很不情愿地做了这个决定,“要把她平安送到金羽少傅云悠面前。”   陆风仿佛终于找到了戴罪立功的方式,立刻语声激昂地拱手道:“是!”   言罢便起身快步出了营帐。   裴立和姜涛总算松了口气,两人还想再宽慰自家王爷几句,却听兰雍道:“你们也先下去吧。”   他看起来有些疲倦。   两人不便多言,只好退了下去。   这一夜,主帐中的灯火亮了整晚。   ***   没过两日,庆阳侯便带回了这趟前去劝降的结果。   “兰逸他们不肯承认这是陛下的诏书,”他说,“一口咬定是王爷您篡位的手段。虽然兰逸不肯降,但我看平阳侯他们已有动摇之色,只是……王爷以往在军中的威名不及兰逸深重,此时或许还需要些手段。”   裴立在一旁忖道:“侯爷的意思,是要王爷亲自带兵迎战打上两场胜仗?”   庆阳侯顿了顿,转向兰雍道:“王爷,您原本是打算如何处置盛家人的?”   见他看着自己一时不答,庆阳侯又续道:“请恕臣下直言,其实王爷也知道,盛氏一族是一定会与兰逸同进退的。”   其实这个结果兰雍已有所预料,只是,他原本还给兰逸和他身边的人留了些希望。   “原本,”他说,“他们的生死便在兰逸手中。”   言罢,不等旁人再说话,兰雍便唤了传令官进来。   他提笔很快亲书了一封手谕,递了过去:“送到都中,给蒋孟庭。”   然后,他才抬眸迎上帐中众人的目光,说道:“我既然来了,战场是一定要上的。不过庆阳侯说得对,要让犹豫之人坚定心意,立威以示言出必行也是必要的,所以,我刚刚下了令——以谋逆大罪,诛杀盛氏一族。”   他站起身,从书案后走了出来:“劝降是为了北星大局,能不战、不久战自然是最好。但这弃暗投明的机会,本王只会给他们一次——到那时若这些人仍然选择助纣为虐,那盛家人就是他们的前车之鉴。”   这封手谕很快加急送回了北星都城,不日便有了回奏。   ——按照兰雍的命令,盛家众人除无忧郡主盛凝歌被贬为庶人外,其他人皆已伏法。   告示早已被发往了各州县,就连蕴城这边也特意递了消息过去。   及后,兰雍立刻亲自率兵与叛军在长鹿关外对战,以出其不意又十分利落凶悍的打法直入阵中诛杀三千敌兵,还亲自斩杀了左路大将盛崇业。   那一日,是诸侯第一次见到当年英宗皇帝膝下这个向来不受重用的幼子——长乐王兰雍在军事上的天分和才能。   直到许久后,还有当时跟在他身旁参与了这一战的将士崇敬地回忆起那之后原本在敌营的三路诸侯率兵投诚的景象。   蕴城的战事风向瞬间逆转。   但兰雍却没有急着乘胜进取,而是让人修书给兰逸,要在关外设台约见他。   出乎众人意料的是,兰逸竟然答应了。   于是,翌日上午,兰雍和兰逸各自率军来到了长鹿关外,然后遥遥望着摆设在中间的一方红桌和两张相对而放的椅子,翻身下马,将黑压压的军队留在身后,徒步走了过去。   两人终于在几步之遥的距离再次见了面。   即便到了此时,兰逸脸上也是毫不见焦急躁郁,他静静看了兰雍片刻,然后当先入了座。   兰雍随即也在他对面坐了下来,笑了一笑,说道:“为了你身边的人,难道还不肯降么?”   兰逸端坐在椅子上,面色平静:“我确实低估了你,但胜负还没分。你诛杀盛氏一族,无非是要坐实我叛乱篡位之名,你能狠得下这份心彻底断了你我之间和谈的可能,其实这一面见得也是多余。不过随之,你别忘了,自古以来成王败寇,赢的人才有资格书写历史。”   “何况你心里应该很明白,我当日这么做,并非是真的想谋朝篡位。你我政见不同,我也不可能眼睁睁等着明淮在旁人的威逼下决定北星命运。”   兰雍静静等他说完,默了默,才看不出意味地牵起唇角一笑:“二哥,你还记得何为‘辅政之责’么?”他说着,又摇了摇头,“你从一开始就不是在辅政,所以你才能那么轻易地放弃明淮。”   “你觉得我诛盛氏是为了坐实你叛乱之名,但明淮的传位诏书在我这里,我根本没这个必要。”他说,“其实从你抛下他们那刻起,就应该料到他们的结局——明淮被困陈国,你兴兵反乱,我要定国就一定会杀他们以安民心、儆诸侯。你的王妃,你的岳父,都不是因为我才死的,是他们不安分,而你又太绝情。”   兰逸露了丝凛冽的笑意:“你说得没错,可说到绝情——我们这些人,哪个不是?你母妃为了忠于父皇,这些年便步步亏待于你,难道她对你不绝情?大哥为了给他儿子铺路,从一开始双辅政王的设置就是为了让你我相残,你以为他只是忌惮我?其实他也忌惮你!难道他对我们不绝情?就连你,你为了明淮,为了北星,也可以毫不留情地诛杀你幼时玩伴的亲人,率军来伐我这个二哥,难道你不绝情?可是君臣就是君臣,江山就是江山,所以我不怪你,因为到了这一步,你我都不能再顾兄弟之情。”   他说到这儿,微微一顿,声音似乎轻了一些,隐有叹意地说道:“也顾不得了。”   兰雍沉默了须臾,忽然问道:“那聂蓁呢?”   兰逸一愣,眼中刹那流过一抹波动,却很快陷入幽深:“已经不在的人,提来做什么。”   “因为我有时会想,倘若当初你和聂蓁在一起了,”兰雍说,“你还会不会走到今天。也许没有盛家人在你身边煽风点火,你也会是个尽心尽力的辅政王——说起来,其实你有没有后悔过当初默许了盛凝薇谋害聂蓁?以致于你虽然反悔了派人去救聂蓁,却到底没来得及阻止她下黑手。”   兰逸有些僵硬地攥了攥手,却皱眉抬眸,冷冷一笑:“为什么要后悔?她死了,有损失的人是你,不是我。”   “我有什么损失呢?”兰雍笑了,“我又不曾对她动情,她死了,聂家还有大把女人等着我来挑。”   兰逸的眼神陡然变得冷厉,攥着的拳头捏得越发紧了些。   然而兰雍却好像半点没有察觉似的:“我与她,大抵就同你和盛凝薇的关系差不多吧,哦,也不对,还是有些不同。”   他说到这儿,又极不以为意的样子笑了一笑,说道:“我和聂蓁,只是有名无实的夫妻。”   兰逸:“……”   他愣了良久,才终于回过神找到了自己的声音:“……你说什么?”   兰雍不着痕迹地看了眼他微有些颤抖的手,抬起眸看着他,说道:“其实走到今天这步,这些话我原本没必要同你交代,但我和聂蓁毕竟一场盟友,也不希望她到最后在你眼中都是个负心人。”   兰雍道:“你知道当年她为什么要拒绝你么?”   兰逸无言,却紧紧盯着他。   “因为,她是天生石女。”   兰逸倏然一震,耳边仿佛一道惊雷炸开,嗡嗡作响。   兰雍不管他,只仿佛在讲述一个故事般,兀自娓娓道:“那时年幼,她以为自己能与你白头到老,但自从她明白这一点后,就知道与你今生再无可能。但她不想让心爱之人知道自己是残缺之身,所以才宁愿拒你伤你,让你恨她,放弃她。你确实也如她所愿了,连她的性命也能为了你的算计放弃。”   兰逸却好像全没听见他后面的话,只怔怔道:“你说她、她……”   却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脸色也越来越难看。   兰雍转过目光看着远处阳光下连绵的山线,幽幽道:“我们出生于皇室,确实从一出声就注定了比一般人所担的责任更重。可是,我从来不觉得北星的江山非我不可。”   他说:“这江山是沉寂的,百姓是善忘的,他们不会在乎这里的一国之君姓什么叫什么。这位子没了父皇,没了大哥,没了明淮,没有你我,也总有别人能代替。”   兰雍缓缓叹了口气,垂下了眼眸:“何苦呢?”   话音落下,他站起身,又居高临下地回看了脸色苍白的兰逸一眼,不再说什么,转身离去。   ***   兰雍率军回到营中,诸侯将领亦紧随其后鱼贯而入帐中,一个个眼含期待,静等着他发号施令宣布下一步动作。   兰雍不急不缓地解下披风递到一旁,转身看着众人,正要开口,便见陆风一身狼狈地急急从帐外跑了进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他身上。   兰雍见状,思绪骤然一顿,下意识问道:“怎么了?”   陆风红着眼眶,突然“咚”一声跪了下来:“王爷,属下罪该万死!”   庆阳侯等人面面相觑,正莫名时,兰雍已从他们面前大步走过去一把将陆风从地上拉了起来。   然后,他们听见脸色突变的兰雍声音有些发抖地问道:“她人呢?”   陆风咬紧了牙关,似难以启齿:“属下等一路都没有发现顾大人的踪迹,后来追到金带河附近,发现了这个……”   他伸出手,将一枚拴在红线上的白玉扳指递了过来——这红线已经断了,几乎半截都染了泥污。   扳指上,“随之”两个字清晰在目。   他有些木然地接了过来。   “之后,属下打听到几天前曾有两股军队在那里发生了混战……”陆风简直连看也不敢看他,“王爷,都是属下办事不力,您责罚我吧!”   兰雍却像是完全没有听到他在说什么,愣愣松开手,竟似站立不住,往后连踉跄了两步。   距离最近的庆阳侯立刻眼疾手快地一大步跨上去上前扶住了他,其他人也立刻围了过来。   “王爷?!”   兰雍只觉心口仿佛有一块巨石压住,闷痛至极无法形容,仿佛连日来他所有堆积在心底的东西都要如山崩海啸般倏然炸开来。   他还想压抑,可喉头却忽然涌上一阵腥甜,他一口鲜血便吐了出来。   然后,便是眼前一黑,在失去最后一线清明前紧紧握住了手中的红线扳指。      ☆、天机(八)   兰雍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从幼年到少年,从少年到青年,不过来来回回那些人的脸,那些人的事,他却觉得好像已经走完了一生。   他还看见了顾微雪,不是那日在散花台相见时的景象,而是在扶风城,他顺手救下了欲寻短见的她——这一回,他没有再急着走,而是等着她彻底醒转了过来。   四目相对,一见钟情。   他心想,我一定要娶她为妻。   然后她陪着他去找到了鬼风,又赶在先皇驾崩前把人带了回去,然后,他的兄长保住了性命,他没有做成辅政王,却得了顾微雪做他的长乐王妃。   就连他的母亲也望着他,笑得极难得的开怀、温柔。   但梦境又乱了,眼前情景骤然山翻海转,顾微雪的身影消失不见,那一日勤政殿上上太妃死在他面前的情形又清晰地出现了,他甚至闻到了刺鼻的血腥味。   再然后,仿若从白云外传来的一个清明的声音对他说:兰逸快打来了。   他痛苦又愤怒,恨极之余又只觉万念俱灰。   为什么?凭什么?!   他为北星做了这么多,为这山河做了这么多,可他得到了什么?他一个亲人都没了,老天爷连顾微雪都要从他身边夺走……   他到底哪里对不起它?!   兰逸要来,那就来好了!这北星关他什么事?谁坐这个皇位又与他何干?他要的从来都不是这些,他从来都不稀罕这些!   心口又是一阵刺痛。   “微雪!”兰雍忽然从睡梦中急促着呼吸蓦然惊醒。   四周静悄悄地,只有昏黄的烛火映亮着空寂的帐子。   但很快便有人听到动静迅速跑来:“王爷,您醒了?”   他没有答话,只坐起身子,静静看着掌中的红线扳指出着神。   “王爷?”裴立小心翼翼地说道,“御医说您这是忧思过虑,急怒攻心,需要好生调养,不能再大悲大怒了。您……顾大人她也不希望看见您这样,否则,岂非辜负了她一番心血么?”   兰雍闭上眼睛,依旧沉默不语。   过了一会儿,随侍送来了熬好的汤药,裴立正想着要如何劝说,兰雍却睁开眼,平静地将碗接过来将药汁一饮而尽。   然后,他掀开被子下了床。   “你们去休息吧,”他的声音有些许沙哑,越发显得沉静,“我想出去走走。”   随侍立刻拿了披风给他罩上。   兰雍没让人跟着,独自走出帐外,一抬头,便看见了山影间略显萧瑟的明月。   他就这么站在那儿,遥遥望着远处的山影明月,过了许久,轻轻用力攥了攥掌心里的物事。   “微雪,”他用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很轻的声音说,“等着我。”   ***   顾微雪下马车时不知为何,心神一乱,脚底下踩了个空。   “小心!”云悠一个箭步跨过来伸手扶住了她。   但落地时脚踝还是被轻轻崴了一下,顾微雪疼得皱了一下眉,却抬头笑了一笑:“没事。”   然后顿了一顿,发现云悠似乎没有松手的打算,她不由抬眸看了他一眼。   “我扶你进去。”他说,动作还是同以前一样自然。   但顾微雪看了一眼四周围,略有顾虑地抽回了手,笑道:“倩瑶扶我就行了。”   是的,当初她和云悠一起救下来的那个女子——李倩瑶,在她离开金羽后仍然继续留在了少傅府上做侍女。   云悠收留了她,现在因为顾微雪的到来,还特意把她拨给了顾微雪用。   他似乎也明白过来什么,微微一僵,收了手,牵了牵唇角:“好。”然后唤了李倩瑶过来,自己当先回身进了府门。   两人在院子里互道晚安。   “你早些休息,”云悠说,“明天一早我带你进宫见皇上。”又吩咐李倩瑶,“好好照看她。”   李倩瑶立刻垂首应了一声。   待他走后,顾微雪才由李倩瑶扶着往她原来住的那个院子走去。   李倩瑶见到她回来,似乎很高兴,说道:“微雪小姐,您走后大人可担心了,婢子也一直念着怕您出了什么事,现在你回来可真是太好了!”   顾微雪微微笑了笑:“让你们挂心了。”   李倩瑶又问道:“小姐这回回来就不走了吧?和大人的婚期定在什么时候?婢子虽然身无长物,但也想尽心意送个礼物给你们。”   她脚下一顿,停住了步伐,转过头看着对方,斟酌了一下,说道:“倩瑶,我这次来金羽,是有公务。我与云悠哥哥,已经解除婚约了。”   李倩瑶愣了愣,垂下眸,似有些局促:“这个……婢子也听说了。可是,可是小姐您就不能再给大人一次机会么?他真的很想念你啊!你不知道,你离开后,他时常一人坐在你曾住过的院子里出神,一个人一待就是大半天。那次他说有了您的消息,匆匆赶回扶风,那时您没见他有多高兴,可是没过多久他就回来了,那之后,又变得沉默起来,他……”   “倩瑶。”顾微雪轻声打断了她。   她抬起头望过来,脸颊因为情绪激动而有些微微涨红。   “我与你家大人之间的事比较复杂,说了你也不明白。”顾微雪看着她,顿了顿,说道,“对了,我见你眼泛桃花,你是不是又有了意中人?”   李倩瑶蓦地瞪大了眼睛,像是被人突然用针扎到了一般,忙道:“没有!”   顾微雪也没有追问,只是点了点头,然后举步继续往前走去。   李倩瑶松了口气,回过神来,连忙跟上。   等她伺候顾微雪就了寝,熄了灯关上门走出月门时,忽然一眼看见了正站在不远处的云悠。   他还没有睡,只静静站在池塘边,看着水面上倒映的月影,不知在想什么。   她咬了咬唇,一忖,走了上去。   “大人。”她低声在他身后唤道,“您还没睡?”   云悠没有听见她的声音,他正在想着和顾微雪意外重逢时,她对自己说的那些话。   那时,他万万没想到竟然会在左丞相府上见到她,更没想到,她为了北星,居然抛开了个人恩怨,劝服了因为天霓公主母子之死而一直疑心他的左丞相。   她还对他说:“云悠哥哥,微生玉说你曾提了条件,要他将我看在丽海。我明白你是不希望我留在北星出事,但事到如今,你也应该已经看出了丽海的打算,与其被他们算计吃哑巴亏,何不调转过来与北星结盟?你相信我,北星皇不会计较陈国之事。”   他心中有些百味杂陈,不知是感叹还是嫉妒。   “大人?”李倩瑶见他没有反应,便又叫了一声。   云悠这才回过神来,转头看着对方:“她睡下了?”   李倩瑶点点头:“时候不早了,大人您也早些休息吧,您近来已经很辛苦了。”   “嗯。”他又回过头去,“你也去睡吧。”   李倩瑶踌躇了半晌,说道:“大人,婢子看得出您心中还挂念着微雪小姐,不如就趁这次机会把她留在金羽吧?”   云悠不知有没有听见她说话,只依然背对站着,看着湖中倒影,什么也没说。   李倩瑶静等了良久也没等见他回应,低下头,咬了咬唇,默默退下了。   ***   三日后,叛军营中传来消息——兰逸率众投降了。   兰雍收到降书时并不显得意外,甚至连半点喜悦之色都难以察觉,有些人看在眼中便觉得高深莫测,难免私下议论。   自觉看出了些门道的庆阳侯便道:“虽不知王爷当日在关外设台约见兰逸时说了些什么,但我觉得,这个结果是他意料之中。”   不过,当约定的投降之时到来,众人却并未见到兰逸和他身边那几个盛氏将领的身影。   兰雍便命人前去查探。   很快,裴立亲自带着人前来复命:“王爷,兰逸他……他饮鸩自尽了。连同那几个盛氏将领,都喝了饭席上的毒酒。”   众人闻言不禁诧异。   但兰雍却很平静地点了点头:“知道了。”   却有人表示不解:“难道兰逸是宁死也不肯降?所以连带着身边的盛家姻亲心腹,一道共赴黄泉?”   听见这话的兰雍停下了脚步,微微偏过头,说道:“他是在为我善后。”   言罢,没有再多解释什么,径直离去。   北星内乱平复的消息很快传了出去,兰雍却并未班师回城,而是兵分两路,决定亲自带军转道陈国。   就在此时,忽然有人前来禀报——   陈国派人把兰明淮送回来了!   兰雍一愣,立刻快步迎了出去。   一辆显得有些老旧的马车正停驻在外头,陈国使者身着朴素衣物,一副尴尬忐忑的模样站在马车旁边。   而当日陪着兰明淮前往陈国的崔大学士就在一旁,他看起来仿佛苍老了十岁,头发花白,面无光泽,却激动地眼泛泪光。   一见兰雍,他便跪了下来。   “王爷……”他一开口便哽咽了。   兰雍俯身将他扶了起来,深吸了一口气,语声有些涩哑:“没事就好。”   崔大学士却落下泪来:“王爷,皇上说请您到车里相见。”   兰雍立刻意识到什么,松了手,急忙走上马车,一伸手掀开了帘布——兰明淮正斜靠在车壁上,见着他,有气无力地扯起了一抹浅笑:“三叔,我回来了。”   这哪里还是当日离开北星都城时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兰雍简直不敢相信,他竟孱弱到这个样子,脸上毫无血色不止,瘦得仿佛一阵风都能吹跑。   兰雍咬了咬牙,走过去要扶他起来:“有御医在,没事了。”   兰明淮忽然猛咳起来,咳到最后几乎是在干呕,但他手上却执拗地抓着兰雍的袖子。   “别,别让外头那些人看见我这个样子……”兰明淮好不容易顺下了气,却是如此说道。   他泛出一抹苦笑:“我这个国君,做得实在太差劲了,连这么一点点波折都经不起,将自己的身子折腾成了这样……对不起,三叔,我没有听你和顾姐姐的话,着了别人的道。”   兰雍心中一阵酸涩,说道:“不是你的错。”   “三叔,”兰明淮眼睛里泛着泪,望着他,正正说道,“我没有把一寸土地给他们。”   兰雍点了点头:“我知道。”   兰明淮笑了笑:“那我没有让你失望吧?你说,父皇会怪我么?”   “你从不曾让三叔失望。”兰雍说,“你是你父皇最好的儿子。”   兰明淮的笑容更深了些:“三叔,那你答应我一件事好不好?——登基为皇,分陈国、灭丽海,为明淮报仇。”   话说到最后,虽还笑着,却已露了哭腔。   兰雍没说话,只握紧了他骨瘦如柴的手。   “三叔……”兰明淮看着他默言不语却红了眼眶的脸,终是忍不住压低声音呜咽起来,“我好害怕,你说人死了会去哪里?万一、万一父皇他没来接我怎么办?我、怕黑,怕一个人……”   兰雍伸手将他抱在怀里:“你不会死的。”   兰明淮的眼泪却流得更凶,但他像是耗尽了体力,渐渐没了声音,攥住兰雍的那只手也缓缓失了力道,倏地松了下来。   兰雍立刻喊了人上来搭手把兰明淮抬下去,又急急传了御医。   陈国使者见此情景吓得抖了一抖,但还是一咬牙上去挡住了正要往里走的兰雍:“长乐王爷,我王是真心求和,他也是受了丽海皇……啊!”   话还没说完,兰雍已一挥袖,忽地抽出身旁将士的佩剑向他刺了过去。   这一剑,堪堪留了他半条命。   然后,兰雍冷冷看着他说道:“真心求和,就是偏在这时如此折腾他?那你就这么回去吧,如果一路颠簸,还有命回到你们王上面前,就代本王转告他——晚了。”   ☆、美人(一)   兰明淮没有熬过当夜,自此一睡不醒。   蕴城的气氛变得相当凝重,每个人的脸上都紧紧绷着迫切和愤怒,但眼下北星还有一件更要紧的事——随着兰明淮的死,帝位也正式悬空,国不可一日无君,何况传位诏书早已名正言顺地宣告了天下。   但兰明淮才刚死,兰雍不提登基的事,这个时候其他人若要劝谏,也实在需要些勇气。   于是众人私下里商量着:不如,再等半日?   然而,就在兰明淮刚刚被收殓入馆时,金羽的使臣到了。   “金羽?”兰雍沉静的眸中终于有了一丝活泛的波动。   “是!”亲自来报信的裴立似乎也很激动,“说是送来了金羽皇的结盟书,还有——顾大人的亲笔书信!”   庆阳侯等人闻言,不由了然地私下交换了个眼神。   自打上次兰雍吐血晕倒之后,他们也算是都明白了,这位司明阁主顾大人对这位辅政王殿下来说意味着什么。   果然,裴立话音才一落,兰雍立刻下了令召金羽使臣入见。   “外臣参见储君殿下。”显然,这位金羽使臣在来之前是斟酌过称呼的。   “免礼。”相比起对待陈国使者那腊月寒霜般的态度,兰雍此刻就可谓是好相处了许多,“听说贵使有东西要给本王?”   “是,”金羽使臣将结盟书和一封寻常书信上下相叠,躬身呈过了头顶,“一个是吾皇命外臣送来的结盟书,还有一个是贵国司明阁主顾微雪大人嘱托外臣献于殿下的书信……”   他话音还没落,兰雍已疾步过来一把抓起了那封寻常模样的书信,拆了开来,细细看过。   金羽使臣讶然之余,心想:看来这顾阁主说得没错,她的确是长乐王未过门的妻子。如此,那结盟之事应该是没什么问题了。   顾微雪信中所写的内容不多,主要就是说了一下自己在半路上被金羽的将士所救,又得了金羽左丞相和少傅的厚待,说眼下金羽皇也察觉受了丽海的算计,决心与北星结下坚固同盟,希望兰雍能够考虑接受金羽的善意。   她甚至连多的因缘都没讲。   但兰雍却如获至宝般,终于露出了笑容。   平静了一下情绪,他让人收了国书,复看向金羽使臣说道:“既然是两国结盟,总要名正言顺。贵使不若再多待一日,等本王行了登基之礼,再订盟约不迟。”   他这话一出,其他人哪里还有听不明白的道理?当即不约而同地跪了下来,齐齐扬声呼道——   “微臣见过圣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   数日后。   陈国关外,丽海驻军大营。   “报!”有兵士快步跑了进来,“大将军,前方斥候回报,北星军队迁往金羽那边合营了。”   “什么?”帐中将士闻言,纷纷流露出不可思议之色。   将领甲:“怎么会呢?难道他们要结盟?可是北星凭什么信他们,他们又凭什么信北星?”   将领乙:“再说他们两军合营,谁来为帅?金羽那边可没有大将军这样名声在外,能镇得住两国军队的人吧?”   将领丙:“我看可能是北星最近国内叛乱伤了不少元气,派军前来参与陈国之战已经是十分勉强,北星皇怕讨不到好处,所以才依附了金羽。”   将领丙的话得到了大家纷纷认同,有些人不免又开始嘲笑起了北星的人没有骨气。   “也不能这么说,”有人说道,“大丈夫能屈能伸,他们既然要参加分陈,自然就顾不上什么面子了。”   其他人还要再议论,却听坐在上位的大将军微生玉低喝一声:“好了。”   帐中立时安静了下来。   “他们合营是什么情况,到了明日开战时自然能看见。”微生玉道,“北星就算想参与分陈,也不过能讨些残渣,别忘了他们自己还有回朔和风灵二城等着兑现给皇上。”   这倒是。众人一想到这儿,也不由心情畅快起来。   第二天,当三国军队与陈国的最后大战开启时,丽海众人果然见到金羽和北星已成了合军之势,此时统军在前的正是金羽的将军张猛,此人也是师出于江陵坞,对微生玉来说,他可谓毫无惊喜。   于是,丽海阵中便有人笑道:“果然是张猛,看来金羽和北星也是没人了。可惜啊,原本也是难得的人才,却偏偏碰到了玉将军。”   微生玉没接话,不知为什么,他隐约有些不好的预感。   丽海这边本就是下了工夫的,所以军强兵多,为了分陈时理所当然占据绝对主位,他们一直奔的是正面战场。相比起来,金羽就属于有心无力。   至于北星么,就更显然只是来参一脚的,他们兵力不多,之前一直见缝插针地帮着从侧面打击敌军,所以微生玉也不好使唤他们。   但今天,号角甫一吹响,微生玉就发现金羽北星合军来势汹汹地直扑正面战场。   不仅如此,往日毫无合作的两国军队居然凑在一起还打得颇有章法。   他心想果然印证了自己的预感,于是二话不说,领军摆阵,打得更加激烈。   众人身处生死相搏的战场上,谁也不敢放松片刻,憋着心气一定要在今日打断陈国最后一口气,渐渐地,只觉眼前飞沙走石天昏地暗,刀枪剑戟寒光压顶。   微生玉手起刀落,又斩杀了一员敌军,热血溅到脸上也无暇去擦,他抬眸张望了一下,正要策马只取敌方阵中主将,便忽然听到有人高喊了一声:“皇上来了!”   皇上?什么皇上?他恍惚了一下,心想,刚才是谁的将士在吼?声音能这么清楚地响彻在沙场上,一定是不少人齐声喊的。   接着,他便看到不远处的金羽北星合军像是瞬间又被打了鸡血似的,冲得越发凶猛。   他下意识往前方一看——阳光不知什么时候从黑云中透了下来,只见一支骑兵犹如山洪泄下般迅速靠向了后方敌军,接着,为首的那个身着玄甲之人手起刀落,转眼已斩杀数人,眼看主将便已近在眼前。   ……   残余的陈国军队狼狈地逃回了城关内。   这一仗,讨陈大军再度大获全胜,不同的是,这一次的决胜关键却不是在丽海军中。   微生玉眸色深邃地看着那个阳光下玄甲熠熠的青年,已经猜到了他是谁。   身旁的将领甲一脸难以置信,看着此刻正站在张猛面前听着他恭声说着什么的年轻男子,瞪大了眼睛:“他就是长乐,不是,北星皇?”又恍然道,“原来是他亲自来做统帅,难怪合营大军能这么听从号令。”   没有人回应他,但每个人的心里都已经知道了答案。   这边,兰雍已经在张猛的引领下走了过来。   任凭丽海自我感觉再好,此时众将却也必须要守外臣的规矩,于是微生玉当先拱手施了个礼:“外臣见过兰皇陛下。”   兰雍看了他半晌,弯起唇角一笑:“玉将军不必多礼,说起来,你我也算半个亲戚。”   其他人听得一愣。   微生玉却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   果然,兰雍下一句便来了:“明日分陈之时,还要有商有量才好。”   其他人不了解兰雍的人听他这么说,难免就会想到他这是在与微生玉套近乎拉关系。   但微生玉却和他们不同,他对识人,也有自己的直觉。而且兰雍这句话里,显然重点根本不是这个。   “明天?”微生玉敏锐地抓住了他话中的重点,不由觉得对方有些自以为是了,“可是陈国显然还没有投降,城门也还未攻破,兰皇陛下是否有些操之过急了?”   他心里生出些不屑,心想兰雍多半是因为在北星赢了对手便飘飘然了,还想着在自己面前逞威风。   不错,今日他在战场的表现确实亮眼,可那又如何?自己又不是没有机会再扳回一城,再说,陈国不照样还没破么?   谁知兰雍听了,却极淡然地轻轻一笑:“快了。”   言罢也没解释什么,径自从他面前错身走过,回了营帐。   ***   黄昏时分,兰雍正和张猛在营中看舆图,忽然有人来报说乌越部的公主带兵前来相助攻陈。   “乌越部公主?”张猛听了倒是觉得有意思,“这公主养尊处优的,也能打仗呢?”   兰雍似笑非笑地淡淡道:“她不是来打仗的,是她父王见我北星已定,所以放她过来表忠心的。”   璃珠公主很快便前来觐见。   她穿着一身红衣甲胄,长发又以红绳高高系成一簇,两根绳尾末端缀着银铃垂在两边,随着她走动发出轻盈的声响,整个形容在色彩暗淡的军中确实显得十分亮眼。   “兰皇陛下,”璃珠公主高高兴兴地给他施了个礼,“我父皇准我来帮你啦!”   兰雍觉得好笑,连应酬的话都有些懒得说。   不过张猛在一旁却颇有些好心:“这些冲锋陷阵的事让我们男人来做就好,公主金枝玉叶,又何必犯险呢?”   “那怎么行,我可不是笼中养的金丝雀!”璃珠公主道,“我未来的夫君在战场上出生入死,我当然要与他共进退!”   她这话说出来,张猛便不由一怔,下意识转头看向兰雍,却见原本低了头在看舆图的他眉头微微一皱。   璃珠公主似乎也意识到自己出言太过豪放,微红了面颊,小心地瞧着兰雍,说道:“兰皇陛下,您……与我父亲的约定,还算数吧?”   兰雍沉默了半晌,抬头看着她:“公主,你是来干嘛的?”   璃珠公主一时没反应过来:“我……来帮忙的啊。”   “既然是来帮忙打仗,那就要听从统帅军令。”兰雍道,“你先回营帐休息,养精蓄锐,等候调遣。”   璃珠公主立刻挺直了脊背,应了一声:“是!”   然后果然老老实实出了去。   帐子里静默了片刻。   “有话就说吧。”兰雍道。   “是。”张猛沉吟了须臾,说道,“陛下,外臣听说你和顾大人已有婚约?”   兰雍抬眸看向他:“是。”   “那……”张猛欲言又止,“外臣也知道这是北星国事,我不该谈论,但顾大人如今还在金羽,当日我皇之所以能被她一番言辞说服,其中一半原因不外是相信她将来会是北星的皇后……陛下应该明白,这后宫之位于朝堂之事而言并非是无关紧要的,若她只是个司明阁主,谁也不会相信她的承诺有效。”   “她许给你们的,便是我许的。”兰雍平静地迎着他探究的目光,“北星国事我自有打算,你不必忧心这些。”   既然他把话说到了这份上,张猛自然也就没什么可说的了,总算放了些心:“是。”   夜至三更,丽海营外忽然传来了动静。   微生玉迅速合了衣走出营帐,一抬头便看见了染在远处天边的火光:“怎么回事?”   很快有人回报道:“大将军,是北星金羽合营那边在动兵。”   “这时调兵?”微生玉讶道,又皱了眉,“莫非是想到了什么法子破城……”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猜测,很快又有人前来回报。   “报!大将军,陈国城门已开,北星金羽大军正长驱直入!”   “什么?!”众将大惊,“怎么会这样?”   来人禀道:“好像是北星皇派人混进了陈国军中,入夜后大开城门,埋伏了许久的夜军便趁势冲了进去。”   “……”微生玉愣怔了片刻,忽然回过神来,“快,即刻调兵入城!”   这最后一战几乎是必胜,丽海大军又如何能缺席?   难怪他说明日便要分陈,原来那时就已经谋划好了一切……   微生玉一咬牙,接了旁边人递过来的缰绳便立刻翻身上马,率着大军向着陈国城关疾驰而去。      ☆、美人(二)   陈国于当夜国破,陈国国君被丽海大将军微生玉亲手斩杀,陈国灭。   翌日,在北星皇兰雍的安排下,三国使者会晤分陈。   北星皇都的谈判使者,自然是兰雍本人。不过微生玉凭着自己前期的攻陈之功,和最后亲手斩杀了陈国国君的成果,并不客套地直接当先用佩剑在沙盘上圈出了一大片区域。   几乎囊括了所有最肥的肉在里头。   “兰皇、张将军,”他扬起下颔,淡笑道,“请。”   张猛看了一眼兰雍,说道:“兰皇陛下,您先请。”   兰雍也不推辞,同样抽了剑过来,在沙盘上划了一个大圈,然后拿起一面蓝色的小旗子插了上去。   丽海这边,人人脸色一变。   “兰皇陛下这是什么意思?”微生玉沉声道,“若非我丽海投入如此多人力物力,陈国又怎么会这么快被攻破?”   “可你们到底没有破了它。”兰雍施施然地回身坐了下来,“你们打这么久,不及北星金羽合营这一仗,无用功不计也罢。”   丽海众人被他这句话堵得一阵憋闷,面色紧绷。   微生玉沉默了片刻,说道:“兰皇陛下是否忘了?攻陈,是因你北星先皇所托,他亲笔所写的承诺国书还在我手中,不知兰皇陛下何来自信觉得仅凭北星一国之兵力便能一雪国耻?”   他话音落下,身旁立刻有人帮腔道:“不错,照这么说,陈国既然已经灭了,那北星也该兑现承诺,先把回朔、风灵二城交出来。”   他们言辞紧逼,但兰雍却显得不慌不忙,他似不以为意地弯了弯唇角,好整以暇地拿起面前的茶喝了一口,什么也没说。   微生玉见他如此目中无人,不由有些恼怒,沉声道:“莫非贵国堂堂一国之君所立之言,竟是可随意反口不认的?”言罢又转向张猛道,“张将军,依你看如今北星言而无信之所为,难道还敢放心与其合作?”   张猛轻咳了两声,眼观鼻,鼻观心地也拿起面前的茶杯开始喝茶,像是事不关己。   丽海众人眼见此景,正要发作,忽听兰雍淡淡道:“玉将军说,先皇所立的承诺国书在你手中,不如拿出来看看?”   微生玉自然也不怕他会当着这么多人面耍赖撕了,于是将国书拿了出来,向着在场众人一抖开,示意道:“兰皇陛下大可验证一番,看看这是不是先皇的印玺。”   “那倒不用。”兰雍笑了笑,“只是我这里也有份先皇在陈宫时所立的诏书,各位不妨看看。”   言罢,早有准备的裴立便拿了传位诏书出来,也同微生玉一样,展开后将一边抓在手中,环视于众人。   微生玉皱眉道:“陛下这是何意?难道要说,新皇可不认先皇所许?怕是没有这个道理。”   “怎么会呢?”兰雍悠悠道,“先皇的承诺,本皇当然要认。只不过——你确定我侄儿在立这份国书时,还是我北星的国君么?”   微生玉蓦然一怔,旋即望向裴立手中的诏书,顿了顿,突然反应过来什么。   ——兰氏明淮立于陈国王宫,昭文三年,二月二十七,戌时三刻。   ——兰氏明淮立于陈国王宫,昭文三年,二月二十七,亥时。   传位诏书写于戌时三刻,而承诺国书却立于亥时……   微生玉霍然抬头看向兰雍,深眸中愠怒之色溢于言表:“堂堂一国之君,竟玩弄字眼逃避承诺,来日还有谁会相信北星的承诺伸出援手?”   兰雍淡淡一笑,凉凉一挑眉梢:“是早有预谋趁火打劫,还是真的因盟友情谊路见不平,玉将军应该比本皇更清楚。我们兰氏子孙一贯就是这种脾气,你真心来结友,我自然厚待;但若是有人筹谋算计主动挑衅,就算是将皇位丢进河里,也绝不便宜旁人半根毫毛。”   他话说得随意,语气却斩钉截铁,帐中气氛立时陷入了微妙的寂静。   “大将军!”忽然有丽海军士从外面匆匆闯入。   微生玉此时正在与兰雍无声对峙,被他这么一吵,只觉被拖了后腿,没好气地喝道:“什么事大惊小怪?!”   报信的人被他这么劈头盖脸一斥,不由瑟缩了一下,又看了眼兰雍和张猛,有些为难地放低了声音道:“大将军,都中急报。”   说着便将手里的信报双手递了过来。   兰雍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过去,又懒懒收起,然后略带嘲意地一勾唇角,兀自施施然饮着茶。   微生玉却在看了信报后,脸色巨变。   他蓦地抬头看向兰雍,一顿,又转向张猛,沉声怒道:“张将军,我们联盟来讨陈,你们金羽却派兵绕后偷袭丽海,是什么意思?”   张猛两手一摊,有些无辜的样子:“玉师弟,你也别这么生气,两国结盟这不是很自然的事么?不过这回我皇是同北星皇缔了盟约罢了。再说,我们可没有攻打丽海,不过是……”   “不过是搭了把手,拦了援兵而已。”兰雍喝完最后一口茶,悠悠接过了话。   微生玉铁青了脸色看着他:“你们想怎么样?”   “不想如何。”兰雍懒然道,“只是觉得总不能只有北星和金羽乱了一场,敖皇陛下却依然乐得逍遥自在,还要让人在这里有闲情同我们抢地吧?”   说完,他又转向张猛,诚心讨论的样子问道:“张将军,你说,凭我北星三分之二的兵力再加乌越部一半军队,此时够不够一口气打到丽海琅琊关?”   丽海众人瞬间面如土色。   最后,仍是微生玉开了口。   “兰皇陛下,”他已恢复了冷静,平声道,“此次攻陈之战,全靠北星金羽合军在关键一战中克敌制胜,这陈国之地,理应由你们先分。”   兰雍坐在位子上懒懒未动:“我已经分了。”又道,“张将军,既然玉将军有心谦让,那就你先来吧。”   张猛起身告了个客套的礼,便走上去也三两下也圈好了地方,微生玉一看——剩下的几处肥地也被金羽划走了。   分得这么利落,要说他们两国没有事先商量计划,他死也不信。   最后,丽海只得了剩下的鸡肋边角之地。   微生玉顿了顿,又将手里的承诺国书递了出来:“当日我皇确实是有心相帮,只是可能言语间与北星先皇起了误会,所以才有了这国书。事到如今,也该归还于陛下了。”   兰雍眼神示意裴立接过。   “既然此间诸事已了,那本皇也该启程归国了。”他站起身,款款走了过来。   “兰皇陛下,”微生玉身旁的人急忙拦住他,“那后方大军……”   “放心,”兰雍笑笑,“我不过同玉将军开个玩笑。”   微生玉被他直言点到,也只好站出来替自家皇上担了这个名:“既是误会一场,还望今后三国同心同德,情谊永存。”   兰雍笑而不语,转身走了几步,又停下来,回头道:“对了,玉将军,听闻扶风微生氏一族家学渊源,不知已有多少年了?”   微生玉没想到他突然有此一问,但下意识已流露出自豪之色,面色虽稳重,眼神中却透着骄傲。   “已有百年了。”他说。   “哦,”兰雍点了点头,宛然笑道,“这么说来,那做井底之蛙——也有百年了。”   微生玉脸色倏然变得铁青,几乎梦魇般地又想起了那日面前这人一身玄甲率兵破阵而来的样子。   但兰雍却仿佛只是随口说了一句日常话,说完了便完了,然后云淡风轻地转了身,走了。   ***   北星大军很快便分别从陈国和丽海还师回朝。   天下初定,北星经历了一场内乱和皇位更迭后也需要过渡发展,因此兰雍一回都便开始着手处理这件事,趁此机会改革国内军务和内政。   就连阳谦也被他从县衙里调了回来重新启用。   也就在此时,乌越王亲自来登门拜访了。他的来意很明确,就是为了自己女儿和北星皇——也就是兰雍的婚事。   朝中大臣心照不宣地自然分成了两派:一派是经历过蕴城之战,了然自家圣上另有所爱,所以察言观色行事的人精;一派是从某种角度来说缺了根弦的忠直系,他们赞成国君早日迎娶乌越璃珠公主。   于是,这人精派的就先站出来说了:“帝后大婚是国之大事,不可草率,但眼下北星内乱刚定,还有许多要务亟待处理……其实乌越王也不必心急,反正陛下的生母上太妃才去世不久,这按照守制期,也得三年。”   但乌越王却显然也是做足了准备来的,闻言哈哈笑道:“守制期三年我也听说过,但据我所知,一国之君却不受这条限制啊——不然,当年北星的肃宗皇又怎能在生母去世后一年,迎了镇国大将军的妹妹为后呢?”   人精派顿时有些哑然无语。   乌越王见状,眸中闪过一丝得意,又笑道:“这一国之君嘛,到底与寻常人不同,身上可担着为皇室开枝散叶和为国立储的重任呢,哪能受什么守制期所限?再说了,这娶皇后又不是纳妃所能比的,可是国事、要事!皇后是一国之母,嫁给陛下是为了辅佐皇上治理北星的,又怎么能拿寻常人的娶妻之事来相提并论呢?”   他这席话说完,人精派还没来得及开口,忠直系的便一脸耿直地搭了腔。   “陛下,”有人站出来说道,“乌越王所言甚是,立后之事亦为国之要务,还请陛下勿以旁事为扰,尽早与璃珠公主大婚才是。”   人精派这边听了,简直无语到想流下同情的泪水——这些人要么是消息滞后,要么是听说了陛下看重顾大人却没当回事。咱们这位圣上的脾气和城府你们还不晓得?他能为了顾微雪着急成那样,绝对是破天荒地动了真情!别说一个璃珠公主,就是银珠公主、金珠公主,他也看不上眼好么?你们还敢上赶着谏言催婚,真是傻而不自知……   正腹诽着,却忽听坐在皇位上的兰雍平静地开了口。   “乌越王放心,既然当时本皇答应过你们,如今就不会有失国君之风——来人,拟旨。”他话音一落,侯立的翰林官员便立刻站了出来。   “帝后大婚是要事,国之民生更是要事,一样也不应耽误。”他说,“既如此,本皇与乌越璃珠公主的大婚就暂定在三月之后,至于日子……既然顾卿家不在,就由司明阁主簿定一个下来,先一并昭告四海——如此,乌越王可以放心了吧?”   这都先昭告天下定了名分了,哪里还有不放心的?乌越王心里乐开了花,虽然大婚还要等上一段时间,但他也是个见好就收的,如今占了国君承诺这一条,他只需要耐心等着璃珠出嫁那天就是。   这娶妻之事在国家政务前到底也只能排第二,他要是不识好歹非逼着兰雍马上成亲,保不准就要把人给惹毛了,以这位曾经的长乐辅政王,如今的北星皇的脾气,怕是一拍两散也不是不可能。   于是,他高高兴兴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但凭兰皇陛下旨意。”      ☆、美人(三)   云悠带着金羽皇交代的任务,亲自作为使臣护送顾微雪离开王踏上了返回北星的路途。   他还特意带上了李倩瑶随行。   “她原先便是你救下来的,”云悠对顾微雪说,“我也本没打算让她就这么做个下人。不如就趁这个机会,你为她在北星寻一户好人家吧。”   顾微雪自然愿意帮这个忙,且还颇有些自信能把这个做红娘的忙给帮好,于是听了当即拍胸口:“放心,交给我就是。”   云悠静静看了她片刻,忽然问道:“就要回去见到他了,你是不是很开心?”   顾微雪这春风满面之色简直丝毫不加遮掩,嘿嘿笑了两声,脸上浮起一抹红晕:“是挺高兴的。”毕竟她已经和兰雍分开好长时日了,要说心里半点不挂念担心,那是绝不可能的。   她这个样子,与当日在金羽皇宫进言时的模样又是判若两人了,仿佛又成了他熟悉的那个姑娘——但她只有在提到兰雍时,才会流露出那样的小女儿情态。   云悠垂眸,笑容在阳光下温煦得润人眼帘:“你高兴就好。”   然而,还未行至北星境内,兰雍与乌越部璃珠公主将要大婚的消息便已经传开。   顾微雪得知时,整个人都愣住了。她一开始还不肯信,直到满是急切地终于提前入了北星境内,她才发现,北星的老百姓们都知道了。   ——不是谣言,兰雍真的要大婚了。   云悠也很惊讶,但更多的是愤怒——一种了然却无能为力的愤怒。若是一般人辜负了她,他自然二话不说要为她出头,但……她爱上的偏偏是北星皇,一国之君,云悠太清楚那种朝堂上的无奈和退让。   可是,他又实实在在地因为她受了这种委屈而愤怒。   到最后,兰雍还是在大局和顾微雪之间,选择了前者。   看着顾微雪茫然苍白的脸色,他心中一痛,忽然涌起一个念头:不如,就这么放下一切,带了她回扶风吧。   但这念头不过一闪而过,带起了泛出层层涟漪的激荡,便被他难以抛却的理智压了下来。   “微雪,”他说,“若你不想回去了,我送你回扶风吧?过些时候……如果你还想入朝,我会和陛下说。”   他放不下金羽,她也需要些时间来选择未来。   顾微雪沉默地伫立了许久,末了,她摇了摇头。   “我是北星的朝廷命官。”她说,“不管我和他能不能在一起,这作为臣子的使命既然完成了,总要回去给我皇一个交代。”   云悠一怔,蹙眉担忧道:“可是……你真的能眼睁睁见他娶别人么?我知道你的,这种事,你绝受不了与他人分享。”   顾微雪攥了攥拳,深吸一口气,抬眸直视着他的目光:“但我还是要回去的,不管于公于私,都应有个了结才是。”   她说完这些话,忽然觉得有些累,好像她解释的对象不是云悠,而是自己。   等了这么久,努力了这么久,然而这一刻那被她鄙弃的所谓命运仍然高高在上地俯视着她。   而她连伤心都显得不识大体,更没有资格埋怨他言而无信。   实在是累了。她想,随之,我们到底只有做君臣的缘分。   她有些心灰意懒地转身回到了马车上,正要继续出发,却忽听外面传来一阵马蹄声。   仿佛近在耳畔的马嘶过后,顾微雪听见从窗外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顾大人,属下陆风特奉陛下之令前来迎您归国。”   她蓦地一怔,恍然回神,转身一把掀开了窗帘——   ***   北星都中这两日因为一块从河道边挖出来的大石头炸开了锅。   这石头是一块普通的石头,但它上面刻着字。   这听起来似乎不新鲜,可谁让这石头偏偏是在他们皇上在早朝时忽然晕倒卧病在床后,突然冒出了土的?   然后,连司明阁的大人都急匆匆赶了来,一看上头的字,面色凝重地仿佛暴雨前阴沉的天空。   这消息哪里还藏得住?   当时很多的老百姓都看见了,没看见的,事后也听人加油添醋地说了:简而言之,那石头上的字是上天的启示——国君命里早已许了别的姻缘,且一生只能和此人在一起才能昌皇室,福泽北星。否则的话,两人必会性命难保,北星也将再起纷乱。   人人大惊失色,如今皇上才刚宣布了和璃珠公主的婚事不久便突然发了急病,不正是应了这天启么?   很快,不知又是从哪里泄露了消息,说是原来之前皇上能顺利登上帝位,又与金羽结盟成功力压丽海主分了陈国,这其中有司明阁主一大半的功劳。但那位顾大人却在从金羽归国的途中好端端地突然病倒了,据说一直昏睡着,这会子金羽使臣是左也为难右也为难,所以赶紧先差了人回来报信,让都中尽快派人去接。   那这么一说,这顾大人可不就是北星的大功臣么?难道……她就是天启中所说的,他们陛下的命中姻缘?   民间传的沸沸扬扬,朝堂上自然也陷入了焦急。   因为根据兰雍身边的亲信所言,他们的圣上当初的确是先许了顾微雪婚约,谁知风云突变,他骤然登上了皇位,为了不辱北星君风,才答应了代先皇履约迎娶璃珠公主。   后来朝中又有人回忆起了当时在蕴城时顾大人出了事,陛下也是突然吐血晕倒病了好几天。   ……这么仔细一想,简直极恐啊!   别说皇上的身子不能有闪失,就算是这顾大人,那如今也已是北星国民心中帮着圣上平了这场乱子的巾帼英雄,又如何能亏待?   再一看司明阁那边薛宁等人整天没好气地脸色,总觉得真要有什么未可知的天灾降临似的。   大臣们不由都陷入了纠结中。   ***   兰雍已经卧病在床好几天没有上朝了,据说现在也只是勉力打着精神在处理一些要务。   传言越来越盛,乌越王和璃珠公主也听入了耳中,半信半疑间,民间却已先有了反应。   这一日乌越王的部下从街市上走过,居然被老百姓给围了,有人嚷着喊着让他们带着自家公主离开北星,不要祸害皇上。双方言语激动下居然起了肢体冲突,幸好兰雍这边早就派了金兰卫的人保护他们,这才及时阻止了事情闹大。   但这件事好像成了一个导火索,文人学子们率先带了头,递了《民言书》上来请皇上为了皇室和北星福祚,遵循前约,退掉和乌越的婚事。   《民言书》被递上来之后送入了宣华宫,不过兰雍并没有给出回复,据有大臣说皇上仍有些顾虑。   此后又过了一天——   第二天上头,璃珠公主来了宣华宫请求觐见。   兰雍病倒后她之前其实也来探望过他一回,但见他本就在养病还要批阅奏折和大臣议事,还要强打精神应酬自己,她就忽然觉得自己很多余,除了浪费他的时间消耗他的精力,她那趟来探望并没有起到任何用处。   所以那之后她担心影响他养病,也就不再去烦他,只是每天都要去打听一下消息,让宣华宫的宫人带个话给兰雍,让他晓得她来过就好。   这回经过深思熟虑后,她又来了,要见他。   兰雍见了她。   璃珠公主走进来,看见他合衣斜靠在榻上,手里还握着捆竹简,再一看他仍然显得有些苍白的病容,她蓦然回想起当日在乌越部时初次见到他的样子,又想起那个如今传遍了整座都城的传言,心头有些酸涩。   “璃珠参见兰皇陛下。”她柔顺地行了个十分规矩标准的北星宫礼。   兰雍顺手将竹简放在了旁边:“公主免礼,请坐。”   璃珠公主摇了摇头:“谢陛下,璃珠说几句话就走。”   兰雍就不再说什么,静静看着她,等着她往下说。   璃珠公主默了默,问道:“陛下,都中的传言我们都听说了。有位大人跟我说了许多道理,我听明白了……您现在是留了颜面给璃珠,希望乌越主动提出退婚是么?”   兰雍的脸上没什么神色变化,也没说话。   璃珠公主的眼中闪过一抹失落,声音不自觉低了一些:“我知道,陛下是北星国民的君,也是北星国民的神,父王和璃珠不会赌,也不敢赌的。”   兰雍看了她须臾,说道:“你和你父王可以放心,除了婚约不能兑现,其他的承诺都算数的。而且,我会以厚礼相送。”   璃珠闻言抬眸,大眼睛里闪着泪光:“陛下,您是因为喜欢那位顾大人,才同她许的婚约么?”   兰雍略一沉吟,回道:“是。”   “那您有没有喜欢过璃珠呢?”她又眼含期待地急问道,“一点点也没有么?”   兰雍顿了一顿,说道:“公主,其实你应当庆幸。”   她微微一怔。   却听他又缓缓道:“我是个冷漠又自私的人,除了关心自己在乎的,便很难去在意旁人好不好。你若是真的嫁了我,只怕要不了多久就会觉得心灰意冷,而你为了一时的迷恋背井离乡,远离故土,却得不到半点夫君疼惜,时日久了,你便只能感受到绝望,漫漫长夜,生不如死。”   “但我对你不会有一丝愧疚。”他说,“我从不对别人自己选择的路感到愧疚。”   璃珠公主愣愣地看着他,良久,眨了眨泪眼:“那……我可不可以问您一个问题?”   兰雍点了点头:“你问吧。”   “如果……我是说如果,陛下先认识的人是我,我可以早早陪着您平灭叛乱,征战沙场。”她说,“如果没有顾大人,您会有可能喜欢上璃珠么?”   她其实不求他回答的真假,只是想最后听他说些能哄一哄她的话。那样日后回忆起来,她至少还能宽慰自己,不过是晚了一步认识他罢了。   但兰雍默然片刻,却说道:“没有遇见她的可能,我半点也想不出来。”   璃珠公主倏然愣住,眼泪似无意识地终于掉了下来,她抬手揩了一下,却一脸郑重地点了点头:“璃珠明白了,陛下确实深爱顾大人,甚至都不愿意去想旁人介入的可能。璃珠没有看走眼,陛下确实是个千金难得的好男儿,是璃珠没有这个福分做您的妻子,不过——以后我也会嫁一个如您这般深情重义的英雄的!”   兰雍看着她,轻舒唇角,笑了:“公主一定会遇到一个真心疼爱你的人。”   ***   翌日,北星皇兰雍终于带病出现在了早朝上,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出了错觉,大臣们觉得他们的圣上今天气色挺不错。   乌越王亲自上书表达愧疚之意,并主动提出了解除婚约。   在北星上下一致的“民意”中,兰雍自然也接受了这个提议,但作为弥补,他敕封了璃珠公主一个北星郡主的尊号,还送了些金银珠宝瓷器绸缎做送别之礼。   几日后,皇上病情大愈,以及司明阁主的身子也见了好并已在归城途中的消息也传遍了整个皇都。   兰雍“病愈”后两日,在早朝上正式下了旨——   册立司明阁主、扶风城顾氏之女顾微雪为皇后,即日迎立。      ☆、美人(四)   一路行来,繁花盛开。   顾微雪看着马车外不断倒退的景色,只觉扑面的清风中满是让她熟悉又心安的土壤气息——终于就要入城了。   但不知是不是离开的这段时日里发生了太多事,她竟然有一种近乡情怯的感觉……   不知道兰雍是不是瘦了?她想,他若只是瘦了些还算好,就怕这些日子他担着那么多包袱,殚精竭虑的,又半点不顾着自己的身子。   她就这么一会儿想到快乐的事感觉欣喜雀跃,一会儿又挂念起朝中的事和兰雍的身子感觉担忧忐忑,不知不觉,马车已行至城外停了下来。   顾微雪一怔,回过神正打算看看怎么回事,却忽听云悠在外头唤了她一声:“下来吧。”   她掀开窗帘看了一眼,越发莫名:这明明还没进城啊……   但顾微雪还是依言起身,走到门边伸手掀开了帘布——几乎是瞬间,她愣在了原地。   城门外,金兰卫一身甲胄分立两侧,文武众臣集聚于其间,尽候于一人身后。   而那居于众臣之前的人,身着月白锦绣龙袍,眉目如画,气韵清华,正站在不远处含笑望着她。   一阵暖风拂过,顾微雪心头一颤,身子竟有些微微发抖。   “顾大人,”陆风凑了上来,笑着抬起手臂横于她面前,“陛下来接您回宫了。”   她听入耳中,无意识地点了点头,目光却仿佛定住了似地半点也挪不开,连自己怎么被他扶着从马车上走下来的都不知道。   她一步步走向兰雍,来到了他面前。   他凝眸看了她良久,于清风中宛然一笑,向她伸出了手:“微雪,来。”   她便将手递到了他掌中。   兰雍轻轻将她握住,垂下眸,瞧着她的手沉吟一笑:“我早说过,属于我的缘,我必会牢牢抓住。”   她不由失笑出声,却迸出了些许泪意。   “我们再也不分开了。”他看着她说道。   她抿唇而笑,点头:“嗯。”   兰雍展颜,忽然俯身将她一把打横抱起,惊得毫无准备的顾微雪低呼一声,连忙抬手挂上了他脖颈。   “走了,”他轻声如呢喃在耳畔,“回家。”   言罢,他便转身在旁人自动自发让开的夹道中,抱着她径直朝城里走去。   ***   兰雍亲自在城外迎接了归来的顾微雪,又在万众瞩目中抱着她进城,然后同乘辇车回到了皇宫。   顾微雪这趟也算是久别归国,何况中间还发生了那么多事,实质上也是担了使臣的重任。而云悠又是作为金羽的使臣来的,自然也有该谈的正事。   于是,在殿上将该走的君臣之礼走了,该谈的正事谈了之后,兰雍便命人在司明阁里设了个小宴,亲自和顾微雪一起私下招待了云悠。   三人举杯共饮。   “不知兰皇陛下和微……”云悠一顿,改口道,“顾大人的大婚之期定了么?”   之前兰雍昭告四海要和璃珠公主成婚时是暂定了一个日子的,云悠虽然觉得他应该不会将就着那天来办和顾微雪的婚事,但总有些放不下,所以到底是开口问了。   兰雍自然知道他是怕自己委屈了顾微雪,但倒也不介意,闻言笑了一笑:“我的皇后自己便是司明阁主,这么重要的日子,自然是交给她来亲自定了。”说着转眸看着身旁的人,意味深长地幽幽笑道,“不过顾卿家最好就近选个日子,不然本皇与你这‘天启’所示的天生一对迟迟不成亲,可又要引人遐想了。”   顾微雪脸上浮起一层薄红,挑眸斜瞥了他一眼,抿唇故作端正地说道:“是,微臣一定尽心尽力为陛下和娘娘算个好日子。”   两人对视片刻,不约而同失笑出声。   云悠浅笑着垂下眸,拿起面前的酒杯轻轻啜了一口。   “对了,云悠哥哥,”顾微雪忽然想到了什么,“我同倩瑶提了一下她的婚事,但她说金羽是她的故土,如果可以,她还是愿意跟你一起回去。”   云悠沉默了一下,颔首道:“那好吧。”   兰雍瞧了会儿他看似无波无澜的神色,问顾微雪:“倩瑶是谁?”   顾微雪便笑道:“就是陪我回来的那个侍女。原先我在金羽时和云悠哥哥偶然救了欲寻短见的她,后来她无家可归,云悠哥哥便暂时收留了在府上。”   兰雍点点头,没说什么。其实他哪里记得什么侍女不侍女,再说顾微雪口中所说的“原先在金羽时”显然便是她还和云悠有婚约的时候,那段在她眼里心里还没自己什么事的过去……他不听也罢。   不过经这么一提醒,他也想起来一事:“对了,说到侍女,我倒是有个人要给你。”   顾微雪略略一忖:“是俏春么?”   兰雍“嗯”了一声:“聂蓁临死前,怕她回了聂家受欺负,所以把她留在了王府。”   顾微雪理解聂蓁的用意,也明白兰雍的意思——俏春是聂蓁的心腹,人机灵又忠心,且从头到尾都对他们几人间的关系知根知底,放她在身边,绝对是能保护她又利于顾微雪的事。   “好。”顾微雪想起了聂蓁,心头漫过一丝惆怅,又补了一句,“我会好好待她。”   ***   用过午膳后,云悠便先告辞离开了司明阁,而顾微雪则和兰雍一起去了宣华宫。   一走进这座历代北星皇所居的宫殿,顾微雪不由想起了兰明淮,有些心酸,也有些感叹。   兰雍察觉到她便缓的脚步和突然沉默的情绪,回过头一看,便知道她是在想什么,于是停下来,伸手轻轻拉过她,说道:“他走时很安静,什么痛苦也没有。”   她禁不住鼻尖一酸,闷闷点点头:“嗯……其实那日我在陈国王宫里见到他时,就知道他可能熬不过这关。”   只是,他还那么年少。   兰雍也沉默了一会儿。   “微雪,”他低下头,忽然低低说道,“我只有你了。”   她蓦然一怔,眼中酸涩更甚,还伴着阵阵心疼。   她主动倾身抱住了他,温声道:“随之,我们要白头偕老。”   他笑了出来,抬手回抱住她:“嗯,至死不离。”   两人静静拥了对方良久,兰雍退开身,拉起了顾微雪的手:“来,有个东西要给你。”   他牵着她走到书案边,拿起一个小巧的,蓝色绣缠枝纹的四四方方的锦盒,打开了盒盖——   里面静静躺着一枚用红线拴着的白玉扳指。   兰雍将它拿出来,重新挂在了顾微雪的脖子上,笑道:“它丢了那一次,却吓了我半死。”   顾微雪笑着拿起扳指看了一眼,忽然发现里面的刻字又多了两个,就在“随之”两字的旁边,新纂刻了“微雪”。   合起来念便是:微雪随之。   这是要一辈子跟着他了。她想,这样很好。   “那次情况比较混乱,东西丢了纯属意外。”顾微雪安抚道,“你放心,我不会有事的。”   说完又怕他继续唠叨自己,便打算赶紧转移话题,一转眼,恰好看到案上有一幅开了些许的画。   “这是什么?”她随口问道。   兰雍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然后又转回了眸光往她脸上一瞥,唇边泛起抹十分耐人寻味的笑意:“你看看不就知道了?”   顾微雪本来只是随便起的话头,但听他这么一说,反而真的起了好奇心,于是有些狐疑地走过去,拿起画轴轻轻展开了这幅画。   她蓦然一顿。   画中绘着一个带着帷帽的女子,旁边还题着字——“微微雪意,念念随心;尘缘易得,知己难寻。”   她垂眸静默了须臾,然后抬起头深深看了兰雍一眼,提笔在画中这行字的旁边续下了一句——   灼灼雪意   迢迢风雨   许随君子   白首不离。   ***   半空中翩跹着飞来一只翠色的蝴蝶,盛凝歌眸中戾色倏然闪过,往风中用力一抓,指间的力度便碾碎了蝴蝶的翅膀在掌心里。   她脸色沉郁地将奄奄一息的蝴蝶丢在了脚下,又用力狠狠踩了几脚,直到它成了一滩看不出原形的碎泥。   烦躁地走了两步,她又停下脚步往告示栏那边气冲冲走了过去。那张告示实在是太碍眼了!她恨不得将它撕下来也用力踩碎,她是堂堂的盛家二小姐、无忧郡主,凭什么被个小小的司明阁主山野村姑压在脚下?   一时间,她又浑然忘了盛家已败落,她也被贬为了庶人的事实。   她只是觉得很讽刺,也很可笑。曾经她视聂蓁为眼中钉,只觉得是对方挡住了她和兰雍在一起的路,却从来半点也没有注意过那个先是叫作洛英,后来又改了名叫什么顾微雪的女人……白白地让她笑到了最后!   兰雍和乌越部公主的婚事传出来时,她不觉得痛苦难过,因为她晓得他不爱那个璃珠公主。   可是这个顾微雪……她咬牙切齿地想起这段时日以来发生的这些事,便知是兰雍为了能娶到那个女人所使的手段,还有那女人回城那天,她就站在人群里,亲眼看到兰雍抱着她走回来。   她从未见过他那样的神情。   她本以为他永远也不会对任何女人流露出那样的神情。   快要走到告示栏那边时,她忽然被个小孩子撞了一下,心中像是被人猛然撞开了一个缺口,立刻发火吼了过去:“你找死么?!”   小孩吓得一缩,他身旁的母亲便立刻黑了脸,毫不客气地说道:“分明是你走路不长眼,横冲直撞地撞了人还有理了?你以为你是谁?这大街又不是你家的,凶什么凶!”说完便一副懒得和泼妇计较的样子,拉着自家儿子快步走了。   盛凝歌气得不行,却又因她的话骤然反应过来,低头看了眼身上的素布衣服——自己如今不过也只是个平民罢了,甚至连皇宫的大门都进不去。   她愤怒又失落地抬起头,无意识地往告示栏前看了一眼,忽然,一个站在告示栏前的年轻女子引起了她的注意。   那女子不像是和别人一样来看热闹的,她在那里站了良久,就连盛凝歌走到她身边观察自己都没有察觉。   她的眼神里有一丝叹惋,也有些伤感。   盛凝歌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那张宣布兰雍立后的告示,忖了忖,牵开了一抹温和的笑容。   “你好像不希望陛下和顾大人成婚?”她冲着面前的女子,如是开了口。      ☆、夙念   俏春布好了午膳,便去内室唤正在小憩的顾微雪起床。   “大人,用膳了。”她唤了好几声,榻上的人都没有什么反应,依然安安静静地睡着,半点要睁眼的迹象都没有。   俏春迟疑了一下,走上前去轻轻摇了摇她:“大人?”   顾微雪依然静静睡着,毫无动静。   俏春忽然想到了什么,脸色微变,轻颤着手伸了指头凑到她鼻前——呼吸还在,但很轻,很缓。   她恍然一震,连忙转身跑了出去。   ……   御医很快被她引着路赶了过来,不久后,得到消息立刻结束了议事的兰雍也匆匆到了司明阁。   房间里,御医正在给顾微雪把脉,兰雍紧皱着眉头就坐在她身畔,御医小心翼翼地大气也不敢出。   良久后,御医冒着冷汗收回了手。   一见他的神色,兰雍心头立时一沉,急问道:“她怎么了?”   御医还没说话,便先跪了下来,心惊胆战地说道:“回陛下,顾大人的脉象实在很奇怪,看似平稳,但其实是在渐渐微弱,这不像是得了什么疾病,倒像是……药物所致。但微臣从未见过这样的药性,实在是不知该如何医治……”   兰雍立刻转头喊了一声:“传姜涛来!”然后又看向御医说道,“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必须保证她不会继续衰弱下去,立刻给我去查是什么药物!”   “微臣遵旨!”御医立马应了,起身战战兢兢地快步走到俏春的面前,“还请俏春姑娘与我一道去看看,查一查大人是否碰过或食过什么东西。”   俏春闻言,忽然一顿,旋即点点头:“是。”   言罢便立刻带着御医走了。   过了不久,她又一个人折返了回来,望向坐在顾微雪身边满是愁容的兰雍:“皇上,婢子想起了一件事。”   ***   云悠得知顾微雪昏睡不醒的消息,手中的茶杯尚未拿稳,便“吧嗒”掉回了桌上,茶水溅出桌沿,洒到了他衣摆上。   前来报信的李倩瑶见状,连忙拿出帕子就快步上去要帮他清理。   但云悠却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神色焦急地看着她:“御医怎么说?”问完又反应过来什么,松开手,涩然道,“是我糊涂了,你又怎么会知道……”   他似乎想往外走,但又顾虑着停下了脚步。   李倩瑶看在眼里,不禁道:“大人既然这么担心微雪小姐,怎么不亲自去看一看呢?”   云悠苦笑着摇了摇头:“我此时去,就显得太过紧张她了……即便能自圆其说,恐怕也有人不会相信。”   但他不去,只是因为强行压住了这个冲动,不代表他能真的将她暂时搁在一旁不去担心。   他愁眉不展地徘徊着,走出房门,来到池塘边紧紧抓住了玉石栏杆,凉意入骨,神色萧然。   李倩瑶一直担忧地跟在他身后,望着他站在池边的背影良久,终于忍不住脱口而出:“大人,您别担心了,微雪小姐不会有事的!”   云悠似乎觉得她这只是安慰之言,并没什么反应。   李倩瑶一急,绕到了他面前:“大人,真的,你信我,微雪小姐不会有事的。”   云悠这才眼波一动,垂眸看向了她,眼中微不可见地闪过一丝疑虑:“你怎么知道?”   李倩瑶脸颊涨得通红,咬了咬唇,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从怀中掏出了一只小锦囊:“大人,只要您过两日进宫,悄悄将这般若叶往微雪小姐所喝的汤药茶水里一蘸——她就会不药而愈,而且……还会再度心仪于大人您。”   云悠越听,神色就越复杂,他虽将锦囊接了过来,但看着手中的物事却皱了眉头:“这是谁教你的?”   李倩瑶见他并不显得高兴,不由心头一坠,隐约有些预感地支吾了一下,还没想好怎么说,便听身后有脚步声渐近。   来的是几个宫中禁卫,面色沉冷,好像天生不会笑一般。   “云少傅。”   领头的人正是裴立,只是他才刚刚开口,云悠便已淡淡点了一下头:“我跟你们一起去。”   说着,他又把手中的锦囊交给了裴立:“这是物证,你转交给兰皇陛下吧。”   裴立微愕,再一看云悠和李倩瑶的神色,立刻便明白了——这是有人已经招了供啊!   待到裴立率着禁卫把兰雍和李倩瑶一道带进宫时,兰雍已经在宣华宫里面沉似水地静等着了。   李倩瑶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阵仗。   偌大的宣华宫里,北星皇一言不发,却就这么气势如山地冷冷看着她。而那个叫作俏春的侍女,虽然恭敬地立在一旁,但看着她的目光也是显然不善的。   她不由自主地转头怯怯看向了云悠,但他却仿佛半点也没有察觉她的视线,一眼也不曾看过来。   李倩瑶瑟瑟停下了脚步,觉得四肢都绷紧了,不知下一步该如何是好,脑海中一片空白。   就在这时,云悠忽然淡淡说了一句:“还不跪下?”   她这才恍然,还没来得及思考什么,身体已经先一步动作,“咚”地跪了下来。   “俏春,”兰雍凉声唤道,“你说。”   “是。”俏春领了命,走过来看了眼李倩瑶,说道,“陛下、云少傅,顾大人昏迷之后,婢子经御医提醒,忽然想起一件事——昨日倩瑶姑娘托了顾大人的名,进宫来探望大人,还在小厨里亲自给大人做了一碗羹汤,当时正好有个新来的侍女同她闲聊说起了金羽的名小吃,倩瑶姑娘人好亲近,便主动说可以教那丫头做,婢子见状便说代她把羹汤拿去给大人,自觉是帮她做了件顺路代劳的小事,谁知倩瑶姑娘却连说不用。”   “婢子当时便隐约觉得倩瑶姑娘的着急之色有些反应过大,但也并未多想。后来她亲自拿了羹汤去给大人喝,却愣是等着大人全都喝完了才离开,反而当时同大人说话却显得心不在焉,仿佛就是真的专程来做这一碗汤向大人道谢和告别的。”   “先前婢子找到了昨日大人用过的帕子,已经拿去了御医院查验……”   俏春说到这儿,兰雍便接过了话头,却是冲着云悠:“云少傅,顾微雪是我北星昭告了天下待立的皇后,倘若此事证明是你这位金羽使臣身边的人所为,那就是涉及两国邦交之事——”   云悠还没说什么,李倩瑶却已白了脸色,立刻连连磕了几个头,一声声撞得额头红肿了起来。   “兰皇陛下……陛下,”她哽咽道,“都是民女一人所为,与我家大人无关更与金羽无关啊陛下!您要罚要杀,冲着民女来就好了!”   云悠向兰雍施了个礼,情绪淡然地说道:“兰皇陛下,先前李倩瑶曾交给外臣一个锦囊,里面装的是一种名为般若草的西域药草,凭她来北星的时日和本事,绝不是她自己能得到手的东西。”   他这边话音一落,那头裴立便已将这物证送到了兰雍手中。   “西域药草……传御医来验一验!”兰雍说完,又沉吟片刻,抬眸看向李倩瑶,“是什么人让你来谋害顾微雪?”   李倩瑶懵然状地愣了片刻:“谋害?不是谋害,不是,陛下,民女不是要谋害顾大人,只是……”她说到这儿,猛然一顿,又看了眼云悠,似乎斟酌了一下自己的措辞,“只是,民女从前与顾大人相识时,她的心还不在北星,民女……只是希望能回到从前。”   兰雍神色不动地朝云悠看了一眼。   御医很快赶来了,拿了这般若草一看,说道:“回陛下,这草确实是西域特产的般若草,不过这药是通心血的猛药,照顾大人现在的身体状况,一旦服用了……怕是立刻就要气绝。”   李倩瑶脸色苍白,倾然间身子一软,坐在了地上。   “本皇再问你最后一次,”兰雍的声音沉冷如寒月冰霜,“这件事,可有旁人指使你?”   李倩瑶被冻地猛然惊醒:“她、她是个很漂亮的姑娘,但民女不知道她的名字……”   说着,又将对方的容貌大致形容了一番。   俏春越听,越觉得像是一个人。她猛然转头看向兰雍,却见他眉间虽阴翳,但却似乎没有半点讶色,于是旋即隐约了然——怕是圣上先前已经想到了那人。   果然,在听了李倩瑶的叙述后,兰雍便唤了裴立上前,吩咐道:“去把盛凝歌带来。”   裴立立刻领命转身离开了。   然后,兰雍的目光扫过李倩瑶,看向了云悠:“云少傅,你的人就由你自己处置吧。”   云悠平静施礼:“是。”   ***   裴立很快便把盛凝歌带到了宣华宫。   其实他压根没费什么工夫,因为他带着人去时,盛凝歌正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坐在院子里用她一直看不上眼的土陶杯喝着粗茶。   仿佛她早有准备,甚至乐于看见他们上门来找自己。   宣华宫里,兰雍和盛凝歌一个在皇位高处,一个在堂前地上,无声凝视了对方良久。   “皇上现在心中一定很恨我吧?”盛凝歌望着他,眉眼间笑得挑衅,“真好——三哥,你终于能与我有相同的心情了。可是怎么办呢?顾微雪死定了!我父亲和姐姐,还有盛家那么多人,都等着你心爱的未来皇后下去见他们呢。”   她说完这故意挑起他怒火的话,便一挑眉稍,好整以暇地等着看他愤怒又无奈的样子。   但兰雍只是静静看着她,目光幽深而微凉。   少顷,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无波无澜地开了口:“你们盛家既然敢做忤逆之事,就该承担成王败寇的后果。我没什么欠你们盛家人的,你与其在这里同我说这些,不如担心一下你父亲、你姐姐,还有你们盛家那么多人,在九泉之下有何颜面见我兰氏先祖?你忘了你们盛家的尊荣是谁给的?你被贬为庶人后若非我特意传了话给聂家人让他们不要找你麻烦,又派了人去照顾你生活,你以为就凭你们盛家往日里的所为,今时今日你还能有机会在此猖狂?”   “盛凝歌,你真是一如既往地霸道自我。”他说,“看来,你是半点反省也不曾有过。”   盛凝歌一向牙尖嘴利不饶人,可那不过是从前她仗着自己的身份地位跋扈罢了,然而此刻面对兰雍这一句接一句的质问,她只觉心里头满是憋闷、怒火和委屈,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反驳。   委屈冲动之下,她又觉阵阵心痛,脱口吼道:“我恨你!”   兰雍听了,拿起早已放在书案上的一柄剑丢到她面前:“那你就来杀。”   盛凝歌猝不及防地微微一愣,泪眼朦然地望着他,然后一咬牙抓起了地上的剑倏地拔出了剑刃。   但下一刻,她抬起头望着屹立于前的兰雍,却呼吸难稳,手上颤颤巍巍的,仿佛下一刻就要拿捏不住。   见她拿着剑半晌没有动作,兰雍便一步步走了下来。   “你杀了我吧。”她忽然扬眸望着他,“你如今也应该是恨我入骨了,为什么还不杀我?我不会告诉你怎么救她的,别浪费时间了。兰雍,你注定这辈子都会失去她,恨我吧,无妨,”她轻轻一笑,“我要你一辈子记着我!”   兰雍站定,视线越过她眺往门外,唤了人进来。   他先是垂眸淡淡看了一眼盛凝歌:“你应该庆幸,有人救了微雪一命,也救了你——不然,我会让你生不如死。”   盛凝歌猛然抬眸,眼中碎开一缕痛色,却又是如此不可置信自己听见了什么。   “……什么?”她愣了愣神,又摇摇头,“不会的,不可能!”   但兰雍已没有再理睬她,而是对侍卫吩咐道:“带她去给王妃守陵——终生不得踏出陵园一步。”   王妃?!盛凝歌猛然一惊,丢了剑抓住他袖子:“不!我不要给聂蓁守陵,她凭什么让我给她守陵?是她害了我姐姐!你杀了我,你不如杀了我!”   但他却一转身抽回了衣袖,然后径直走出了宣华宫。   身后,遥遥传来一声凄厉的哭喊:“兰雍——”      ☆、执手   顾微雪缓缓从梦中醒转时,一睁开眼,便险些被一团漆黑的大胡子吓了一跳。   “嗯,不错不错,”有个熟脸正坐在床边给她把脉,还冲着她笑得很得意,“再休养几天喝两副药清理清理就好了。”   她还有些昏昏然,一时没反应过来这是做梦还是现实,只是下意识有些惊讶地想:老鬼头怎么来了?   但下一刻她的手便已经被人握住,这熟悉的感觉让她心中一阵温软,转眸看去——果然,是兰雍陪在她身旁。   “觉得怎么样?”兰雍小心关切地问道,“可有什么不舒服?”   顾微雪摇了摇头,终于找到自己的声音,有些沙哑地开了口:“我怎么了?”   老鬼头正要说话,兰雍便已道:“生了病而已,等你好了再说。”   她也就没有追问,懒懒点了点头,又看向老鬼头:“我想起来了,我之前给你写了信,但你怎么来得这么快?”   老鬼头撇了撇嘴:“还说呢,我这接了信就准备给你个面子,到北星来帮你给你未来夫君调理调理身子——”他说到这儿,故意带了些意味深长调侃的目光瞥了眼兰雍,然后一顿,又道,“谁知走到半路就遇上了姜侍卫,他说你出了事,我自然着急啊,这不就跟着他紧赶慢赶地赶过来了么?还好来得及。”   说完,他又转身去写了张药方子交给了俏春去抓药。   “对了,”老鬼头又想起件事,走过来从怀里摸出个小红布包递到了顾微雪面前,“离开扶风前,你要被立后的消息传到了城里,你爹便来找了我。他说他这些年也没有为栽培你做过什么,而且当初你求他办的事他也没有办好,所以他就不来参加你的婚仪了——这是你娘当初为你们三姐妹一人留的一件首饰,他让我转交给你。”   顾微雪沉默不语。   兰雍代她把东西接了过来放在她掌心里。   她不言不语地轻轻握住。   “啊,说到你立后的消息,这个精彩了——”老鬼头有意转移她思绪,活络气氛,便开始讲起了扶风城里的八卦,“你不知道,那消息一传来,多少人简直目瞪口呆。尤其那个微生荣的家里人,哈哈哈,都不敢在人多的地方走了,笑死我了!”   兰雍不以为然地接了话头:“那些人,根本不必浪费时间在意。”   老鬼头难得附和他道:“对,我同意。”说完又话锋一转,瞅了眼这位北星圣上,“那兰皇陛下,您这身子骨是不是也该让草民诊一诊了?前阵子听闻你可是费了不少精力啊……”   顾微雪倏然回神,立刻推了推他:“快去把把脉。”   兰雍低眸笑了笑,点点头,帮她掖好被子,便老老实实起身走过去在老鬼头面前坐了下来。   曾经他不是很在意自己活得久不久,其实是因为觉得生亦并无什么可恋,或许自己早死了,反而称了母亲的心愿,只是不知道她会不会为了他有那么一丝伤心。   其实多多少少有那么一些折腾自己的愚蠢念头在里头作祟。   但如今,他有了顾微雪,他想好好同她活到白头。   ***   云悠作为金羽使臣在北星一直待到了帝后大婚那天。   他终于亲眼见到了身着大红嫁衣的顾微雪——她比他想象中还要更适合北星这套国后的盛装,如此眉目清艳,光华照人。   她和兰雍站在一起,端容中不加掩饰地透着满心喜悦。   他知道,她是真得高兴。   左肩上忽然一沉,他的思绪骤然抽回,转头看向身旁搭他肩的人。   “其实吧,你们两个都挺好的。”老鬼头也不是很擅长说安慰人的话,琢磨了半天才琢磨出这一句,“你只是和雪丫头差了些缘分,也不用想太多了,将来你也会再遇到良缘的。”   云悠只是笑了一笑,然后说道:“前辈,我明日便要启程回金羽了。你若是回扶风的话,我可以送你。”   “我怕是要在这里住些时候。”老鬼头道,“兰随之那个人,真是心眼儿无底深,为了娶雪丫头居然敢给自己下药,拿身子冒险。要不是他底子好,之前又被我调理过一阵,哪能经得住他这样折腾,这回我得花多些时间给他好好固本培元。”   云悠听完他发牢骚,微微笑道:“他是真心喜欢微雪。”   “是啊,我也知道,”老鬼头没好气道,“不然我能那么惯着他这习性么!”言罢,又想起什么,问道,“那个叫李倩瑶的丫头关在驿馆里也有段日子了,你打算一并带走,还是就在这里处置了?”   云悠默然须臾,说道:“她是金羽的人。兰皇之所以把她交给我,就是要让我带回去再做处置。”   “那你打算怎么处置?”老鬼头问,“你这个人一向温文尔雅的,我看你也用不出什么狠招来,不如我帮你?”   云悠只是又一笑,没说什么,摇了摇头,转身走了。   ***   坤元宫里,喜烛映红帐,衬出顾微雪脸颊一片红晕。   兰雍收了送饮交杯酒的手,笑吟吟地于光晕中看着自己好不容易终于娶到手的新娘子,颇为心满意足地长叹了一口气。   “怎么,”顾微雪故意佯作不善道,“这才新婚,陛下便唉声叹气地后悔了?”   兰雍的笑容更深了些:“是有些后悔。”   顾微雪半眯起眼睛瞧了他须臾,假哼了一声:“不过要后悔也先等等,我这发髻钗环沉得很,先帮我卸了吧。”说着还摸了摸后脖颈,“快僵了。”   兰雍失笑,却也由顾微雪拉着,走到妆奁前扶着她坐下来,然后俯身帮她解起了发髻。   他一边轻手除着她头上的钗环,一边似随意问道:“你还没问我,是后悔什么呢。”   顾微雪想起当初在散花台初见时,他也是这样问她:你问我啊,问我是谁。   若说那时是故意在逗弄她,那么此刻他就纯粹是嘚瑟似的孩子气了。   她不禁垂眸抿了抿唇边的笑意:“有什么好问的,无非是后悔有了我这个不识大体的皇后以后就不能再纳妃了——无妨,陛下别担心,这婚也是可以退的。”   兰雍伸手在她脸上捏了一下:“做梦。”   顾微雪“噗嗤”笑出了声,又嘱咐道:“你仔细点儿,别弄疼我了。”   兰雍手上一顿,意味深长又故作正经地笑道:“想什么呢?灯火都还没熄。”   她一怔,旋即反应过来,脸上霎时蒙上一层红晕,又好气又好笑地咬了下嘴唇:“兰随之,你正经些!”   “这可好笑了。没听说过新婚之夜还要像在朝堂上那般正经的,我总得为我的儿女考虑一下,若正经个十年八载下去,他们可没机会出生了。”兰雍说着话,解开了她最后一缕头发,松开手任由着青丝散下来。   顾微雪简直是甘拜下风。她哪里说要像在朝堂上那样正经了?她只是不许他拿自己调侃开涮而已!   索性,她也豁出去了。   “你少来。”她回过头,嗔了他一眼,“那刚才是谁说灯火还没熄,让我别胡思乱想的?”   兰雍老神在在道:“我好歹是个皇帝,你总得给我点儿只许州官放火的权力吧?”   顾微雪憋着笑,鼓起脸颊冲他还了两个字:“做梦!”   然后起身就要绕开他往旁边走。   却被兰雍眼疾手快地一把拉了回去:“往哪儿跑呢?”他笑得一脸高深,另一只手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了一本有些泛黄的书,举到了她眼前。   “这什么?”顾微雪有些好奇地瞅了眼书面上的字,又瞅着他,老老实实又极有求知精神地说道,“我没学过小篆。”   兰雍一本正经地看了眼手里的书:“哦,这个啊——还记得当初在迷踪林时,我跟你讲过的那个长寿老头儿么?”   顾微雪眼珠子一转,下一瞬,隐约有了什么预感。   “这个,就是我跟你说的他其中一个长寿秘诀。”兰雍笑得非常大尾巴狼。   顾微雪倏地红透了脸。   “皇后,”兰雍还拿着书在她面前晃了晃,“漫漫长夜,来日方长,你我可以好好研读一下——有利于子孙后代早日孕育成长。”   话音落下,他却随手丢开了那书,俯身突然将她打横抱起,转身大步走向了床边。   夜深如墨。   宫室里,龙凤烛火映红帐,摇曳不息。   ***   金羽使臣一行离开北星都城这日,北星国君携皇后一路亲自送到了城外大路口。   “有劳陛下和娘娘相送,”云悠站在马车前,垂首施礼,微微一笑,“云慕恒就此告辞。”   “云悠哥哥,”顾微雪上前一步,望着他有些怅然而感叹地说道,“今日一别,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见,你要多多保重。”   云悠含笑点了点头:“你也多保重。”言罢,又看向了兰雍,“如今北星与金羽定了许多盟友国策,或许来日外臣还有再来拜会兰皇陛下之时。”   兰雍道:“只要云少傅在金羽朝堂一日,这样的机会,一定常有。”   顾微雪听在耳中,不由微讶又感动地望向了身旁的丈夫——他这是许给了云悠在世友好之约啊……   两个男人彼此心照不宣地对视了片刻,云悠心中了然地拱手礼道:“谢兰皇。”   道完了别后,云悠便带着盟策国书和李倩瑶走了。   后者临走前似乎很想能同顾微雪说些什么,但顾微雪仿佛没有看见,也不曾在意还有她这么一个人。   马车渐行渐远。   “你不关心他会如何处置李倩瑶么?”兰雍问顾微雪。   她淡淡牵了牵唇角,摇摇头:“她爱上了一个人,那是她的劫,我无需关心。”   兰雍笑了笑:“我还以为只有我看出来了。”   顾微雪转过头,不服气状笑道:“我可是堂堂司明阁主。”   兰雍笑着伸手揽住了她的肩。   “云悠哥哥也看出来你有远志了,”顾微雪仰头望着他,“下一步,是丽海吧?”   兰雍望着远处随着车轮碾过而飞扬的尘土,目光渐渐悠远而深沉,他沉沉“嗯”了一声。   “再等五年。”他说,“我答应过明淮。”   顾微雪靠在他身畔,随着他目光望去,那里有远山高天。   “我陪你。”她回道。   ***   数日后,金羽边境。   一路风尘的马车缓缓被勒停在了绿草青葱的路边。   “下车吧。”云悠目不斜视地对一路忐忑坐在旁边的女人说道。   李倩瑶一愣,眼眶倏然红了:“大人,您是要……”   云悠的脸上很平静,平静到透着凉意,没有半丝温度:“当初留你在府里,是因你是我和她一起救下来的人。但我没想到,这居然给了你妄想。”   李倩瑶脸色刹那变得苍白。   但他又说道:“若非因你并非故意害她性命,我早就了结了你。”   他说着,淡淡转眸看了过来:“但我不会留任何伤她的人在身边。从今日起,你与少傅府再无关系,带着你的东西,自己去谋生吧。”   “大人……”李倩瑶怔怔落下泪来,又回过神,立刻跪了下来,“我求求你,不要赶我走,我错了,真的错了,以后再也不敢擅作主张,我真的……”   “下车——”云悠不带一丝情绪地打断了她的话,“不要让我再说第三次。”   李倩瑶从未见过这样的他,一愣后不由一僵,再也不敢多言,吸着鼻子慢腾腾地拿起了细软,一步三回头地掀开帘布下了车。   “大人……”她又站在外头冲着里面的云悠期期艾艾地说道,“那您,多保重。你喜欢喝的那种翡翠羹汤,倩瑶也不能再给你做了,还有……”   她话还没说完,车厢里便已传来个淡淡的声音:“启程。”   下一刻,马车便已滚滚而去。   春日近夏,繁花已逝。   再回首,来时路已远。 作者有话要说:  可能有番外,也可能没有……总之,先完结了。第一篇破了30万字的文,纪念一下,双更完结,谢谢在评论区陪伴我许久的@如意爱丫头 ,发个红包过假期,晚安~ 有缘再见~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书本网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